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愉,你只是个公主,但是父王不仅仅是你的父王。”也是天下的君王。
驰愉笑了,笑得比那寒冬里绽放的红梅还要灿烂:“那父王,如果背负那气运的是儿臣呢?”
第76章 76、酆都(二)
知道驰旭动了将他人气运抢夺到王室来念头的时候, 尹兆问过他多次:“你真的想明白了吗?”
每一次得到的都是肯定的答案,尹兆便知道到了他们二人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他仍然记得许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想要治国平天下的少年帝王。如今他仍然一心为民, 可用的却是尹兆不敢苟同的方式。
尹兆甚至有些后悔, 人间王宫本来就与修真界有泾渭分明的隔阂, 他或许一开始就不应该参与其中, 无论人间祸乱四起那不也是他们的咎由自取,与他何关?
更不该将邓泸上方的灵气告诉给驰旭,经年以往, 竟然成了他的一道心魔。
可是救一人, 还是救万人,这个问题尹兆苦思冥想了许多年,都得不出个结果。
*
驰旭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当他心中对穆周山的揣测越来越重的时候,就开始着手准备下了一切。
他以万金为筹码,召集了一些需要权势和金钱的修士, 携手为他打造出了一个法器——能将人的法力、气运和灵魂一齐困在其中。
本就是逆天而为, 与其说是神器,更不如说是一大禁术, 而禁术的一切反噬全都遭在驰旭一个人身上。
他还与那些修士做了一个交易, 从此不再干涉他们在其它国度寻找灵器的行为。
天褚国主这陡然转变的默许姿态让原本加入联盟的一众国度极其不满, 可是驰旭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现在只求天褚百姓的平安, 再没余力干涉别国事宜。
那禁术的反噬根本不是他一介凡人之躯可以忍受的, 可是驰旭就凭借着巨大的毅力和常人难以匹敌的精神力硬生生扛了下来。
每一寸肌肤血肉都在遭受着法力的蚕食, 可他还要强撑着上朝、批阅奏折, 处理宫内外一众事物。
如今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驰旭等不了了, 天褚也等不了了。
“什么?”驰旭听不明白驰愉的话。
驰愉张了张嘴, 像是想到了什么,低头轻笑了一声。
忽然转过话头,将原本想说的咽了回去:“何必非要取人性命呢?若是儿臣嫁了穆周山,他也算是我们王室中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目光炯炯,却又透露着一些小儿才有的单纯。
驰旭呵呵一笑,轻轻抚摸着驰愉鬓边棕色的发:“我儿与你母妃长得愈发像了。”
这双大而温暖,指尖有着一层薄薄茧子的手蹭到驰愉额前皮肤的时候让她觉得有些发痒,可她忍住了躲开的动作。
驰旭已经很多年不曾这样亲昵待她了,这让驰愉一下子觉得回到了幼年时期。
“是那小子有眼无珠,我儿这般聪慧美貌,他却没有动心。”
知女莫若父,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阜熙对穆周山那一片赤诚的爱意。他的小公主一身傲骨,怎都不肯低头将心意说出来,穆周山却是个睁眼瞎,克己守礼,没有半分逾越的举止。
所以即使这个决定多么的残酷,驰旭瞒着王宫上下所有人做了周全的安排,临到最后他还是对阜熙全盘托出。
他相信这也是他驰旭的女儿愿意做的选择,宁可痛苦,也不要过得糊里糊涂。
“儿臣明白了。”驰愉也读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穆周山不爱她。驰愉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纵然她很小的时候只一眼就误了终身,撒娇任性地向父王把穆周山要到身边美其名曰看着穆小世子,却从来把自己的心意掩藏得很好,不敢透露出半点给他。
其实她从来掩藏不住,别人都看得分明,但穆周山不知道,只是因为他不喜欢她罢了。
在他心中,公主是君他是臣,撇去这样身份的差别,他也只拿阜熙当个小孩儿来看,哪里谈得上什么喜欢不喜欢。
“父王!”驰愉忽然喊住准备离开的驰旭,“三日后您允我去城楼上看一眼,可好?”
