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沁比往日所见憔悴了一圈,她双眼通红着:“姐姐。”
苏缈低头,看向她怀里的孩子:“这是?”刚才的啼哭便是这孩子的么。
“是珠儿的孩子。”
苏缈心头一紧,愣愣地问:“那珠儿……?”
孩子似乎感应到什么,哭声愈发响亮。眉沁悲从中来,擦擦眼泪:“这孩子可怜,刚刚出生就……就没有了母亲。”
苏缈面色一僵,迟钝了下:“……怎么会,珠儿她?”
她不相信,可对面眉沁那通红的眼睛,又令她不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缈单知道玬珠定会过得不好,却万万没有想过,她会是如此结局。原本杀入妖界,想先护下阿青,再帮衬玬珠一把,眼下却……一个都没保住。
心脏抽痛,苏缈心里难受极了。
眉沁哽咽着,说:“她与陵鱼王起了争执,险些被掐死,我心急之下便捅杀了陵鱼王。珠儿为了将我摘出去,耗尽力气伤了我,自己却……”
她胸口的狐爪伤痕尚未结痂,还在往外流着血,眉沁却不舍它愈合。
苏缈知道了。
虽然对方言简意赅,但她也猜得出,为何玬珠会跟沣夔争执到动手的地步。又早不争执,晚不争执,偏偏在她闯入妖界的这时候。
恐怕,是为了她吧。
当初小狐狸被抓回去,苏缈一直认为,她不过是回去继续当个小公主,暂时过得不愉快罢了。
何尝想到,这一别便再也见不到。
当初在地牢里,害怕地割着笼子的小狐狸,嫁去陵鱼族的那段时日,也如昔日那般的无助吧。
可这一次,她没等到苏缈去救她。
苏缈垂下眼眸,仔细地注视着那孩子。
孩子已不再哭,乌溜溜的眼睛还包着泪,真像珠儿啊。
她抬起手,想摸摸孩子白嫩的脸,却恍然惊觉自己满手是血。
“这孩子怎么办?”苏缈缩回手,只问道。
灵狐族被她几乎杀光,珠儿弑杀君王,陵鱼族只怕也容不下她的孩子。
眉沁轻拍孩子的背,哄她入睡:“珠儿不喜欢这孩子,可她总归是珠儿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我……我会带她躲去安全的地方,好好将她养大。”
她的声音哽咽着,却又十分的坚定。
亲手杀了最爱,痛失挚友,遭遇了这些的眉沁,还要坚强起来,照顾好襁褓中的孩子。
苏缈深望着她,愈发地体会到生命的苦涩。
眉沁冲她抿唇一笑:“姐姐不用担心我,我可是很聪明的。”
她吸吸鼻子,“对了,珠儿一直想再见到姐姐。这是她心爱的匕首,我趁乱偷出来了,留给姐姐以作留念吧。”
苏缈接过。
这把黑色的匕首,正是当初玬珠在长佑寨割铁笼子用的,也是她削骨做剑用的。它冰凉凉的,好似一块冰。
苏缈久久的捂着它,半晌说不出话。
沉默间,下方传来水声,将她的黯然陡然打断。原本平静的潭水突然涌起了波涛,拍打在岸边发出哗啦巨响。
一旁的宋曾二人吓得双双后退。
清澈的潭水似乎变红了,慢慢撒发出血的味道。
水面咕噜噜冒着泡。众人震惊之中,一只陵鱼妖突然冒出水来,惊惶地往岸边游,水下却好似有什么拽住了他,又将他拉水下。
片刻之后,水下涌出更加深红的血色。
苏缈连忙降落下来,重新给曾书阳套上防御盾。
宋林风脸色惨败:“这,这什么情况!”
眉沁随后落地,冷眼瞧了瞧这深潭,忽而勾起一抹讪笑。
“数万年以来,水族一直臣服于陵鱼,受尽奴役欺压。如今陵鱼族兵力锐减,又失了君王,遭受压迫多年的水族自然要趁机反扑,好好的泄泄愤。”
弱肉强食,此刻,水下正展开一场血腥的屠杀。
苏缈抬起头,举目环视这妖界的天地,赫然发现,反扑的岂止是水族。
四方不断传来厮杀声。
那些曾经弱小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的族群,趁此机会对残存下来的大妖们举起了屠刀。
妖界之内,一片惨相。已经停止晃动的大地,因那八方的杀戮而再次动荡起来。
眉沁紧皱眉头,催促道:“你们快走吧,妖族都杀红了眼,这里不安全。”
苏缈仰起头,看向天上月。
此时乌云散却,一轮圆月挂在当空,深蓝的天空已然变浅。
天,就要亮了。
原来,她疯魔屠杀了这么久。可最终,她依然未能改变结局——阿青他,是真正的永远离开了她。
苏缈垂下头,平静地看向宋曾二人:“我送你们出去。”
宋林风惊讶:“送我们?姐姐你不回去么?”
苏缈摇摇头。
她只想把自己关进凝辉殿,好好呆在他曾经呆过的地方。
她想要永恒,不想要过客。
临到要走了,曾书阳却仍不死心,追到眉沁面前问:“珠儿当真没有话留给我?”
