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池鱼都没睡着,她虽然那样安慰曹莹莹,但心里却并不那么笃定一定会“没事”。
而不死橓又什么都不肯与她说。
她会在红尘一境里看到什么呢?若是能让她想起生前的遭遇,是不是她有别的方法能找回自己丢失的魂魄,那到时候她是不是可以不用替不死橓完成劳什子心愿,直接投胎啦?
这似乎有些不道德,池鱼想,就算她恰巧捞出了自己的一半魂魄,答应好不死橓的事情她还是会做的。
那如果不能让她想起生前的遭遇,她会和她的师父一样,什么都看不到然后直接走出来吗?
她心中最深处的东西……她连记忆都没有,三百年来印象最深的就是奈何桥边日月同辉的天空,和那一片死寂的血河池了。
噢不对,还有一个投河十四万次的少年。
池鱼这才想起来她已经许久不曾念及这个少年了。
“也不知道他这一世过得怎么样,会恰好和我遇到吗?”池鱼翻了翻身,曹莹莹客房的床板与之前客栈相比有些硬了,她睡得不太习惯,“算了,那少年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就算遇见了也认不出。”
第9章 9、红尘一境(二)
好在池鱼不是真正的人类,不需要睡眠,于是翻来覆去脑子里尽想些有的没的,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可想得太多,思绪里挤得满满当当,就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长,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一般。
因此池鱼第二日清晨被曹莹莹牵着去到红尘一境入口的时候,都还有些浑浑噩噩的。
曹莹莹只当她有些没睡醒,怜爱地搓了搓她的脸说:“也不知你要进去多久,说不定出来的时候你的道服已经做好了。”
道服?什么道服?
噢,池鱼眨了眨眼,昨天睡前莹莹姐好像是将她拉起来量了量尺寸,只是她那时候思绪已经有点跑远了,便记不太深刻。
一同来送池鱼的还有昨日几个内门弟子,只是还没等池鱼和傅沅她们打声招呼,玉清临就来了。
“二师尊早。”几人齐齐向玉清然行了礼。
玉清然回礼后,对常载说:“日日晨课你都掐着时刻去众生坛,怎的今日倒是起得来。”
吓得常载连连往傅霈身后躲,试图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这不是已经十多年没见红尘一境开启,来凑凑热闹——不是,来送送二师姐。”
玉清然便被他逗乐了:“这月底之前若不迟到了,之前的便不罚你。”
然后他转身看向池鱼:“莹莹可已将有关红尘一境的事情介绍给你听?”
池鱼点头。今日她离玉清然更近了些,才发现这位二师尊不仅为人温和,长得也是极其俊秀的——并不是穆周山那种一眼便觉得惊艳的类型,而是一种毫无攻击性的、温润如玉的儒雅君子的俊秀。
“那我便开启幻境入口了,师父已将灵识通入幻境之中,如遇任何险境,你敲击昨日师父给你的玉佩便好。不过也莫要担心,这幻境只是对心境的磨炼,不至于会遇到什么实体的危险,你若是准备好了,我便开启入口了。”
池鱼看着眼前这宛若一个漩涡的入口,心想不担心,有不死橓作伴,怎么会担心。
于是她再坚定地点了点头,下一刻身边所有人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穷无尽的白雾。
池鱼能感知到自己的身体,于是她伸出了一只手,可她低头看去,却并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和手。
我是一道意识吗?她心想。
池鱼在一发现自己身处白雾的时候就尝试着呼唤了一下不死橓,可是没有人回她,也不知是这秘境灵力强大到连不死橓也能屏蔽,还是在进入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叫它没能跟上自己。
刚回人世的时候她还觉得脑海中有一个能随时对话的声音总有些怪异,可此刻这声音唤不出来了,她又觉得十分不安。
正在她有些迷茫的时候,雾散开了,池鱼看到了自己挥舞的手。
然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抬头看向天空。
很好,不出所料,是那片熟悉的景象。
一片血红的天边,一侧挂着一轮弦月,另一侧是没有一丝温度的暗红色的太阳。
可当池鱼往前方看去的时候,却又和她想象中的地府不一样。
这里有着地府的日月,却并不是地府,她的眼前没有奈何桥,没有血河池,更没有一棵挂满了代表记忆的红丝带的苍天大树。
取而代之的一座高高的城楼。
那四周一片虚无,这座城楼孤身拔地而起,显得格外突兀。
可就在池鱼想要定睛将城楼看看清楚的时候,周边的景象突然发生的变化。
四周不再是一片虚无了,开始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民宅,宽阔的街道两侧凭空出现了些许铺子,甚至街上开始出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马车。
这些人和车马正穿过了池鱼的身体,从她眼前走了过去 。
什么鬼?池鱼心想,我不是这个红尘一境的主角吗?怎么反倒像个唯一的局外人。
这宏伟的城门与车水马龙的景象实属人间特有的热闹情景,却在此配上了地府那孤独又诡异的天,整个画面是在是阴森得不行。
池鱼小心地打量着身边的路人们,心中开始猜测自己身处何方。
这莫非是她生前活着的城镇?
