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妧皱眉,没说话。
逆着外面的光,她看不清他的容貌, 只依稀能辨认出是个身量瘦小的男子,也难怪能够伪装成文江蓠的模样。
而他似乎并没有要靠近过来的意思,只站在门口, 双臂环在胸前。
“他应该会来救你的吧?”他说着顿了一下, 又肯定道, “他一定会来救你的。”
“只要他来救你, 他就死定了。”
檀妧冷眼望过去, 沉声:“他不会来。”
那人动作明显一顿, 望过来时似乎是带着怒气,可下一刻却又笑了。
“郡主不必激我,还是先想想自己如何在此处保持清醒吧。”他说着转过身背对着她,“别又昏过去,看不到你义兄……啊不,是郡主的情郎,是如何惨死在自己面前的。”
门被人猛地关上,屋里恢复了最初的昏暗,甚至要更黑一些。
双眼又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屋里的光线,檀妧蹙起眉头去看旁边的香炉。
如此空旷的房间里竟能有这样一座架台,还放着如此精致的香炉,其用途可想而知。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被捆在椅子背后双手缓慢地试探着绳子的松紧。
她临走时给盛清砚留了暗号,就在那方帕子上。
那会儿虽事发突然,她却也能料到,在盛清砚眼皮子底下绑走她的人是何居心。
她是郡主,更有身为摄政王的父亲护着,自然擅动不得,那些人想要针对的只能是此刻违背圣旨出现在上京的盛清砚。
而到底是谁对这件事如此在意,不言而喻。
这种馊主意必定是滕居安想出来的。
檀妧手腕轻轻扭转着,将绳子稍稍撑松,总算没那么勒了。
估摸着那人是碍着她的身份没敢下死手。
她停了片刻听着外面的动静,除了风声就只剩树叶的沙沙声。
檀妧料定外面守着的只有那小个子一人,而他正面对上盛清砚必没有胜算,所以此刻门外的陷阱怕是不少。
她仰头望向被灰尘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窗户,心绪复杂。
现在只盼着盛清砚不要违背她的意思……
彼时,闲置许久的空旷宅邸里,女子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她既说了不让你去,那便是另有打算。”
文江蓠将手里的帕子展开给面前那人,“不必救我”四个血字已经在绸缎上干得发硬。
她将东西塞回给他,语重心长,“我能明白阿妧的顾忌。你违抗圣旨回京已是大罪,圣上若要追究,即便你功勋加身也难逃罪责。他们正是要利用阿妧失踪来将你这罪名做大,坐得更实。抗旨,抢婚,绑架郡主,数罪并罚,是要置你于死地。你若当真去了,阿妧怎么办?”
盛清砚脸色难看至极,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却见死不救?”
他说着已然要走,却听到身后那人沉声道:“难道你就想让她成为害你致死的凶手吗?”
“即便她一辈子都会活在自责跟痛苦之中也无所谓吗!”
“……”
双手不受控制地收紧,指节都泛了白。
盛清砚脚下的步子再也迈不动,挺直的脊背被冷冽的月光压得动弹不得。
秋风肆虐地扫着院里的枯叶,两人都是半晌没说话。
盛清砚默默将手里的帕子叠好塞进袖口,冷声:“我一定要去救她,也一定会活着。”
“站住!”文江蓠快步追了过去。
她无奈地仰头看向脸色阴郁的那人,“既然我没法替她拦住你,也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谁让阿妧是我文江蓠的好姐妹,我又非要巴巴地来寻你们。”
“?”盛清砚皱眉,没说话。
“阿妧只是让你别去救她,又不是我。”她说着先一步转身走在前面,“我跟你一起去!”
*
夜色正浓,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檀妧早已撑不住困意,浑浑噩噩地坐在椅子上,原本准备挣脱麻绳的手也无力地垂下去。
窗棂似乎被人轻敲了两下,她从噩梦中惊醒,只见窗上映着个模糊的影子。
檀妧哑着嗓子开口:“谁?”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这次并没有撞到墙面,只是开了一个仅能通过一人的宽缝。
她皱着眉头看过去,是个她极熟悉的身影,正蹑手蹑脚地钻进来。
惊喜之余是下意识的警惕,檀妧死死盯着来人,“江蓠,你是怎么进来的?”
“出去再——”那人话说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改口道,“我六岁时打破了你最喜欢的花瓶,七岁时给你配药少放了一味,害得你高烧不退,十岁时还在枫林告诉了你一个秘密……”
她说着已将麻绳割开,檀妧当即抓住她的手腕,压低了声音:“你怎么来了?”