驰旭应了下来。
阜熙没有走出过后宫半步,城楼仍在王宫之内,那是她能去到的离穆周山最近的地方。这么想着,驰旭心中一软,虽然觉得阜熙对穆周山情谊超出他预料的重,并不是什么好事,可还是答应了下来。
驰愉却是做了一个决定。
三日里,她有一半时间陪着顺贵妃,另一半则在梅园里赏花。
这一年过了大寒便没怎么下过雪,可婢女与嬷嬷们仍然担心初春的寒气惊了公主的身体,拿着衣服跟得紧紧的。
驰愉任性地不肯披上大袄,说觉得又重又闷,他们就只好举着衣服跟在旁边,公主若是露了一丝冷意就要立刻披上去。
也有同驰愉情谊深些、从小带大她的嬷嬷真切地关照道:“公主千金贵体,可不能感染了风寒,那是要老奴的命啊。”
驰愉拈着枝头微微颤抖的红梅,满不在乎地笑:“冷不了多久了。”
她早就想这样感受一下冬日的寒意,可是正如这些婢女们担心的,她若是病了累了,倒霉的是一宫下人和太医们。她的身体从来也不属于她自己,于是只能在一些无关轻重的事情上寻些自由。
可眼下她无所谓了。
那嬷嬷困惑道:“才刚过正月,离真正的天暖还早着呢……”可她看驰愉坚持,声音就渐渐小下去,不敢再多说什么。
三日后,城楼上。
“阜熙,即便是想眺望远方,也不该这般任性。”驰旭的眼中划过一丝不满,端出了君王的威严对驰愉说。
今日的驰愉都可以用仪容不整来形容了。
她往日哪怕是在自己的长宁宫里,都要盛装打扮才肯出屋,更别说是要去到人前的时候。天褚的公主,将再多珠宝戴在身上都是装扮得起的。
可是驰愉如今没有半分公主的模样。她卸去了妆容和所有的首饰,更没有穿她往日里喜爱的那大红大紫的富贵裙衫。
她以冬日忽然想见玉兰的名义让织房的绣娘们三日里赶了一件衣服出来,时间很紧,好在她的要求也不多。
那新裁的衣服从头到尾都是白色,可能是绣娘们觉得太过素雅不符合公主的身份,就选了翔云的暗纹,用的也是极好的锦缎,到有光的地方就流转出绚烂的颜色一闪而过。腰带与裙摆上按照驰愉的要求绣上了淡粉色的玉兰,整件衣裳富贵与清雅共存,驰愉刚拿到的时候爱不释手地摸了许久。
“难为她们,但也是最后一次了。”
她的头发松松垮垮拢了半束,用藕色的发带系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出尘又飘逸,好像真要随着城楼高台上乍暖还寒的风乘鹤作飞仙而去。
听了驰旭略带指责的话语,她也不反驳,只是弯了弯眉角。
“小轩怎么来了?”驰愉对站在驰旭身后的驰乐温柔唤道。
驰乐并不知道驰旭的打算,他只是听父王说皇姐要去城楼看看,一颗心就悬了起来。心下有些生气这穆周山不知道到底给阿姐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这么个高傲的人开口恳求父王。可是更多的他又有些担心,担心父王知道阿姐心思后对她不满。
可他堂堂太子,怎么能把这样的忧虑宣之于口。
于是驰乐背着手昂起头,微微撇向一侧:“本殿也想来看看风景,不行吗?”
在长宁宫的时候,驰乐一口一个我啊你啊的叫习惯了,独居东宫后花了好久才习惯过来。可是驰愉并不常见到他在外人面前的模样,如今见驰乐像个小大人似的,忍不住轻笑出声。
“笑什么!”
“好,不笑啦。”驰愉看着他不及墙头高的个子,强忍笑意哄骗道,“那太子殿下先回去可好?阿姐与父王说些话。”
驰乐有些不甘心地哼了一声,怎的就要支开他,这是还拿他当小孩儿呢。于是佯装不稀罕的样子,一甩衣袍就往回走。
可那时驰旭和驰愉都不知道他并没有离开。
驰愉等到听不见驰乐的动静,便将目光再一次放至远方。
她看了看天,看了看雪未化尽的楚雀街,远处三两宅子屋檐下的铃铛随风摇摆,离得那么远,可是池鱼好像都能听见叮当响声。
太阳正在以十分缓慢的速度坠下去,天际就一点一点染上醉人的红,又蔓延到家家户户,大街小巷,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原来这就是她的国度,是她要守护的子民。
可惜了,山高水远,她看不到更多风景了。
“父王,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气运是为我而来呢?”
穆周山离开邓泸的每一日,她日日在神像前祷告,祈求他一路顺风顺水,不出差池。
“儿臣出生那日,天降异象,此后连年风调雨顺,年丰时稔。这都是父王告诉儿臣的,您还记得吗?
“您既然知道儿臣对穆周山的情谊,为何不能是他每一次平安归来,都是儿臣将那气运在日日向上苍的祈祷中分给他一些,去得越远,便分得更多。
“儿臣对朝中之事知道得不多,许多天灾人祸,往往都是因为您将穆周山派出邓泸后,我才因为他的关系得以知晓一些。
“也是当儿臣知道这些事后,我才一同祈祷国泰民安,天下昌平——他每每平定灾祸回来,或许也不全是因为穆周山自己的缘故呢?”
