当他拖着灵力耗尽与满身灼伤的躯体回到万云阁的时候,尹兆和司轩一度以为救不回他了。傅霈一直躺在不死橓的树干内疗养了半年多,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来年春天,熔浆被冰雪冷却。
只是这一次,再无人敢随意去焦谷探查了。
虽然命救了回来,但被灵力灼伤的眼睛和左手,不死橓却一时想不出办法治愈。
醒来后的一段时间里傅霈仍然在不死橓下打坐修养。当他终于有力气走出不死橓的结界时,从醒来起就没有一句抱怨和悔恨的傅霈,突然回头问不死橓:“我这眼,这手,拿不起一色了,对吗?”
一色是傅霈的佩刀,那是两把颇有特色的弯刀,一把黑色,一把却是洁白无瑕,舞动起来好不潇洒。
在武库里见到它的时候,一色还不是两把刀,而是一块深灰色、闪着光泽的天石,据说是带着周身烈火从天而降,在一处田野里烧了三天三夜,火熄灭的时候留下了这块石头。傅霈一靠近那石头,它便自己变幻成了两把颜色鲜明对比的弯刀。傅霈觉得好不神奇,于是给它起名一色。
他苦笑着摇头:“拿到一色的时候我曾以为我与火有缘,如今看来,我修炼之途也要缘断于火了。”
远处走来的曹莹莹听不得向来自信又温和的傅霈嘴中说出这样万念俱灰的话,她回答:“使不了一色就不用双刀了,用剑,用符,用鞭,什么都好,武库兵器这么多,傅霈哥还有右手,又说什么拿不起的话?”
一同前来走在她身边的玉清临却突然出声:“弓,要用弓。”
“什么?”周边的弟子都疑惑地看着玉清临。她继续说,“傅霈左手灵脉被震碎,左眼不能视物,运气和视物都不平衡,使不了寻常武器,可用弓倒是正合适。”
不死橓沉默了一阵,突然用一席叶子将傅霈的天地盒托来,将他带回的灼生岩从中取出放到地上,稍加变换,就制成了一张锻造台。
它又从傅霈身边拿来一色放在灼生岩上,对玉清临说:“清临,你来。”
来什么?玉清临心中不解,但随后她的注意力全都被那锻造台和放在上面的一色所吸引了。
没有人能见到一色的任何变化,但玉清临除外。
当一色被放到灼生岩上的一瞬间,她就看到一色不再是两把黑白的弯刀,退成了一块灰色的石头——玉清临不曾见过一色的本体,但是她立刻就明白这就是武库里的那块天石。
玉清临走到锻造台旁,手伸到天石上方,那石头突然开始拉长,顺着她心中所想变成了一道带弧线的棍棒,她闭眼再试着将灵力输送到一色中,一色仿佛能感知到她所想,可是灵力输送的过程中仿佛被什么东西阻碍,不再像一开始那么通顺。
玉清临睁眼,这才发现她灵力经过的地方,底下的灼生岩竟然发出了暗红色的光,光掠到的地方一色变幻得就要快一些。
“……是要锻造。”玉清临忽然醒悟过来。她取出天地盒里剩下的一小块灼生岩,将其变换成一把巨大的锤子,随后握住这锤柄抡到一色上,一下又一下,一色很快就真的变成了一把弓的模样。
那弓既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而是那天石原本的暗灰,闪着莹莹亮光。
玉清临照着记忆中一色原本的花样雕刻在弓上,罢了将弓在手上正反翻动着,掂量着分量,同时自语道:“可是弦呢?”
身后的傅霈走上前来,从玉清临手中接过那把弓。
当弓落在他左手的一瞬间,那两端突然闪出红色的两团火焰,似乎被对方吸引,从两端一路烧引到中央,行成了一道燃烧着的弦。
傅霈轻轻拨动了一下那根火弦,并不如看起来那般是真的火焰,甚至触摸不到任何东西。但是随着他的一个动作,那弦上就生出了一支火焰制成的箭,冲着空中射了出去,然后在云间炸开。
那剪所蕴含的灵力之丰厚远超过他从前挥出的任何一道剑气。
傅霈呆呆地看着空中箭消失的方向说:“或许……我本来就应该选择弓为武器?”
不死橓在一旁回道:“不,应该说一色本来就应该是弓,可你更想要双刀,它就顺你心意成为了一对弯刀。”
围观全程的玉清然愕然:“那岂不是每个人的武器都很可能不是最佳的形态。”
“所以,一个出色的锻造师是多么珍贵。”
傅霈听闻对玉清临行了个大礼,但还未开口说话,玉清临就将他扶起,沉思了一下,再次伸手抚摸上那灼生岩,食指在台面上轻轻点了点,说:“傅霈,你是替我寻来了我的神器啊。”
池鱼听完玉清临讲述这一段故事,脑子里混沌极了。
“这也太厉害了。”也不知道她是想夸玉清临,还是想说那灼生岩实在是不世之材,“原来傅霈叔的弓是这样来的,而且他那义眼做得也太逼真了些,我竟从没有发现!”
