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缈晃晃脑子,额角胀得难受。
“快走……”那个声音很细微,还在不断对她喊着。
好熟悉的声音。她顿住脚步,晃了晃脑子,这声音渐渐推开妖性,将她拉回清明。
苏缈循声瞧去,对上一双担忧的眼睛。那眼睛红红的,已是瞳光涣散的模样,在与她对上的那一瞬便缓缓地闭上了。
是樊音。
她被陈慕之护在身下,妖兵的剑却将二人一齐贯穿。
新婚夫妻,即将为父为母,眨眼却双双殒命于此。
她听见自己的心猛烈跳动着,震动如鼓,撞击着她的头脑。
苏缈再次晃了晃脑袋,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她转回身,挪动的脚步踩在血上,发出刺耳的轻响。
“师父……”
“风丫头?”
“小莲!”
她使劲地喊,声音回荡在山间,久久无人应答。
雁山的屋舍连排倒下,地上鲜血横流,空气中弥漫着血和灰烬的味道。
妖兵的尸体化作灰烟渐渐飞散,将她的视线阻拦得模糊。可苏缈还是一一数出了她的这些亲友。
她那吵着要去妖界的师兄,刚入门的师弟妹,即将返回青崖的宋林风……
他们倒在太平缸旁,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苏缈抬起头,往前挪动几步,看到柳眉倒在树旁,终于无声无息地低下了她高傲的头。
还没有把生意做大的唐老板……还没有振兴师门的李大李二……早上还幸福洋溢的陆风萍和廖秋水。
他们都断了呼吸,没有一个还活着。
苏缈紧咬着牙,望着眼前这一片惨相。她不信,真的,无一幸免么?
在砖块倒塌的角落,她终于找到了程昇,掉落的钻头砸下来,砸断了他的脊梁。
他一动不动,身下藏着一抹粉色。
是小莲的衣裳!
苏缈连忙扒开他的手臂。
从他的臂弯里,垂下一只灰白的小手,小小的指甲泛着黑。
是妖气侵蚀而死。
刚刚还开心地吃着果子的小丫头,那小小的可爱的生命,也终止在了这里。
那一瞬间,忽如一击洪钟敲打在苏缈的脑海。她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妖心因此而痛如刀搅。
那些欢声笑语,那些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戛然而止。
又一次,是因为她。
第149章 妖丹之力
苏缈紧紧地握住尧光。
她不想清醒, 她只想做妖性的傀儡,杀尽这天底下所有的邪恶。
似乎感应到了她滔天的悲愤,尧光鸣音不止, 在她手中不断震动。
苏缈紧咬牙关, 从地上撑起来。踉跄一步,险些又跌坐回去。
她一步步走到秦少和跟前,缓缓蹲下,伸手,轻轻地合上师父的眼。
雁山之人从不屈服, 也绝不怯懦, 即使惨烈如此,依然不变坚守。
苏缈忍下眼泪, 杵着尧光站起来,展开翅膀飞入空中, 径直往那光影炸裂的方向飞去。
阿青与沣夔互搏,妖气滚滚,几乎削了半座雁山。此时战至过半,双方都受了些伤。
单看那架势,可说是势均力敌。
“你怎来了, 其他人呢?”
阿青远远便见苏缈飞来, 待看清她的神色,立即噤声不再追问。
——苏缈既然弃了那边不顾, 必然是那边已无可顾的了。
他眸光一冷, 几乎在这一瞬间, 便都明白了。
沣夔见这半妖居然追到这里, 匆忙收手,朝雁山的方向瞄了眼。
那里已是一片残垣, 毫无生机可言。死去的不止那些人类,他带出来的精锐,竟然都成了她剑下亡魂!
怎会有如此荒谬之事!
沣夔紧紧咬牙,心中突然燃烧起焚天|怒火。那可是他精心挑选的兵,是陵鱼族所剩不多的精锐。
先前出界围杀月之子致损失惨重,后来月之子杀入妖界,他们又痛失了部分精锐,再后来与金翅鸟保王一党开战,第三次损失兵力。
这次出来的已是为数不多的精兵,居然被区区一只半妖杀个精光。
沣夔胸口闷气瘀堵,当场险些吐血三升。
兵力见底,往后在那妖界之中,陵鱼族的一切荣辱岂不仅系在他一人身上。于他而言,如此沉重的担子岂敢担不好。
沣夔铁青了脸,放声怒喝:“区区半妖,竟能斩杀我三百精锐,今日必要将你碎尸万段,祭我族英魂!”
