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几分玩味。
苏缈是故意摔下去的。
这路虽然难走,哪怕用油浇过,她也绝不会犯如此可笑的错误。
盖因顽疾发作,她必须想办法隐藏自己的弱点。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这个时候!
滚下山后,趁着还有几分力气,苏缈忙将自己藏进灌木丛里。
剧痛袭上胸口,像一记闷锤砸下,痛得她喘不上气。
她瞬间面如纸色。
很快,苏缈就眼前发暗。本就被林木阻挡了天光的山沟,像是遁入了黑夜。
而黑夜,总是隐藏着许多危险。
她处境不妙,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
薄雪化开,山里什么都湿漉漉的。泥土与枯叶粘在她的身上,还有松针扎进她的肉里,她却丝毫顾不得这些。
她必须躲藏、拖延,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她有这样的弱点。
若是玬珠在这里,苏缈会少几分担忧。可偏偏玬珠刚走,留下的这个身份不明,敌我难说。
他若是寻着方位找过来……
苏缈想要往更隐秘的地方躲,腿脚却使不上力气。
浑身的疼痛像虚空中伸出的利爪,要把她撕裂、捏碎。又像是游走在身体里的一根锥子,刺得哪里都痛。
苏缈无法完全地形容这种痛,就连一呼一吸,都像是锯子来回地磨。
“咔——”她的手抠进泥地,掌心挤碎细枝。
苏缈从来都想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怪病,为何得怪病的会是她。
从前是没有的,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便有了。
那些年孤身在外漂泊的时候,她会算着时间,差不多快发作了便躲去某个无人的角落,安静地熬过去。
这一次,她以为还有个五日左右才会发作。却没有想到,间隔的时间又缩短了!
苏缈握了只剑在手里,另一只手则捏着三只飞刀。
可不管是哪只手,都颤抖得使不上力。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距离痛楚的结束至少还有两个时辰。
渐渐的,苏缈开始发晕,无法准确的掐算时间。
不知过去多久,远处传来脚步声,它不紧不慢,既轻又稳。
听起来,像是阿青的步调。
近了……
他没有道理不寻过来。
飞刀破空之音骤响,短暂渗人,接着却是三声闷响。
扎进了树身。
不是苏缈准头不够,她苦练这些日,岂会还是六中三的水准。
是他侧身的速度着实够快!只微微一晃,便将飞刀悉数躲开。
苏缈怕他于己不利,只得先下手为强。立即强忍剧痛,向他刺出一剑。
锋利剑尖擦着肩头而过。他只是稍稍侧身,便躲开了。
苏缈用尽全力,却两击未中,终于也脱了力。
她再次被疼痛支配了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
如果这个人要她的命……
如果这个人图她的剑……
如果……
不论是哪种如果,她都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力。
一双白靴停留在她面前,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他难得的主动开了口。
“怕我杀你,还是怕秘密被我知道?”
大概都有,但苏缈不乐意回答。她讨厌被人拿捏,亦耻于摇尾乞求。
她抬起头,想看这人是以何种表情与她说话。可额头淌下来的冷汗,糊住了她的眼睛。
白衣委地,他蹲了下来,朝她伸出修长的五指。
他的动作不快不慢,却不是扶她。只将五指收拢,把她的手腕扣在掌心。
苏缈惊了一跳,用力想要抽回,却发现手像被枷锁扣死了一般,如何也抽不动。
她咬紧牙:“那你是想杀我,还是想要挟我!”
他扣着苏缈的脉,眉眼微垂,并不搭理她的质问。
片刻的静默后,他先是眉心一蹙,继而眼底划过一抹“原来如此”的光。
又过了片刻,对方松开了她的手腕,轻轻拔去扎在她手上的松针。
再然后,起了身。
苏缈抬起头,奋力撑起来,却见他已转身走开。
白色衣摆没过脚背,拂过潮湿的泥土与软烂的枯叶,离她越来越远。
又一阵的剧痛,如惊涛骇浪拍打而来。她的清醒只维持了片刻,便又陷入了浑浑噩噩中……
白衣在不远处停下脚步,端端地站在那里,眉心许久都未展开。
林间穿过不安的风。
“荒唐之余,还有荒唐,呵……”
他轻声自语着。
话里的情绪,宛如薄纱一般的月光,铺撒在清风徐来的湖面。
静谧之中,跌宕着一股暗流。
第14章 初见掌门
苏缈晕厥了许久,再醒来时山沟里已有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架势。
她抬头细瞧,见树叶中间透过一两点的黯淡白光。
想是上头已经傍晚,日头偏西,阳光照不进来。
她从地上爬起来,剧痛过后浑身虚得像一滩泥。
亏得这雁山灵气充沛,她喘得几口气后,便觉得身上回了点儿力气。
白衣那位站在不远处。
苏缈昏厥以前,他就站在那里了,这么长的时间里像是没有挪动过。
苏缈晃晃脑袋,打量着他,发觉看他越久,越有种看不明白的感觉。
他确实没有趁人之危,还帮她拔了根松针。
可他怎么看都不像个善茬。
“有股妖力藏在你的体内,因它乱走经脉,故而引发剧痛。”
他缓缓说道。
这话冻住了苏缈的表情。
妖力?在她体内?