这万云阁真像是个巨大的藏宝阁,每回她都以为已经足够了解弟子们之后,只要用心挖掘一下,总有无数令人惊叹的事等着她知晓。
“二师叔做的义眼非常合适,还能跟着右眼的动作一起转动,你自然是瞧不出的。”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原来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行至海上,玉清临在空中早已停滞了一会儿,等着穆周山赶来。
池鱼忙收起一脸震惊的模样,对穆周山略一行礼,问:“我们是到了吗?”
玉清临微微一笑,撤去了身边遮挡池鱼视线的幻影:“是呀,你看。”
作者有话说:
池鱼是亲生的,穆周山是领养的
第38章 38、镜花之崖(三)
初降临的时候, 镜花之崖显露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巨大黑色的山崖,山崖上一片白雾,叫人看不清上面有什么。
然后慢慢的, 那黑色的山崖上会逐渐开出繁花, 待到山雾散尽, 繁花从山崖底部爬上悬崖处时, 就会有一个巨大圆形的铜镜出现在崖中央。
修士们便是走入这铜镜中,前往那个汇聚天下秘境之处,寻找自己的机缘。
池鱼顺着玉清临的手抬头望去的时候, 看到的是无数胭红的花朵开在翠绿的藤蔓上, 将整座山崖一圈一圈地缠绕起来,完全看不出它传言中黑色的本体。
“这也太壮观了。”池鱼忍不住感慨道,可随后她又有些担忧地看向穆周山。
漫山遍野的花美轮美奂, 可对穆周山而言,说是人间酷刑也不为过。
可是此刻穆周山却面不改容。
一旁的玉清临观察到池鱼的眼神,不由挑了挑右眉, 心想:在她离开的这几个月里发生了什么, 自己这小徒弟什么时候对穆周山这般关照了?
那山崖上已经到了不少门派修士了。
玉清临一边带着池鱼御剑向镜花之崖飞去,一边给她介绍道:“那边青色棉麻材质衣袍的是伏风门, 移行之术格外厉害, 但其它专修的都一般, 最大的特点……是穷。左后方鹅黄色衣服、全是女子的门派叫四海生花, 她们的阵法和医术都是一绝, 只是掌门牙尖嘴利的, 许多弟子也随了她, 若是没事少招惹她们。看到那些头带鹿茸的门派吗?那是角仙宗, 以鹿为图腾, 驭兽是他们的特色,说起来也是最适合来镜花之崖的。”
池鱼努力地将那些道服颜色与门派名字还有玉清临叮嘱的事宜记下,却听玉清临轻轻“咦”了一声,便问:“师父怎么了?”
玉清临惊叹:“竟只有这么些人。”
粗粗数来,那山崖上竟然还不到三十人。
“之前不是说两百年前镜花之崖降世那次,还有二十多个门派赴往吗?怎么会这样。”
“想来是三师叔常年在山中闭门锻造,对其他门派的状况不太了解。”穆周山向池鱼和玉清临解释道,“可以说现如今天下所有神器派都已经在你们面前了。”
“不是无人前来,而是神器派已经式微至此。”
池鱼三人一落到崖上,原先在的门派便纷纷聚拢过来。
“这万云阁莫不是也没人了,竟然只派了些从没见过的小辈来,也太不将镜花之崖放在眼里了。”最先开口的就是一个四海生花的女修,果然是一开口就叫人觉得不适,但池鱼在对方脸上也没见什么恶意,似乎只是真的感兴趣,却又那啥里吐不出象牙来。
玉清临在门派内的仪容仪表太过引人注目,为了隐藏灵息以及掩盖身份,她将境界压至元婴,而此次素面出行,未着妆容,又因个子娇小,便显得格外年岁不高、道行不深。
穆周山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一身玉白色的长袍,在袖口和裙摆绣着翔云暗纹,叫人感觉低调又清雅。只是他初入元婴,与其他门派派来的弟子相比,甚至是境界最低的那一批。
再加上一个面色懵懂,实际也是糊里糊涂的池鱼,三个人看起来,可不就是不将镜花之崖放在眼里的无名小辈了。
但同时她心里又有些奇怪,既然他们三人都是“无名小辈”,又没有如同其它门派一样有统一的道袍,为何那人一眼就能认出他们的门派呢。
那女子娇声笑语:“这有什么好奇怪了,除了你们万云阁,谁家弟子不是门规森严,怎得可能连道服都不穿。连伏风门这样的穷酸子弟都……”
话音未落,她身旁一个年长些的女子皱着眉把她拉到身后,随后带着歉意对池鱼三人以及伏风门弟子行了一礼,说:“我师妹年幼无知,不懂礼节,请各位见谅。”
伏风门领头的一个男子冷哼了一身,背了过去,似乎极不屑于搭理她们。
池鱼抿了抿唇,向身侧的穆周山和玉清临看了一眼,只见二人面色无异,虽然心中有些不舒服,却也觉得不该由她出这个头,万一将别人门派得罪了,她一拍屁股离开去投胎,给万云阁惹什么麻烦可不好。
可紧接着,她就看到玉清临做了个让池鱼大跌眼界的事情。
她从池鱼的右手边绕到左侧穆周山身旁,娇娇地扯了扯穆周山的袖口:“大师兄你也不管管,这女人好没教养。”
穆周山显然也愣住了,但他反应比池鱼要快上许多,立刻端出一副温柔理解的模样,对那方才给他们道歉的四海生花女子点了点头,又与玉清临道:“你见过她们吗?”