眉沁摇头:“没有。”
“她怎会如此,她明明……”
眉沁打断他的话,是不耐烦的样子:“曾少侠,妖人殊途,她又不糊涂,不过当你是个玩伴罢了。”
玩伴?曾书阳颓然地跌在地上,如瞬间抽离了三魂六魄:“珠儿……”
苏缈并不催促。
失去的痛苦,她亦饱尝。少年人停留在花苞的爱恋,还未绽放便已枯萎。
一切的生命,都逃不掉数不尽的无能为力。人类短短百年,再多遗憾痛苦也很快化为云烟。可是她的万年,又该如何熬过。
天终于彻底的亮了,妖月最后一点模糊的影子也消失在了天际。
静默之中,眉沁倏尔惊呼:“姐姐你快看!”
循着她的目光,苏缈垂下头,看着手中的月影杖。浑圆的杖头,散发着的清辉月光越来越亮。
她忙将之举起。
丝丝缕缕的光从杖头翩飞而出,在她眼前逐渐汇聚成字。
眉沁惊大了嘴:“这是……这是?”
白光汇聚出两行字来——“不破不立,不死不生”。
“这是妖月谶言!”她惊道。
谶言?何为“不破不立,不死不生”?
苏缈紧握月影杖的手泡了汗。她盯着那两行字,心口汹涌起澎湃的浪涛。
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否是她认为的那个意思?!
苏缈扭头,看向陵鱼潭——
那水已彻底成了血水,动荡不止,咕噜咕噜冒着气泡。
底下的屠杀何其惨烈。饱受欺压的小妖族们正在以牙还牙,以厮杀建立新的秩序。
放眼整个妖界,四面八方传来的厮杀声,一如这潭水下的恐怖。惊恐的惨叫参杂着痛快的大笑,妖界的势力已然强弱对调。
这便是“不破不立”么。
白光汇聚的谶言停留了片刻,便逐渐如云烟消散,但苏缈的心情久未平静。还有半句“不死不生”,它的意思是不是……
“哗啦!”潭水里突然冲出浑身是血的陵鱼,后面是穷追不舍的水族。
他们嘶吼尖叫着,朝远处跑去。
好惊险,差一点就把坐在地上魂不守舍的曾书阳一头撞死。
眉沁忙道:“这里太危险,姐姐还是快走吧。看这样子,妖界要动荡好一阵子了。你留在这里,除了新添烦忧什么也做不了。”
苏缈望着那血色的潭水,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嗯。”
原本她只想去凝辉殿里呆着,这“不死不生”的谶言,却令她心生出难以言说的期许。
眉沁小心地护住孩子:“我得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抿了抿唇,“姐姐,我们有缘再见。”
说罢,展开莹白的蝶翼,抱着孩子往远方飞去了。
苏缈目送她远去,目光落回宋曾二人身上:“走吧。”
曾书阳却仍失了魂儿一般坐在那里,嘴里反复嘀咕着一句:“她怎会……她怎会……”
玬珠怎么能一句话都不留给他,真的……只当他是个玩伴么。
宋林风站他身后,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珠儿若是真的不在乎你,她远在妖界的朋友又怎会认识你。”
曾书阳倏然一愣。
对啊,眉沁把他从水里捞出来,第一句话便是——“你怎会在此”。
宋林风颤了下声音:“你的小狐狸在保护你啊。她是希望你忘了她,好好过你的日子。”
说着,朝他伸出去手,“快起来,走吧,别辜负了她。”
少年抬起头,红肿的双眼望向那只伸向他的手。片刻的愣神后,他牢牢抓住,站了起来。
苏缈不与他们废话:“出去吧。”
说罢一手拉了一个,展开翅膀飞入空中,快速往界门去了。
高空风凉,原本该惊吓尖叫的宋曾二人,俯视着这地狱一般的妖界,都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妖界大地尸横遍野,不疯魔不成活,浓重的血腥味飘至上空,令人难受得想吐。
攻守势易,然后呢——
然后又会经历不知多少轮的厮杀,重新分出个高低贵贱么?
下面那惨烈的画面不忍多瞧,只恐夜里惊梦。二人收回视线,望向上方扇动的金色羽翼。
苏缈一路无言,也不问,也不说。
他们想问“阿青”呢,却双双开不了口。苏缈这般的沉默,分明比那底下的杀戮更加可怕。
天空划过一道金色,终于,他们停落在黑石长桥。界门就在前方,再往前几步便可离开这血泪之地……苏缈回了头。
她远远的望着妖界。
月影皇碑砸起的尘埃已渐渐沉底,黑色的断碑安静地躺在地上。没有一只妖理会,他们只忙着血斗。
天已大亮,可天空依然晦暗,雾蒙蒙的。听说,没有月之子的妖界,天空永远不会明亮。
失去阿青的她的天空,也无法明亮了。
远处飞檐翘角的大殿不再披有月光,只显露出黑色的轮廓,如暮色一般暗沉。
苏缈握紧月影杖,眼光如有星光闪烁。
瀑布水声渐消,耳边似传来他的声音——
“你会遇到更有趣的人,经历更精彩的事,欣赏更美的风景,拥抱更绚丽的梦……”
“院儿里的白果树,你要陪着它,长到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好,她会守好树,一直守到他回来。
也许,死亡不是结束,而是——真正的开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