沣夔话音未落,已高举祀水宝珠向他二人攻来。
月影杖立即飞入空中,投下一道白光,将阿青苏缈一起护在当中。
祀水宝珠猛烈的攻击撞在白光之上,引得天地震动,林海汹涌。这样的动静,竟比方才还要大。
月影杖将二人好好的护在结界之内,苏缈却提着剑直往沣夔方向杀去。
阿青一把将她拉住:“你要作甚?”
苏缈满面肃杀,哪里顾他的阻拦:“你放手,我要杀了他!”
此刻她眼底一片猩红,哪里还见半点冷静。
阿青未松手,却如何能不懂她的愤恨:“理智一点,你不是他的对手。”
“那我也要杀!”这叫她如何理智,她所珍视的一切亲朋好友,皆因为她,横死在眼前。她苏缈今日敢有半分退意,焉有脸面存活于世!
拽住她的那只手并没有松,反而更紧了。阿青回过头,望着雁山的方向,眸光晦暗下去。
那里,死寂一片。
妖族之战,削了人界的山头,毁了人界的门派,杀了人界的生灵。
也毁灭了她苦心追求的和乐融融。
好不残忍。
须臾的沉默过后,阿青沉沉叹了一声,似自语道:“终是因我之故,生灵涂炭。”
当初隐匿雁山,从未想过“连累”二字。一切生灵于他而言,不过沙粒尘埃,他抬抬手指便可将之化为云烟。
然此时此刻,曾经漠然的他,却因这片疮痍而沉了心情,又因她脸上的悲伤,心生罪意。
白光动荡不安,沣夔于暴怒之中又加大了力道,使得月影杖轻微晃动起来。
眼下白日当空,没有月的加持,月影杖耗损巨大,杖头已缺为半圆。
其实,就算有月,也不是妖月,对他帮助不大。
反观祀水宝珠与琉璃内丹,却是相辅相成,依然灵力澎湃的样子。
这一战,哪怕他是月之子,其实已隐显下风。他的妖丹尚未完全修复,这一动手脸色便愈发青白。
沣夔观他脸色如此,岂会猜不到,于是越战越勇,不给他半点喘息之机。
苏缈被拽住不得往前,愤怒急道:“你放开我!”
阿青的这双眼睛里,突然浮现一抹悲悯,一时将她内心的急躁冲散了些许。
苏缈短暂地愣了一愣。
他开口,淡淡地道:“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你要理智,切莫冲动。”
苏缈紧绷着下颌:“我不要你的交代!这个结果,我们两个人一起造成的。张骁那次如此,今天这次也如此,我不希望还有下次!”
她手中的剑,妖气缠绕恨不能马上砍在敌人身上。
阿青却依然拽着她,平静地道:“切莫以卵击石。沣夔的琉璃内丹已然大成,我却妖丹受损,即便你我联手依然不是他的对手。”
苏缈咬牙:“那要如何,难道就龟缩在这结界里头!”
此时的月影杖抖动得愈发明显,显然并不是固若金汤。
沣夔闻得此话,仰天大笑:“自然是束手就擒,乖乖回凝辉殿呆着!”
继续做一个尊贵的傀儡吧。
阿青没有搭理他,只是认真地望着苏缈,将她提剑的手按下去。
也将她腾飞的杀意按了下去。
她若这么莽莽撞撞地冲过去,只会多葬送一条性命。不怪她冲动,这份悲痛他能感同身受。
他已然学会,对生命抱以敬重。
阿青深深地看着苏缈,嘴角泛起一抹涩意的笑。忽然,他广袖横扫,将她扫出数丈。
苏缈不及反应,一道白光已乍入眼帘,她下意识地挡住眼睛。
耳边响起一道空旷澄澈的声音。
“作事循天理,博爱惜生灵①,今我捏碎妖丹赐尔复生,愿尔等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他说什么?苏缈脸色大变,急扑上去阻拦:“不要!”
却为时已晚,妖丹在阿青掌心四裂开来,刺眼的白光再次令她难以睁眼。
磅礴又纯净的妖力,突然之间仿佛充斥了整片天地。
几乎就在同时,沣夔遭受了悍然一击,退出数丈,祀水宝珠不敌,乍然脱手坠落。他却根本来不及捞,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胸口剧痛难忍。
妖皇他居然!