苏缈连忙站起来,大步朝他过去:“你有何根据?”
她手上的剑还紧紧握着。
他看着不远处的一丛野花,眼睛并没有转向她。
“信则已,不信则罢。”只是不咸不淡地应道。
苏缈知道,这人委实没有必要骗她。更何况,她自己也能感觉得出,的确有什么东西在体内不受控制地游走。
的确像是妖力。可又是哪里来的妖力?
苏缈思索着,脸逐渐沉下去。
她接触过的妖,只有父亲啊。
“那你可知,如何才能化解它?”她追问。
男人侧过身,淡淡的睨了她一眼,眼神之中隐隐约约地带着点不耐。
“你这半妖,本不配活着,竟还敢询问化解之法。需知,留你一命,已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半妖不配活着。这叫人话?苏缈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他?‘他’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
苏缈又追着问:“那你是谁?你是人,还是妖!?”
是人,就很难明白什么是妖力。
是妖,就不该没有妖气。
玬珠闲聊时候提到过,大妖可以隐藏妖气。
可玬珠出自灵狐族,算是一只大妖,没有几只妖能在她面前藏住妖气。
而能藏住妖气的大妖,她又无一不认识。
玬珠从来没有怀疑过,跟在她们身边的这位不是人,每天“阿青阿青”的叫着。
苏缈只是个半妖,这方面自然是听信玬珠的。
但现在,对此产生了怀疑。
“或许……”
对方似有似无地叹了声,眉间间隐约团聚着一抹阴郁。
“或许,我什么都不属于。”
他一直都平静的像一眼深潭,可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苏缈感觉这眼深潭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搅弄着。
原来,他也是有情绪的。
就是这个回答,跟团屁似的没点用。反正,她是半点没明白此人在感伤些什么。
苏缈挑了挑眉,涩笑:“你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吓唬我呢?”
男人:“?”没吭声。
“想凭一首曲子吊着我,如今又说这些没头没尾的话……”
她啧啧两声,“我是无法感同身受的。不如简单一点,你想让我做什么,直接告诉我不好么?”
林风吹得枝叶沙沙响,苏缈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他开口。
他只是平时前方,眼中无物,安静得像一棵树。
看来,他是不接受提议。
苏缈再次抬头看看天。天光昏暗,再不上山就晚了。
罢了。
没工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她叉着腰问:“我拜师的礼物呢,你扔哪儿了?”
东西都没丢,好端端的放在石阶上。这么香的火腿,竟也没有鸟兽来啃。
上山的路,又走了一盏茶的时间。
最后一级台阶走完,经青松下过,便到红漆门前。
“啪啪啪——”苏缈拍响辅首。门上的两张蜘蛛网,随着敲击震荡起来,小蜘蛛惊慌地跑到别处。
手上传来轻微的刺痛,苏缈困惑的皱起眉。
轻嗅了嗅,才发觉连辅首铜环都散发着淡淡的松树味道。
大概是用熬煮的松针水擦洗过?
看来,这雁山派真是下了大力气防妖啊。
等了很久,不见人来开。
“啪啪啪——”她又一阵敲。
嘎吱,门终于开了。
来打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
他长着一张清瘦的脸,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下巴蓄着花白的山羊胡。胡须拉长了脸的轮廓,显得这脸跟瘦猴似的。
他浑身带着股松味儿。想来浆洗衣裳的时候,用的也是熬煮松针的水。
这味道,苏缈着实是受难了。
不过,他身上干干净净,腰背挺直,气度很是出众。
“两位是?”清瘦的男子问。
苏缈拱手:“打搅了。晚辈苏缈,求见秦掌门。”
对方愣了下:“我就是。”
掌门亲自来开门?