玉清临摇头。
“那不得了,四海生花竟只派些从没见过的小辈来,你同小辈置什么气。”
“你!”那女子竖目向前,却又哑口无言。
这漂亮得不像话的男子竟然就是万云阁那赫赫有名的天才剑修大师兄,虽然年龄确实是小,可论起师门辈分来,她的师父甚至只能算穆周山的徒孙辈。
她还真反驳不上来!
而旁边的池鱼嘴张得都快合不上了。一直以来她还以为自己拿腔拿调算是修炼到了万云阁无人超越之境,没想到穆周山和玉清临演起来,那造诣远远在她之上。
反正让池鱼这样大庭广众下娇嗔满面或是一本正经嘴下不饶人,她是真做不到。
另外一些门派相比之下就与四海生花好相处多了。有些似乎还与万云阁有些交集,上来就与穆周山寒暄起来。
池鱼竟不知道穆周山的名号在这修真界这般响亮。于是她就学着玉清临的模样,躲在大师兄身旁做两个没什么存在感的跟班。
“云雾彻底散了,你们瞧。”
三十多个弟子都停下了交流或是打坐,一同朝着那镜门看去。就见方才还蒙着一层薄雾的铜镜,现在已经清晰地暴露在所有人视线下了。
海面上的骄阳比山间更为耀眼,照到这铜镜上反射出了十分刺目的光芒,池鱼只看了一眼就连忙用手背挡在眼前,不再向前看去。
可随后就有一道阴影落在她脸上。
不知什么时候大师兄向前走了一步,正好将她遮在身形之后。
玉清临牵住池鱼的手,温柔地说:“准备好了吗?记得捏住那块玉,这样我们进去之后才不会被分得太散。”
可温柔之余,玉清临的口气又是少见的郑重。池鱼便被弄得有些紧张,可转念想到一路沉默寡言的不死橓,却又觉得有了保障。
“走吧。”
*
看着其他门派的弟子一个个视死如归地撞入那镜子中时,池鱼还觉得有些忍俊不禁,可当她真的站在那镜子前时,却觉得双腿宛若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
那镜子里有着深不可测的灵力,连她都能感知到那如同漩涡一样的危险气息,便很难克制心底生出下意识的抗拒。
她是闭着眼撞进去的,自从池鱼发现闭眼能解决恐高之后,就将这个方法用在了任何她不安的情况下。
看不见,可不就是不害怕了吗?
自欺欺人,可耻但有用。
但是进入镜中后,池鱼却觉得方才想得太过简单了一些。
她宛若掉进了一个看不见底的山崖,以一个极快的速度飞快下降,耳畔全是呼啸的风声,吵得她头疼;池鱼眯着眼睛悄悄睁眼开了一眼,却见自己并不是真的坠入山崖,周边全是各种颜色的幻影从她身侧飞驰略过,飞旋着朝上方退去。
只一眼,池鱼就又紧紧闭眼,那扭曲的色彩看得她实在是头晕目眩。
她也试图运气让自己与这诡异的环境隔离开来,可是她本就不多的灵力好像在进入镜花之崖的一瞬间全都被抽了干净,经脉被彻底封锁,无法使出半分力来。
池鱼又试着唤了两声不死橓,可是那风声太吵,她也不知道是究竟无法与不死橓沟通,还是不死橓回答了她,但她完全听不清。
于是她彻底放弃挣扎,松弛了身躯,就等着看会落到何方。
不知究竟坠落了多久,久到那风声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脑海中一串长久而尖锐的耳鸣声时,池鱼已经完全不知道今夕何夕,自己身处何方。
“树老头儿,是我特别倒霉,还是所有人都要经历这一遭?”
“什么树老头儿。”穆周山方才见池鱼从空中坠落,便施法在她身下以供缓冲,走上前来就听她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醒醒。”
池鱼只感觉有人在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肩膀,睁眼一看是穆周山,连忙住口。她竟然不知不觉将脑海中的话说了出来。
见她清醒,穆周山清了清喉咙说:“无事便好,我们一同去找你师父。”
池鱼困惑地问:“我们不是该落在一起的吗?”
“每个人进入铜镜后的遭遇是不同的,三师叔给你我的玉中有特殊阵法,才能确保我们传送在一起……也不算是作弊,各个门派大多都会使些小法术,避免一开始就走散。”
池鱼的重点却放在了入镜后遭遇不同这几句话上:“我能问问师兄是怎么到这里的吗?”
穆周山将袖口中的鞭子取出来,递给池鱼,一边说道:“一跨进来就在此处了,我还奇怪为何迟迟见不到你们,在这处树林绕了好几圈,才遇到从天上掉下来的你。”
“……”池鱼心想,那她这可真是出师不捷啊。
第39章 39、镜花之崖(四)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