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气淡淡道:“妹妹气质也别具一格。我记着, 我们入宫的这几人中, 妹妹还是第一个侍寝的。”
俞贵人听着她妹妹来妹妹去的, 脸上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住。
果真是封了婕妤, 位份高了就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谁人不知她一直想侍寝而不得,偏生圣上仿佛忘记有她这么个人一般,再也不召过她。
韩微如今说这话, 在俞贵人听来,那是明晃晃、赤|裸裸的嘲讽。
俞贵人脸上的笑容微僵,干巴巴地回了一句:“没想到姐姐记性都这么好。”
韩微与她俩人先后脚进的帐子, 先前见俞贵人去看左侧的云山茶, 韩微便来了右侧。
韩微刚别开头, 就看到俞贵人贴身的宫女捧着青玉瓷瓶站到一旁, 瓷瓶的口还开着, 浓郁的茶香一阵阵地散了出来。
韩微倒还是第一次带有如此浓烈馥郁花香的茶,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
□□瓷瓶里头装着的茶叶与往常的墨绿带褐不同,反倒是浮翠流丹,那朱红的颜色在烛光映照下,若隐若现出紫棠色。
紫棠色?
韩微漫不经心的眼神一顿。
再看时,那抹紫棠色已经完全消失。
韩微收回视线,衣袖下的手不禁微微攥紧。
她得寻个借口,与俞贵人换一份。
哪知她还没来得及想出用什么理由交换,就听见俞贵人说:“没想到姐姐与我如此投缘,看上了同一份云山茶。”
俞贵人抱紧了手中的白玉瓷瓶,眼里满是无辜单纯:“不过姐姐性子这么好,应当会让给妹妹我吧?”
“小主!”韩微没说话,萤飞反倒先着急了,“那是我们先看上的。”
朝雨在一旁也冷了脸。皇后娘娘明明说过按位份来选,俞贵人如今抱着韩婕妤看中的瓷瓶就不放手,这是要明抢吗?
周围还有零星几个挑选的妃嫔们也都停了下来,探着头往这边看。
韩婕妤若是将这茶让给了俞贵人,岂不是失了婕妤的颜面?
韩微浅笑道:“妹妹这么喜欢,那你便留着吧。”
周围人悉索的动静都停了下来,瞪大了眼睛,仿佛自己听错了话。
就连俞贵人都没想到韩微竟然答应了!
她本以为自己还需要多说些什么话,才能让韩微松口,哪知才说了一句,就成了。
“这份云山茶茶香延绵持久,”俞贵人连忙反应过来,拿过宫女手中的青玉瓷瓶,塞进韩微手中,“姐姐闻着可喜欢?”
手中的瓷瓶冰凉,韩微手心却隐隐冒出了汗,圆润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将瓷瓶递给朝雨:“喜欢。”
俞贵人见她神情不似作假,神情瞬间轻松不少。
她向韩微服了服身子:“那妹妹便先告退了。”
俞贵人离开后,没有回自己的帐篷,反倒是先去了王贵妃的帐里。
王贵妃斜靠在美人榻上,两个宫女正跪在地上,小心地为她修剪指甲。
明日冬猎前,妃位以上的人皆要穿骑装,待众人入林后方可离场。
她还想陪着圣上入林子,自然是不能留着长指甲碍事。
见俞贵人走进来,王贵妃懒懒地问了一句:“事成了?”
俞贵人点点头,眼中止不住得兴奋:“已经被拿走了。”
王贵妃瞧她那喜怒皆形于色的样子,面上闪过一丝嫌弃,嘴上却淡淡夸赞道:“做得好,你兄长的事情,你就不用担心了。”
没了赵婕妤,她少了个用得趁手的人,如今一些事只得让俞贵人来做。
俞贵人闻言,连忙跪了下去:“谢贵妃娘娘。”
她兄长前些日子流连烟花之地时,因着与人争风吃醋,冲动之下失手将花楼里的一位姑娘推下楼梯。
姑娘在众人眼前摔了个血肉模糊,当场就没了性命。
如今兄长在刑部大牢受罚,大乾朝律法森严,她只有求王贵妃才能救兄长一命。
王阁老桃李天下,就有一学生任刑部侍郎。
如今得了贵妃准话,俞贵人心中那块石头也落下了。
她行礼告退,转过身离去,丝毫没注意到王贵妃眼神落在白玉瓷瓶身上。
*
萤飞气得不行,只觉得自家小主着实是性子太好了,竟说把茶叶给人就给人。
她憋了一路,直到回了帐篷,见朝雨把青玉瓷瓶放在桌上,这才忍不住气愤出声:“小主如今是婕妤,又何必让着她区区一个贵人?”
