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缈装作没看见,下次来的时候,便留了半张饼。
再后来,玬珠肯对她开口了。
她说,自己在一个小山村,遇到滚石落山,为救几个差点被砸的孩子而受了伤。
转头,就被温源给逮了。
密道,自然是苏缈指给她的。她赶在行刑的前一天,顺利逃掉了。
“你自己都吃不饱,还把食物分给我,肯定饿坏了吧。”
玬珠抽泣着说,“我逃出去以后就去了村子看孩子们,那些村民又怕我又谢我,送了许多吃的给我呢。”
她说着,就拿出来几个鸡蛋,几块饼。
苏缈摸摸自己干瘪的肚子,笑道:“好个雪中送炭,我正饿得慌呢。”
这就捡起鸡蛋,放到火堆旁。
等不到鸡蛋热乎,稍不那么冷了,她就剥开咬了一口。
蛋黄划过干涩的喉咙,险些不下去。
半个鸡蛋下肚,感觉从内到外都充实了。
苏缈吃完一个鸡蛋,转头看向洞口:“你要不过来吃点东西?”
男人只是微侧了脸,没有应她,慢悠悠地又把脸转了回去。
玬珠这才想起来问:“……这人谁啊?”
“不认识。”苏缈又剥了个鸡蛋。
“他不冷吗?”
玬珠偏着头,好奇地打量那人,“有火不烤,有饭不吃,在那边吃冷风。他是不是……”
苏缈叼着鸡蛋,与她对视一眼,迅速达成了相同意见——这人脑子八成坏了。
玬珠拾根木棍,松松火堆,好快些把饼烤热。抬头好奇地又看一眼,咧嘴笑问:“兄台怎么称呼?”
寂静一阵,洞口男人丢出三个字——
“不知道。”
玬珠耸耸肩:“看吧。”
脑子真的坏了。
可傻子还知道帮人上药么?
苏缈拍干净手,拿起最后一个鸡蛋:“不管是碍于什么原因,兄台何必跟自己过不去。饿着,冻着,难受的都是自己。”
洞口风声不住,片片雪花飞进来,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冷得受不了,男人终于转了身。
衣摆轻荡,他的步子不紧不慢。
看走路的姿势,脚踝的伤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男人在篝火旁坐下,苏缈递过去鸡蛋:“给。”
他伸出手,仍旧是迟疑了下,才把鸡蛋捏到手中。
这是只修长干净的手,和他的白衣一般,纤尘不染。
这鸡蛋他接是接了过去,却半晌没有下一步的动作,竟木讷的,打量起这颗普通的鸡蛋。
玬珠捧着一把雪回来,见他盯着那蛋看,嘴角抽了下:“……你不会剥啊?”
不愧是富贵人家出生,吃的蛋都是不带壳的。
苏缈拿走他手里的鸡蛋,在自己坐的石头上敲了两下,就着火光一点点剥。
“拿去。”
现在是个不带壳的鸡蛋了。
男人接过,也没句谢,慢条斯理地咬了口。
玬珠可懒得管这麻烦的男人,她把双手递到苏缈面前:“树下捧的干净雪,姐姐润润嗓。”
苏缈衔了一口,干涩的嗓子得到些许缓解。可冰雪毕竟寒凉,她嗓子一阵痒,猛咳起来。
玬珠连忙给她拍背。
“嘶——”
“啊,对不起!我、我忘了你背上有伤。”
背后的疼痛,令苏缈额头冒起一层汗。她扭头,眼眸垂下,目光落到自己的双翼上。
那对巨大的羽翼,此刻正躺在她的身侧。
她是一只金翅鸟半妖。
金翅鸟之所以叫金翅鸟,是因为羽毛是金色的。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金翅鸟翅膀都是金的,只有高贵的血统才会拥有这好看的颜色。
她的翅膀枯瘦,毛色灰褐,倒也夹着一些金灿灿的羽毛。一,二,三……她数了数,金色只有十五根。
苏缈一根根地把它们拔下来,捡几根干草,将之栓成一束。
玬珠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小心翼翼地看着:“姐姐要干什么?”
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金羽,苏缈笑了下:“明天找个铺子问问,兴许能卖个好价钱。”
“……”
虽然有些怪怪的,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卖自己……的毛,搞点钱不寒碜。
“你的匕首呢?”