池鱼穿梭在人群中,打量着人们的脸,看是否有她熟悉的面容。
就在这时,周围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无论男女老少,吆喝的、买东西的,全都放下了手中的事物,马车上的人也齐刷刷地走了下来,所有人全都一起望向了城楼的方向。
池鱼:……这也太鬼故事了。
然后她噗嗤一下,这话说得有点贼喊捉贼,此处除了她,怕是没有别的鬼了。
于是她大胆地顺着人们的视线向城楼的方向望去——果然有所变化。
城楼上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了一个红衣女子,头上的发簪又多又精致,步摇上还点缀着许多宝石,随着她动作的晃动时不时反射出几道耀眼的光来。
她的衣服也格外考究,从衣领到袖口上全都绣满了合欢花。
少女看起来似乎只有十三四岁,五官明媚经验,可是脸颊两侧却还带这些肉感,正是小孩儿从幼年过渡到少年时期尚未褪去的一丝稚气。
池鱼觉得有些奇怪,明明她身处的街道和那城楼隔得有些距离,为何她将那少女的身影和容貌看得一清二楚。
紧接着那少女走到高处,提起裙摆,一步迈上城墙,闭着眼跳了下去。
仿佛就在这一刻,有一双手突然扼住了池鱼的咽喉,一点一点掐紧,在少女落地的一瞬间抽干了她胸腔内的最后一丝空气。
然后忽然又松开。
随着空气涌入鼻腔,池鱼只觉得双目腥红,喉头尽是血沫的味道。
“她,她跳下来了!”她弯腰咳嗽,又急急忙忙地看向周围,那些静止着望向城楼的人们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台之上,视线并不顺着少女的身影转移。
池鱼知道无人看得到她,可是那少女一跃而下的身影太过夺目,她一袭红衣在空中宛若一朵盛开的牡丹,在陨落前绝美地绽放。
于是她隔空与周边的人喊话:“救救她,你们愣着做什么?”
她的嗓音原本就因为咳嗽有些沙,此刻声嘶力竭地吼着,很快就愈发干哑起来。
方才一直杳无音信的不死橓此时终于归位,开口说:“你瞧。”
池鱼被吓了一跳,可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依仗,飘散出去的魂魄终于回归身体。
“你去哪儿了?你能去救救她吗?”
不死橓回道:“红尘一境发生了一些错乱,我花了时间在找你。”
好在是找到了。
池鱼重新抬头,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红衣少女又回到了城楼上。
“嗯?”她从方才那不知为何陷入短暂奔溃的情绪中走出,并没第一时间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刚刚明明看到她……”
话音未落,那女子又以刚刚池鱼看到的姿势,再一次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这一回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城楼的方向,只见那女子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在即将触到地面的一瞬间,身影就化作尘沙消散在了空中。
然后下一刻她又回到了城楼上。
“你觉得她熟悉吗?”