韩微都没来得及卸下身上的大氅,便在桌边坐下。
她敲了敲萤飞的脑袋:“不可胡言。”
朝雨赶紧上前,帮韩微把身上的大氅给解下来。帐篷里烧着炭,火盆好几个,比外头暖和不少。
“小主刚晋了位份,”俞贵人拉了拉萤飞,小声道,“俞贵人那是将小主放在了两难的境地。”
韩婕妤要是不同意,俞贵人指不定会说什么韩婕妤小肚鸡肠,不够大方这种话。传出去甚至会编排成韩婕妤恃宠而骄。
韩微如今心思全在这青玉瓷瓶的茶叶里,也顾不得与她们二人解释。
“将你们的帕子给我。”她将帕子铺在桌上,小心地用茶匙取出最上方的茶叶,又让萤飞朝雨多点了几盏灯,而后便举起帕子细细地对着烛光看了起来。
茶叶从瓷瓶中取出,那股子浓郁的香味便淡了不少。
韩微鼻尖轻动,果真在茶香中闻到了一股极浅的刺鼻的味道,只是先前看到的那紫棠色却没再看见。
朝雨不明所以,忍不住问道:“小主您这是?”
韩微没说话,用茶匙尖细的尾端挑了挑茶叶,脸上的神情瞬间凝重了起来。
“萤飞,你出去一趟。”韩微猛然间抬头,赶紧让萤飞去德妃、张淑仪和良妃的帐篷,“就说我想请她们明日一同品茶,还请明日再开封瓷瓶。”
虽已入夜,但这云山茶格外新奇罕见,万一她们心血来潮今夜就泡了杯茶品尝,那就糟了!
韩微催得急,面上焦急得很,萤飞来不及多问便匆忙出了帐子。
韩微让朝雨又去取了块素白的布,将茶叶悉数倒了出来,用茶匙尖细的背面小心地挑开卷起的茶叶,将里头的丹红色细末一一剔出。
好在只有顶层的茶叶上有,不至于剔得她头晕眼花。
韩微剔了一些,又留了一些,这才让朝雨用手帕护着手,把茶叶都给收回去。
看着帕子上红到发紫的一小堆粉末,朝雨面上疑惑。
这云山茶中有这样的粉末,泡出来的茶还怎么清澈?
就这样还能被称为好茶?
朝雨:“小主,这红色的是什么?”
韩微将装着粉末的帕子收好,放入黑色的木盒中,妥善地收在梳妆台最下方的抽屉里。
“毒药。”说这话时她指尖轻轻碰了碰桌上的水渍,语气平静,仿佛是说着今晚月色不错。
她指尖沾了点紫红色粉末,粉末色深,却在接触水的那一瞬间化为无色。
朝雨瞳孔微缩。
这便是韩婕妤先前让她用帕子收茶叶,又让她好好洗手的原因吗?
萤飞刚撩帘子进来,闻言吓得差点脚下一滑,摔个屁股蹲。还是朝雨眼疾手快拖了拖她,萤飞这才稳住身子。
韩微却还似没事儿人一般,一边净手,一边笑着对朝雨吩咐道:“明日圣上出发冬猎之后,你先去请良妃娘娘来一趟。”
“是。”朝雨低头,垂落的眼睫中闪过一丝凌厉。
如果韩微没猜错的话,这是红升丹。
红升丹生长于炎热潮湿之地,五年开花,十年结果。一旦被人采摘后,其果实就变得极其易碎,人们见到时往往是果实碎了之后,红色的无光辉的粉末状。
入水瞬间无色。
传言红升丹可以用于活死人、生白骨,即便是疮面腐肉,用了此药都能升出宛如婴儿般的肌肤来。
它只需一点便能疗效奇特,却也伴随着剧毒。自前朝起,便有规定任何医馆内不许存有一钱以上的红升丹,且得去官府备案留档。
医馆用药也多谨慎,一般不用红升丹,即便入药,也最多只能添上芝麻粒大小。
自先皇登基以来,有人寻到了毒性低微的白升丹,与红升丹药效类似。虽见效慢,但也算有奇效。
红升丹渐渐成了禁药。
如今这云山茶中,每一片茶叶里含有的红升丹,可远远超过一个芝麻粒。
镇北将军夫人献上这些云山茶,可知里头含有红升丹?
若德妃她们那边的茶中没有红升丹……
韩微眼睫低垂,脑海中浮现今夜前去取茶时的情形。
俞贵人是故意与她交换的,还是只是单纯地想抢她看中的茶?