驰愉越是说着,便看见驰旭的瞳孔放得越大。
“儿臣本就是那扶神女格尔之子,或许命里就是带着祥瑞的。”
她提起裙摆,全然不顾姿态地抬腿迈到那城墙之上。
来这里之前,驰愉整整做了三日的心里防线,可真的走上这里,她紧紧闭着眼睛,心里还是慌乱得令人难受。
于是驰愉缓慢地转过身来——不看,也就不害怕了。
“父王,放过穆周山吧。您给他赐字成宥,也是想让他宽恕您的猜忌和提防,以及对平远侯夫妇的不公,那么便将这一切终止在这里吧。”
她若是那气运的主人,此生不嫁,那气运便会断在她这里;若是日后有了自己的夫君,她生下的孩子继承了这天褚气运,便也可能会成为王室后代的心腹大患。
不如由她心甘情愿地赴死,把气运交给驰乐。
驰愉说得深中肯綮,但她并不是对这个推论有全部的把握。可是她今日必须要迈出这一步,这也是唯一有可能留给穆周山一条生路的方法。
驰旭在她几步开外的地方,浑浊的双眼里蓄起泪水,鼻尖在寒风中吹得有些红,发丝也一改往日不苟的模样,轻轻剐到脸上。
驰愉忽然发现,她印象中那高大威武的父王,竟然也已经老了。他的鬓角有显而易见的白发,经年紧皱的额心刻上深深的纹痕,背一如既往的挺拔,可是此刻那伟岸的身躯却有些摇晃,好像站也站不住了。
他是真心疼爱她,可一心要做个好君主,就做不成好父王了。
驰愉所说的那个可能性,哪怕只有十中之一,驰旭也不愿意放弃这个让天褚得以长久存活下去的机会。
所以他眼含泪水,却并没有任何举动。
到驰乐从转角的石柱之后冲出来的时候,驰旭还挥手让身旁的侍卫将他拦住。
驰愉猛地抬头,眼角溢出泪水:“把太子殿下带下去。”
“我不管什么气运不气运的,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但是阿姐你要做什么!父王,阿姐她怕高啊,您快让她下来……放开我,你们听见没有!”
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声逐渐飘远,驰愉低眉浅笑:“那希望来世阿姐不怕了。”
然后驰愉面朝驰旭,闭上双眼,张开手臂:“父王,放过穆周山吧。儿臣祝您得偿所愿,还天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下一刻,她背对着绚烂的夕阳,嫣红的天,和头顶染上娇艳之色的一轮圆月,向后倒去。
第77章 77、酆都(三)
池鱼跟着驰旭往那四座同往昔没什么二样的宫殿走去。
先去的是她的长宁宫。里面并不是真正的空无一“人”, 鬼王不愧为鬼王,他在这帝宫中捏造的幻象小人比池鱼之前在红尘一境中见到得真实太多。
她看着院子中间那个遣散了众多奴仆的自己,搬来几张木椅, 小心翼翼踩着木椅再爬上梯子, 好一点点攀到院中合欢树上。
那树的年岁不长, 并不高大, 这高度对于当时的池鱼而言正好,既满足了她想要往高处去的心愿,也不会叫自己太过害怕。
池鱼忍不住会心一笑。她现在可真是比以前出息多了, 不死橓这么高大的一棵老树, 她都能一跃而上。
但她又知道,这不是她自己的长进,更多的是因为相信不死橓并不会让她有事罢了。
从前觉得长宁宫的院落虽然没有母后和母妃的宫殿那么大, 但在史上公主的宫殿而言已经算得上是十分宽广和豪华了。可是如今池鱼重新回到这里,却觉得哪里都十分局促。
十来步就走到头的地方,怎么能装得下她的眼界与心怀。
顺贵妃的幻象并不在她的祈和殿, 而是在坤宁宫和王后在一起。
池鱼看着那身穿华贵衣袍的女子侧坐在床边, 她的发髻上插着许多精致华贵的钗子,手上却是十分朴素, 没有佩戴护甲, 戒指与镯子。
顺贵妃的动作温柔轻缓, 正在喂那久卧病榻的王后慢慢喝着汤药。
池鱼看着她母妃的背影, 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在她恢复记忆之后, 想起有关她母妃的事情也是破碎的片段, 但与其它回忆不同的是, 她好像从来没有看清过她母妃的正脸。
母亲这个人好像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形象, 出现在她幼年记忆的每一个角落, 与身边人们津津乐道的口中,池鱼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熏香,听到她唱的那不知在说什么的动听歌谣,她抚摸过自己脸颊温润的指尖,与令人心安到随时能睡去的怀抱。
却一直看不清她的脸。
此刻她端庄地坐在王后床边,依然背对着池鱼。
喂着喂着,顺贵妃的肩膀却一点点抖了起来,连带着手上的碗也拿不住。
王后虚弱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好像是想笑着宽慰顺贵妃,可是一开口就忍不住喘气:“哭什么?本宫让你每日盛装打扮,便是觉得看着就要心情好一些,贵妃这一哭可就不好看了。”
知道这是王后故意与自己说笑,顺贵妃却仍然克制不住自己的眼泪:“都是臣妾的错,妾当年见您那么喜欢阜熙,以为您也是想要自己的孩子的,便将那扶那必当得子的秘药下在您的吃食里。却不了娘娘生下太子殿下后一病不起,都是臣妾的错。”
王后伸手把那一盏药碗接过放到一旁的茶几上,拉着顺贵妃的手说:“阜熙那孩子,谁见了不喜欢?听闻太子闹腾,你又一直在我这里,想来小公主照顾起他来也是辛苦得很,你啊,就不该泡在我身边,平白冷落了阜熙。”
“她很好,”顺贵妃握住那双苍白纤细的手,不顾仪态地吸了吸鼻子,“太子殿下也很好,您根本无需多虑拦下嬷嬷们,多见见殿下说不定心情就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