池鱼将注意力重新放回那女子身上:“不熟悉。”
同时她松了口气,一切都是幻境,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人。
她对那个少女一点也不熟悉。
其实在看到少女身影的一瞬间,池鱼有过一丝怀疑,这既然是她内心深处的世界,那站在城楼上的少女会不会是她自己。
可待她回过神来便觉得不可能。
那少女的眼睛虽也很大,但是仔细看来五官与她并不相同,她脸颊两侧没有这么多肉,眉毛也不似那少女,硬朗又挺直。
池鱼的眉毛弯弯的,也因此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格外温柔可爱。但那少女哪怕脸上没有脱去稚气,却仍叫人觉得英气非凡,张扬明媚。
即使是去赴死,也不见丝毫胆怯和犹豫。
池鱼摇头,她可做不到,活着多好,她最大的心愿就是重活一世了。
年纪轻轻,这般想不开。
另一点她确认那少女不会是她自己的原因,便是她年龄与池鱼相比还要小了一些。
这一跃而下便是不可能活了,可池鱼维持着生前的容貌和衣着,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素色衣服,裙子上绣着点点木荷,雅致又简单。而池鱼的年岁怎么也得十六七岁了,同那十四五岁的少女相差甚大。
这不是她,那又是谁呢?总得是对于池鱼非常重要的人,才能出现在她的红尘一境里。
不死橓回来后池鱼的胆量大了许多,再见那少女自城楼上跳下两次后,她略微思考,便决定去城楼那边看看究竟有什么古怪。
这环境四处对她皆不设禁,池鱼轻而易举就穿过了城门口的把守,走上了城楼。
上了城门她才发现,原来城楼竟有这么高,可以看到很远处的情景。
而自她走上来以后,她甚至能感受到因为身处高低扑面而来的阵阵微风。
池鱼没有去从近处看那还在不停跳楼的少女,她一登上城楼,就朝远处眺望去。
原来从高处俯视一座城池是这样的感觉。
所有的人与车马都变得很小,高低错落的房子只见屋顶或褐色或深灰的瓦片。远山不被遮挡地呈现在眼前,连天空都近了许多。
但是那宽广的道路却显得愈发宽敞了。
那条路不知道通往的是什么地方,但是在池鱼目所能及的道路尽头,有一人骑在高高的黑马上,立在路的中央。
他与那路边所有望着城楼的人一样,远远地注视着这里,可池鱼却觉得,他与旁人又是不一样的。
那男子身披银色铠甲,手中长戟点地。那头盔遮去了他大半张脸,所以池鱼看不清他究竟长什么样。
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却直觉地能感觉到,他是这幻境里独一无二的存在。
突然,池鱼发现她余光中身旁一直在跳楼的少女消失了。
当她转头向那个少女的方向看去的时候,池鱼的双腿好像完全不受她的控制,一步一步坚定地向那个少女原先在的地方走去。
不好!她心下大惊,莫不是她离那幻境中人太近了,红尘一境要她去代替那不停跳楼的少女?
第10章 10、红尘一境(三)
有那么一瞬间,池鱼体会了一把灵魂附体的感觉。
不受控制的不仅仅是她的双腿,她好像被装进了一个匣子里,什么都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装着自己的匣子在一步步往前走。
我怎么了?池鱼心想,她也在脑海中问不死橓:“它要带我去哪里?我若是代替了那少女,还能活着从这里出去吗?”
如果不能,有没有人能救她;如果没有人能救她,她现在还能怎么做?
可若是一跃而下会死,那她还能怎么死呢。
这样想着,池鱼心中踏实了些许,可是紧接着不死橓从脑海里的声音却让她大骇。
不死橓问:“你是谁?”
轰——
“我……我是谁?”池鱼喃喃道。
就在这一刻,她身体的掌控权回到了她的手中。
可是池鱼茫然地撑在城墙上向远处望去,全然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却又觉得一切发生的非常理所应当。
她好像就应该在这一日爬上这城楼,眺望那猩红色的远方。
而池鱼从城墙上看到的景象也已经和刚才截然不同,街上熙熙攘攘的热闹一同往常,人们都在过着寻常的生活,没有人注意到这里。
在更远的道路尽头,并没有一个披着铠甲、骑在马上的将军。
池鱼趴在墙上,看着那一如寻常的城市里好一幅宁静祥和的模样,笑得好不满足,然后她开口说:“那您一定要记住您答应的。”
她的身后空无一人。
但她却好像能听到那她想交流之人的回应,不知她究竟听到了什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爬上城墙,最后看了一眼远处的河山和高阔的天空,动作慢悠悠的转了过去,背对着城池,向后倒了下去。
那下降的过程是一个从缓到急的变化,当池鱼跌落到半空中的时候,属于她自己的意识才猛地被惊醒。
可是已经快来不及了。
耳边是喧嚣的风声,眼前是一轮血红的月,池鱼忽然觉得这个她过去厌倦的景象,仔细看来也挺壮丽的。
第二次的死亡,大概就是彻底魂飞魄散吧。
想到这里她又闭上了眼睛。
她努力过了,答应不死橓要来这人世一次,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挣扎一回,她为了转世尝试过一回,也算对得起这做鬼的三百年。
若是仍然落得这样的结局,她也认了。
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感觉到疼呢?她虽很久没有知觉,可是内心里还是不愿意疼的。
可池鱼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将她托起的手。
池鱼惊讶地睁开眼睛,将她托住的正是方才在道路尽头的那个将军。
那头盔遮去了他面容的二分之一,只露出了一双明亮的、宛若能盛满一水银河的黑眸,此刻紧紧地盯着她。
这眸子她为何如此熟悉?
可就在这时,池鱼与那人重重地落到地上,同时她越过那男子,看到他们二人的上方原本雄伟壮阔的城楼正在分崩离析。
先是几块楼顶的瓦片落了下来,很快那城墙的砖也一块块碎裂开来,露出里面巨大的岩石,随着越来越多的砖块瓦解,最后那些石块也滚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