夜已深了,韩微却毫无睡意。
她坐在床上,听着外头草原上呼啸而过的风声,被印刻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又渐渐浮现了出来。
韩微外祖家世代行医,因着医术精湛,蒋氏医馆便代代传了下来。长安城内的百姓若是有些什么不适,皆会来蒋氏医馆这家老字号来看病。
外祖父一向好善乐施,心肠软,便接了个别的诊室不愿治疗的痈疮患者,还免费为其治病。
哪知明明行的是善事,用的药也十分妥当,可那人还是死了。
且死状凄惨,不忍目睹。
后来衙役在那患者家中搜出未拆封的药包,里头装了近乎三钱的红升丹粉末。
不说蒋氏医馆中尚未买入过红升丹,且外祖行医多年,更不可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然后喊冤不久,又有人吵上门来,说是蒋氏医馆医死了人,医馆中也被搜出近乎五十两的红升丹。
外祖父因此入狱,外祖母忧思过度,伤心成疾,一时没抗住,病逝了。母亲蒋芙为了救外祖父,这才答应了追求她多日的济光伯。
这件事是蒋芙心中的刺,扎着她疼了一辈子。
韩微从小抄写医书,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母亲想让她为外祖一家伸冤理枉。
这么些年,韩微但凡有出去的机会都会去各大药铺打听红升丹。
然而她却一次也没见着过。
仅凭医书上的描写,她也不能完全确认。
韩微想了大半夜,迷迷糊糊地才靠着床栏睡了过去。
朝雨守夜进来,赶紧将韩微身子放平,小心地为她盖上被子。
出门前,她脚步停顿,深深地看了一眼梳妆台。
此趟冬猎,因着一贯身子体弱,只有良妃娘娘带了随身太医。
其余随行的太医,除了七日一次的平安脉之外,皆得传了才可入帐诊治。
韩微怕惊动他人,这才先与良妃说了这件事。
“你别碰,”良妃身上还穿着骑装,听到是韩微帐子里的人来请,她没换衣服就赶来了。
她让怀菱赶紧把韩微手中的黑木盒子拿下,脸上表情极其严肃,“怀菱,你去把李太医请来。”
怀菱应声,赶紧出了帐子。
她眉头紧蹙,上上下下看了韩微好几眼:“这茶你没用吧?可有哪里不适?头晕吗?可否想吐?你尽管说,李太医是本宫心腹,嘴巴紧得很。”
她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又拉着韩微转了好几圈。
韩微被问得有些哭笑不得,心中却觉得格外温暖。“娘娘,嫔妾没用,人也没事。”
“娘娘,你可将云山茶带来?”韩微正了正色。
良妃点头,指了指装有梅花糕的食盒下层。
良妃:“既无事,那先用些糕点吧。”她声线平淡,眼睛却时刻关注着韩微。
见朝雨犹豫着不知是否要将糕点取出,她忍不住冷冷地瞅了眼朝雨:“韩婕妤,你这宫里的人可得再调教调教。”
韩微看了眼朝雨,朝雨这才赶紧取下食碟。
这梅花糕……韩微观察了一下,发觉这糕点的形状与昨日张淑仪拿出来的梅花糕一模一样,只是卖相更好一些。
她小心翼翼地瞧了瞧良妃脸色,却发觉良妃正等着她尝。
韩微抿唇,掩住嘴角笑意。
没想到以书为友、清风明月的良妃娘娘竟也会有这番小心思。
韩微极给面子地吃完了一整个梅花糕,这才打开良妃带过来的瓷瓶,倒出茶叶细细查看。
良妃的云山茶中,毫无朱红粉末。
韩微心中松了口气,良妃表情却森冷了不少。
李太医很快便赶了过来。
他先是轻嗅了嗅,又用银针探入那堆红色粉末,再取出来时,浸入粉末中的银针已全然成了黑色。
看着在茶盏中消失于无形的朱红粉末,李太医吓得胡子发抖,浑身冷汗涔涔,他连忙跪地:“回良妃娘娘,是……是红升丹!”
良妃沉默几秒,冷冷笑道:“好啊,先是合欢香,后是红升丹。”
她轻轻地抚了抚掌,眼神锋利:“真当本宫协理六宫的权力是摆着看的吗?”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50
午膳后不久, 外头便传来了阵阵马蹄声,号角声激烈又昂扬。静默了一早上的外头突然间热闹起来。
韩微昨夜睡得浅, 只在天将亮的时候迷迷糊糊地迷瞪过去。午膳还未用, 整个人便困得不行了。
如今正睡得好着呢,就被号角声给吵醒了。
朝雨掀开床帏,就见韩婕妤眼睛要睁未睁的, 精致的小脸因为在被窝里睡了一会儿, 白里透红,粉嫩剔透得很。
“小主, 圣上回来了,”朝雨将软绵绵的韩微扶起来, 因着怕人着凉, 她依旧将韩微用锦被裹得好好得。“可要起身?”
韩微听着外头隐隐约约传来的惊呼声, 宫人妃嫔们兴奋的谈话声, 这才慢慢清醒, “起吧。”
她没资格去送圣上出狩, 但迎圣上冬猎归来是后宫妃嫔皆要做的,她若是不去,还不知道会有多少闲言碎语冒出来。
再者……韩微揉了揉眼睛, 想到早晨良妃与她说的话,赶紧打起精神起身。
良妃拿走了她所有的云山茶,也不知是要作何用处。
韩微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良妃娘娘只交待她, 让她在圣上冬猎归来时出门迎接圣上, 最好让圣上看到她。
虽然不知道这是何意, 但韩微还是点头应下了。
或许是良妃娘娘沉静的性子, 或许是打从一开始就受了良妃娘娘的恩惠, 不知道怎么的,韩微心中对良妃就有种莫名的信任。
萤飞一直热着手炉,见韩微起来了,赶紧拿过大氅给她披上,又将手中温热适宜的手炉递给韩婕妤。
可刚走出帐篷,韩微心中就不禁有点后悔。
气候仿佛比昨日更冷了,寒风一吹,冻得她整个人当即打了个冷颤。
昨日抵达围场之时,远方山林还是郁郁葱葱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