“这把?”玬珠把匕首放进她手里。
苏缈将翅膀拖到跟前,一刀扎了下去。
嘶——玬珠眼睛一瞪,惊了。断下来的翅膀不会痛,可心会痛啊。
接下来,她目睹了苏缈把皮肉割开,剥离翼骨的整个过程。
“长佑寨的牢笼是用精铁做的,更被历任寨主灌入了妖力,不是随便什么匕首都能破坏的。”
苏缈割着自己的翅膀,对她说道,“你这匕首厉害,兴许能割动我的翼骨。”
“割你的翼骨做什么?!”
这也太凶残了吧!
苏缈用力地砍了几下,得到了一条完整的,两尺来长的,带着血丝的骨头。
接着,她用匕首一点一点地削起来。
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她抿着唇,皱着眉。大约很是费力,她的脸逐渐泛红,额头在火光映照下,泛着水光。
羽毛零星抖落,误入火堆,烧出焦糊的味道,将这一场景烘托得更加诡异。
“我需要剑。”她说。
自己的羽,自己的骨,物尽其用,不过是换种方式作用己身。如此,便犯不着悲悯自己,掉那些无用的眼泪。
玬珠懂了,立马脱了外衫跑出洞去,没一会儿,用她的衣裳兜了一堆雪回来。
“用雪擦擦。它一定会很漂亮!”
男人静静地坐在旁边,闭眼养神,对于如此血腥的一幕,竟无甚反应。
因为是双翼,苏缈削了两把剑。有剩余的骨头,她又削了六把趁手的小飞刀。
被雪擦干净的翼骨,在火光映照下,发着漂亮的光。
“唰唰——”苏缈挽了个剑花。
新剑十分趁手,就像长在手心,就是不知锋利不锋利。
她拔下自己一根头发,放到刀刃上,正待要吹,又作罢了。
却将手伸进衣服,扯出那枚温寨主送的护心镜,朝空中一抛——
“铛——”蛇鳞一破为二。
裂开处,整齐又笔直。
玬珠张大了嘴,拍手道:“好厉害的剑!”
苏缈的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
她拧了把干草打成结,将两把剑背在背上。伤口压得有一些疼,但双翼又回到了背上,感觉很踏实。
六把小飞刀也用干草栓起来,挂在腰带上。
“叮——”小刀撞到了什么东西。
是她挂在腰间的小铜印。
声音清脆,惹得玬珠好奇地瞧过来:“这是什么?”
苏缈低下头,眼睛里的光倏尔柔和下去。
她轻轻地捏住铜印:“是我父亲……他留下的印。”
“啊,你还有父亲啊!”话一出口,玬珠忙尴尬地捂住嘴。
话不对味,不该这么说的。
火光跳动,洞中静默一阵。
人、妖两界分属不同世界。
人界灵力稀薄,妖进入人界后,妖力就会大受限制,除了吃人尝鲜,糟蹋女人,再难干出更恶劣的事。
而半妖,正是糟蹋女人遗留的后患。
苏缈取下铜印,抓了把雪,轻轻擦去上头的血污:“我父亲和我母亲,是拜过堂的。”
是因爱结合,是不同的。
玬珠惊得微张开嘴。
“他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父亲。人类短命,我娘过世后他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来便一直想办法,要带我回妖界……”
但半妖,并不配入妖界。
大多数半妖都不能自如地控制妖身,总有些妖的特征袒露在外,如鳞片,如狐耳,又如渗人的妖翼或难看的獠牙。
并且,体内凝不出妖丹。
仅有绝少的幸运之子,完全继承了妖族血统。如此,才会被妖界接纳。
苏缈不够幸运,但又比大部分半妖好运一些——她能控制翅膀隐藏或者展开。
不过,这个本事,现在也不必提了。
玬珠诧异道:“可是妖界怎么可能接纳半妖……你父亲,后来自己回妖界了么?”
铜印只有半个,上刻一字——“信”。是父亲名字中的一个字。
父亲不在了,留给苏缈的除了尧光,就只剩这半枚印。
她把铜印重新挂回腰间,眼底的柔光倏尔凉下去。
“没。他死在人界了。”
“啊?!”玬珠惊变了脸色。
妖若死在人界,魂魄就不能回归妖界,无法进入轮回,没有下一世了。
前些天她被抓的时候,恐惧得要死,生怕客死异界。苏缈救她,她恨不得跪下给这位菩萨姐姐磕头,一百个都不嫌多。
“为了保他的女儿。”
“噼啪——”干枝轻爆了一声响。苏缈没有把旧事说得很明白,但玬珠能猜个大概。
大抵就是,父亲为了女儿与妖界抗衡,竭力争取,最终却承担了这令人遗憾的结局。
玬珠忽然明白,这位菩萨姐姐为什么要冒险救她。
她托着腮,很认真地问:“因为有个好父亲,所以你觉得妖也有好的?”