文江蓠利落地将人从椅子上扶起,“当然是救你。”
檀妧张了张嘴,忽然想起什么,忙用尽全力拉着文江蓠的衣袖给她堵住了口鼻,自己强打着精神,“这香炉里的香有问题……尽量……不要吸入。还有外面……”
“放心。”文江蓠扶住手脚瘫软的她,“我们先出去。”
“恩……”
两人踉跄着出了屋子,檀妧才发现自己被关的地方是在半山腰上,出门便是一片荒林。
在这深夜里,风声像是妖怪的嘶吼撕破寂静,吹得人瑟瑟发抖。
被冷风这么一吹,檀妧清醒了些许,她朝着远处看过去,只见一挺拔的身影此刻正守在那儿。
他手执一把长剑,在淡薄的月色下泛着寒光,一双如星子的眸子定定朝这边望过来。
不知为何,明明距离够远,她却觉得自己能看清那人紧锁的眉心,以及眸中的情绪。
“盛清砚……”
“我拦不住他。”文江蓠无奈道,“他若不坚持,我也能自己来救你,可他那个驴脾气……我实在拗不过他。”
檀妧低低地笑了一声。
她实在没力气说话了,此刻几乎整个人都压在文江蓠的身上,被人拖着往林子旁一条不起眼的小路走去。
他们的马车停在更远的地方,檀妧一边被文江蓠扶着往前走,余光却能不时扫到在远处随着两人一同往前走的身影,亦步亦趋,步步紧跟。
眼看着便要到马车跟前,却忽地听得弩箭声划破此刻的安宁。
檀妧来不及反应,倒是文江蓠立马拉着她趴在地上——
“带阿妧离开!”林中传来一人冷厉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弩箭连发之声。
不知何时,身后传来一众人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又极轻巧,应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檀妧的心还揪着,便感觉自己已经被人给拉扯起来,几乎是被塞进了马车里。
她还想起身,力气却反而比方才还小了,只得拼力扬声去喊正准备驾车的那人。
“江蓠,盛清砚,他……”
“阿妧坐好!”文江蓠的声音响在车外,话音未落便是一阵颠簸。
檀妧几乎瘫坐在位子上,想要伸手抓住什么却也使不上劲儿。
马车的后门忽然打开,只见一道黑影窜上车来。
车上的人一惊。
盛清砚的身上还带着未退去的寒气,隐隐掺和着血腥味儿。
弩箭不断地射向马车,檀妧惊慌之下总算看清了那人的容貌,稍稍松了口气。
盛清砚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不对,皱眉搭上她的手腕,“还是动不了?”
檀妧张了张嘴,此刻她竟是连开口都十分艰难了,“香……有问题。”
那人脸色越发难看,在确定车后无人追来后,立刻将驾车的文江蓠给替换下来,“她中毒了,正在蔓延至五脏六腑。”
“什么?”文江蓠当即钻进车里替她诊脉,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意识恍惚之际,檀妧听得有人叹了口气,“竟还有后手……他们这是拿捏住了把柄,要将你们给逼上绝路。”
能让文江蓠说出这种话,看来这毒一定很难解了……
她逼迫着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醒,“……还有几日?”
“什么?”
“我……还有几日。”
“说什么胡话,有我在怎么可能让你死!”文江蓠恨恨咬着牙,“我就算是去阎王殿抢人,也要给你抢回来。”
檀妧不由扯了下嘴角,“好。”
眼皮沉得像是被石头压着,她终究没能撑住,在盛清砚焦急的询问声中眼前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身体轻飘飘的不知正往何处,檀妧打量着四周,发现那是一块又一块的铜镜,此刻里面正在演绎着她这匆匆忙忙二十几年的人生。
“盛清砚,你是疯了吗!今日可是阿妧下葬的日子,你若敢杀我,陛下定不会饶过你!”齐彧歇斯底里的声音忽地响在耳边。
檀妧循着声音看过去,便见挂满白绸的府邸之中,黑衣男子正手执长剑抵着齐彧的脖颈。
他鬓边的发丝凌乱,在寒风中飞扬。
男人声音低哑,像是被湖底冰凉的水浸透过:“是你害死了她,就该为她陪葬。”
第24章
肃杀的气息围绕着二人, 灵位前铜盆里的纸钱被烧得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不会葬入齐家的墓,那是对她的侮辱。”盛清砚提着剑一步一步地朝齐彧靠近过去。
他漆黑的眸子如一潭死水, 不断散发着想要将人吞噬毁灭的欲望。
齐彧下意识的后退, 额头都冒了汗却还在冷笑,“摄政王意欲谋反被就地诛杀,整个王府的尸体都被丢入了乱葬岗, 难道你想让她跟他们一样变成孤魂野鬼吗?”