堂堂雁山掌门,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袄子,肩膀处还打着个小小的布丁。
贫穷如此显而易见。
秦少和将他们打量了一遍,目光在火腿上飞快盘旋了两圈儿,又很快收回:“两位找我何事?”
苏缈正要开口,又见他伸手引路,“还是到正厅说吧,火腿……咳,两位请。”
苏缈跟着他进去。
院落不大,进门走不了几步就到了正厅。地上砖块都还很新,想是平日里没什么人踩踏。
房屋空地上种了不少松树,苏缈被熏得有点头晕。
正厅中没什么陈列,也就一人高的多宝格上摆着几个好看的瓶瓶罐罐。
桌椅是一套红榉。
说穷酸又还挺讲究,说讲究,又不够讲究。
“两位坐。”
苏缈把东西搁下,倒是没坐,这便掏出老季的信,双手递上:“这是我师父给秦掌门的信,请您过目。”
秦少和边问,边把信展开:“你师父是?”
待看清信上的字迹,不必苏缈说,刷一下他就站起来了。
山羊胡子一抖,“季兄!”
苏缈:“正是家师。”
秦少和一目十行地把信看完,再抬头时,一双眼睛微瞪着苏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他背后却是椅子,腿弯子撞上去,差点跪个当场。
半妖?!
老季发癫了啊,敢把半妖往他这儿塞!
不过,既然据实交代了,也不能说很过分。
秦少和很为难。
他上下打量着苏缈,见她十八|九岁的样子,长着一张冷淡的脸,一身衣裳脏兮兮的。
此刻她脑袋微垂着,瞧着有几分可怜,也有几分知礼。
起码还知道携礼上门。
好大一条火腿啊。
秦少和不着痕迹地咽了口口水。
晚饭一碗白饭就咸菜,一连几天这么吃,吃得胃里直冒酸水儿。
“这个……你师父信里说,要我收你入门下。”
苏缈立即撩袍跪下,毕恭毕敬:“晚辈虽是半妖,但一向与人为善。还求秦掌门将我收下。若能入派,苏缈日后一定勤习武,有所成,光大我雁山派门楣!”
秦少和捋了捋山羊胡,笑道:“倒是个会说话的。”
他又看了看信,眼底仍有几分挣扎。
苏缈等了会儿,也没等到他表态。
于是粗略指指所带礼物:“来得匆忙,未携带厚礼。晚辈知道拿不出手了些……方才上山,见山路陡峭难行,许是多年没有修缮过了……”
她说着,就从荷包里取出一百两银子放到桌上,“这些,应该够修条路。如此也方便好武之人,上我雁山派拜师求学。”
秦少和的眼睛狠狠抽了一抽。
好久没有见过这么一大笔钱了啊!自打在山上盖了房屋,他这日子穷得不是响叮当就是叮当响。
该说老季仗义还是脑抽,竟把如此阔绰的徒儿,送到他的手上。
秦少和摆摆手:“先不提这个。”
目光挪开,瞅了眼立在旁边许久不见说话的白衣男子,“这位又是?”
苏缈:“这是晚辈在路上捡的。许是脑子撞伤过,他记不得自己是谁,家住哪里。世道乱,我也不好放任不管,只好一直带着他。”
这回没说他脑子不行。
男人没什么意见,安静地立在一旁。
“若您能收我为徒,还望留他也在这里住下,至于一应开销,我会负责的。”
钱她出,路她修,只求秦掌门收个徒。
秦少和慢慢悠悠的把信叠好,轻扫了眼阿青。
“萍水相逢,你也能出手相助。看来当真如你师父所说,你是个好的。”
他既这样说,苏缈心头稍安,暗道这拜师之事大概成了。
可秦少和顿了一顿,又严肃道:“但我这雁山确实是容不下妖的——这样,我有一关,你若能过,我便收你为徒。”
第15章 被关禁闭
苏缈跟着秦少和到后院去。
后院清幽,四周皆种的松树,唯正中栽的是一棵白果树,其树龄不过七八,在一圈青松包围下显得瘦小可怜。
走进一间房。
“你若能在此屋呆够三天,我便收你为徒。”秦掌门指着这屋子,一本正经,如是说道。
苏缈环视了一番这小小的屋子,见其朴实无华,没看出有什么特殊之处。可看秦掌门的样子,又不像是跟她玩笑。
她点了点头:“凭秦掌门安排。”
秦掌门勾笑,嘴角一抹高深味道,这便关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