居然捏碎妖丹,发出了这无法抵挡的一击,只在瞬间,就将他体内的琉璃内丹震出深深一道裂痕。
那可是数万年才孕育得出一颗,强悍无敌,足以傲世妖界的内丹。
强光渐退,苏缈得以睁开眼,赫然见阿青周身裹着莹莹清光,如月当空。
屡屡白光从他掌中外溢而出,飞速飘往雁山……当白光抵达,那些倒塌的屋舍,断裂的树木和山坡,便如时光倒流重新立了起来。
她瞪圆双目,震惊得心快要跳了出来:“你做了什么?!”
阿青徐徐抬手,收回月影杖。他掌心残余的妖丹之力便钻入杖头,那半圆的杖头顷刻圆满,亮起更加耀眼的光芒。
那,是他的本源之光。
他这才转头看向苏缈,眼底竟浮着一抹悲悯众生的柔光,再不似那古井幽深,也不似那清泉清澈。
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答她的话,很快又将视线落到沣夔身上。开口,是睥睨天下的威冷。
“本尊同你回妖界,永居凝辉殿。从今往后,妖族不得再往人界——此乃本尊之令,你也可以视作条件。”
沣夔捂住剧痛的胸口,满面错愕。
荒唐!堂堂月之子竟然捏碎妖丹,去救那些低贱的凡人?
且不论这个,那妖丹之力足以毁天灭地,月之子分明可以杀了他,却只将他内丹震碎。
这是何故?他想不明白。
不仅如此,月之子甚至甘愿自囚凝辉殿。就为了跟他交换一个条件——妖族再不入人界。
沣夔擦去嘴角的血,气喘不顺:“为、为什么不杀我?”
对方俯视着他,轻有一笑:“杀了你,还会有下一个你。妖界各族已然疯魔,早已杀不尽。本尊是为两界众生与你讲条件,今你若同意,本尊便随你回去,你若不同意,本尊也只好杀了你。”
沣夔仰望着月之子,忽而心生一丝胆怯。他该庆幸月之子会作此想,否则现在他已命丧人界。
条件只是不再来祸乱人界,这场交易还是他赚得多。
一个没有了妖丹,只能靠妖月庇护续命的月之子,即便手中的月影杖中尚余震慑天地的妖丹之力,那也只是最后一股力量了。
只要他不越雷池,月之子必不会舍出这唯一的依仗。
这样其实最好,月之子自己回了凝辉殿,便不必自己动脑子去琢磨怎样才能重新禁锢住他。
现如今陵鱼族兵力大减,灵狐族尚有威胁陵鱼族之力,若让妖界看到他单独抓了月之子回去,岂有不惧怕他的。
沣夔捂着心口当即点头:“好,我答应!尊上只管颁布禁令,我必遵命严守界门,收缴界石,断绝妖人往来。”
苏缈浑浑的脑子,终于从震惊中清醒,她赶过去,一把拽住阿青:“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把妖丹捏碎了,要回妖界去?!”
阿青浅淡一笑,轻拍她的手背:“勿要担心我。我说过的,我妖身强悍,即便没有妖丹,只要有妖月庇护就不会死。”
他的脸色无一丝血色,苍白如他作画的纸。他抬起手来,轻轻抚摸过苏缈脸,擦去她脸颊沾染的血。
“以后,我再离不开妖月,所以必须回去了。”
苏缈明白了,抓紧他的手:“好,那我跟你一起!”
早便说过的,他们会一起回妖界,相守凝辉殿。
阿青却望向来雁山的方向。
那里,一切恢复如常,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
良久,他摇了摇头,:“老季告诉过你的,永远不要为谁停留。你该谨遵师父的教诲,一生追随自由之风,而非与我困于一隅。”
苏缈急忙摇头:“不,我答应过你会永远陪着你,你也答应过我,会永远陪着我!”
那晚,他们走在回山的路上,彼此发过誓的。
阿青摇了摇头。
可自愿和被囚是两码事,他既爱重她,便不该为一点私心伤害她。
时间不待,阿青放弃与她争辩,望着雁山道:“这个时候,你该回去看看他们。看看小莲醒过来没有,方才,我听她哭得很是惊慌。”
话毕,轻轻将她推开了。
苏缈感觉有一股温柔却霸道的风,将自己直往雁山方向推。
她顿时慌乱:“我不要!你住手!”
苏缈一点也不想离开他,却一点也抗争不过这股力道,慢慢与他拉开遥远的距离。
“阿青!”
山间回荡着她的呼喊。
那道白色的影子在视线里越来越小,他终于转过身,径直往界门方向去了。
沣夔想必是得意极了,召回祀水宝珠,嘴角向上勾起,看她一眼便跟着飞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