“你们齐家不配!她一定很后悔嫁给你。”
这句话彻底惹恼了齐彧, “盛清砚!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什么身份?你能留下这条贱命也不过是因为还对圣上有用!你还活着就证明你是王府的叛徒!你——”
他话未说完已有寒光闪过, 没入他的心口。
殷红色的血液从嘴角渗出,顺着下颌淌下, 滴在那明晃晃的剑刃上。
一滴, 两滴, 三滴……
“下辈子别再让我见到你, 否则我见一次, 杀一次。”
盛清砚将剑轻轻扭动, 利刃割裂血肉的声音被风吹散,带着浓郁的血腥味儿,吹断了齐彧的最后一口气。
长剑被狠狠拔出, 血液喷溅,他衣襟都被鲜血浸得湿透,眉上, 发上, 也都挂着已凉透了的血珠。
“怎、怎么会……”檀妧这才惊觉他们周围早已躺了无数府兵与下人的尸体, 而盛清砚手里的那把剑始终挂着血痕。
那些人都是他杀的……
她看着那人迈着沉重的步子绕过灵牌, 走至棺椁前, 将她的尸体从里面抱了出来。
他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珍宝, 脸颊轻轻贴上她的额头,“阿妧,我带你回家。”
钻心的痛感冷不防传遍四肢百骸,檀妧只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她猛地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模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急促得半晌才堪堪平稳下来。
“阿妧,阿妧。”耳畔传来某人的声音,忽近忽远。
她怔了片刻才僵硬着转头去看,只见盛清砚苍白着脸色担忧地望着她,他的大手紧紧握着她的小手,掌心都起了湿冷的汗珠。
梦中的画面再次浮现在脑海,那种悲恸萦绕在心头不愿散去。
眼角不自觉地滑落一滴清泪,檀妧挣扎着伸手去触摸他的脸颊,气若游丝,“你能……过来一点吗?”
“好,好。”他连声答应着上前,却冷不丁被她搂住了脖颈。
檀妧轻轻搂着他,将脸埋在他的肩头,任由泪水不受控制地浸湿那早已被寒夜沁冷的衣衫。
她哽咽着问他:“为我做那么多……值得吗?”
盛清砚轻轻抚着她的脊背,语气温柔得不像他,又带着几分欣慰与感慨:“值得,为你做任何事都值得。”
“……好。”她撑起身子,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眸中映出他满是担忧的神色。
苍白的嘴唇轻启,她说:“今日你便离开上京……回西城去吧。”
*
月薇端着熬好的汤药进屋时,檀妧已坐在了桌案前写着一封书信。
她身上只披了件单薄的外衫,显得身影越发瘦小,这会儿苍白着小脸,还不时咳嗽几声。
月薇慌忙将汤药放下,又去拿厚些的衣裳,“姑娘怎么起来了,有什么事不能吩咐我跟月荷,非要亲自来做?”
她跟月荷自小便跟着檀妧,就连夫子学究的那些课也都是跟着一并上,尤其月荷练了一手不错的簪花小楷,为檀妧代笔书信自然也是使得的。
听她这又是气又是心疼的,檀妧笑着抬眼看过来,“只不过有些乏力,倒也不必事事都让你们帮我做。而且,此事要求的便是‘诚心’二字,须得亲自来才好。”
月薇自知说不过她,只得过来帮她披好衣裳,又去将屋里的门窗都检查一遍,给关严实了。
“姑娘在给谁写信?”
“一位故人。”
这位故人是谁,月薇也并不好奇,这会儿只端过汤药来让檀妧喝下,又乖乖在她旁边帮忙研墨。
须臾过后,月荷匆匆回了云苑,面色瞧起来不太好。
檀妧皱眉:“怎么了?”
“姑娘,宫里来人了,说是圣上听闻你大婚当日受了伤,特意叫人过来慰问。”她说着欲言又止,显然还有另外一半话没说出来。
见她这副模样,檀妧心中便有了底,“江蓠也来了吧。”
月荷不由惊讶,却还是点头应是。
“看来是她将人拦在外面了。”
一旁的月薇都忍不住了,“姑娘怎么这都知道?”
檀妧垂眼笑了一下,总算将笔下的书信写完。
她不紧不慢地将信纸折好装进信封,这才撩起眼皮朝着月荷吩咐道:“告诉宫里来的人,圣上既知我受了伤,想必也知我无法下床去迎……若有要事,便叫他来云苑见我,若无要事,便替我谢了圣上挂怀,你亲自将人好生送出府去。”
檀妧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实在是有些累着,不由咳了几声,又接着道:“待人走了,便让江蓠过来吧。”
“是。”
一刻钟后,云苑的院子里才传来动静。
文江蓠进屋时脸色依旧很难看,那架势像是要进宫把李顷跟滕居安给揍一顿似的。
檀妧望着她不由失笑,只可惜她这会儿倚在榻上没力气去捏一捏文江蓠的脸蛋儿。
“说是派人来看你,结果派了个我都不认识的过来,惺惺作态,好不恶心!”文江蓠气得小脸都浮上一层红晕。
檀妧摇头,“若是派了滕居安来,可就没着么好打发了。”
见她脸色仍旧不见好转,文江蓠立马敛了神色,坐下来给她诊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