苏缈抬头,眯眼笑了一下:“教我剑法的师父,是人类。自然,人也有好的。”
相比之下,她幸运太多。
对命苦的长佑寨寨民们,她其实没有那么多恨。
她更气恨的是,温源在她和寨主之位之间,选择了权位。
毫不犹豫。
玬珠既感慨,又担忧:“可是,轻易相信别人,会很危险的呀。姐姐心善,万一又让自己陷入危险了怎么办?”
短暂的沉默。
苏缈往火里添了几根干柴,那缺乏后劲的火苗,一时又旺起来。
“那就,让自己变强。”
强到无所畏惧。
强到,让这个世界安静下来,好好听听她的声音。
第4章 遭遇挑衅
玬珠是为了逃婚,才出妖界的。
她父亲灵狐王,非要送她去陵鱼族联姻。
当下,小姑娘滔滔不绝地抱怨着。
“那个陵鱼王子啊,是几万年难遇的琉璃内丹,再修炼几百年必能称霸妖界。我父王就看上他这个,铁了心要联姻。”
“这么厉害的夫婿,你不喜欢么?”苏缈问。
“他明明已经和我的好姐妹海誓山盟了,居然还同意联姻,害得我跟沁儿差点朋友都没得做。坏死了!”
玬珠很不爽,往火里砸着石子,说起这些都是咬牙切齿的。
“那,你不愿意回妖界咯?”苏缈又问。
篝火噼啪响,玬珠抱住苏缈的胳膊蹭:“好姐姐,以后我就跟着你好不好。我可是只灵狐!很厉害的,足够保护你啦!”
苏缈失笑:“跟着我,会一路漂泊的。”
“当是游山玩水啊。”玬珠眨巴着眼睛卖乖巧,问,“姐姐接下来想要去哪儿,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苏缈考虑过。
她想先去找师父。可二十年过去了,不知师父是否还停留在那个桃源谷。
她还想,去母亲的墓前看看。
她大概是想要得到些指引,一个人行走世间,不免有些孤单。
苏缈抿唇,揉揉玬珠溜圆的脑袋:“我去找我师父。你想跟,就跟着吧。”
她停顿了下,侧头。
“兄台呢?这一带不太平,若要下山,我们送你?”
一直被遗忘在旁的男人,掀开眼皮。
“多谢。”
“兄台怎么称呼?”
男人盯着火堆,半晌,轻飘飘丢出三个字:“不知道。”
玬珠抽了下嘴角,从苏缈胳膊弯里抬起头:“你这人……不想告诉就不想告诉嘛,回答个‘不知道’。亏我姐姐还想送你,有这么敷衍的么。”
苏缈:“……”
正常人大抵都不会往这座山上跑,这附近既有半妖出没,还有妖在此晃荡。
更何况,她们聊了这么久的天,他似乎也没有因为与非人类同处一洞,而感到害怕。
眼下,苏缈有些相信,此人脑子有残缺了。
那人却并无尴尬的样子,他捡起一根长树枝,挑弄起火堆,依旧是慢条斯理的。
可那树枝戳得苏缈皱眉头。
松火不是那么松的,他这是想把火戳熄,好把大家一起冻死吧。
“忘记了。”
他换了个说辞。
那就……可能撞坏了脑子,记不起来了?
罢了。不管是不想说,还是忘记了,又或者真不幸脑中残缺,现在她们都面临一个问题——
怎么称呼他。
苏缈从他手里抽走树枝,挽救下来火堆:“你腰间的青玉好像是方小印,上头有名字吗?”
“没有。”
“……”
“可还记得你是怎么上山的?”
“不记得。”
“那你记得什么?”
“都不记得。”
苏缈放弃追问。她想了想,拍拍手上的灰:“这样,山下有座城,明天帮你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人认识你。”
“多谢。”
男人说罢,又将双手拢进袖中,闭眼养神,依旧是一副不问俗事的模样。
安静了一会儿。
玬珠起身拍拍屁股:“姐姐休息吧,我去洞口放哨。”
苏缈确实累了,没跟她客套,便在干草堆躺了下去。
一夜无话。
次日早上,苏缈带着一人一妖,下山去了。
洞外风雪已停,万里晴空,竟有暖阳撒下。鸟鸣山谷,悦耳又欢快。
进城已临近中午。
苏缈拿着十五根金羽,进了珠宝铺。
半妖虽不受待见,可半妖身上的东西却很受待见。
她手里的可是金羽,比普通金翅鸟的羽毛稀有不知多少。
价钱上,自然没得说。
掌柜的乐得合不拢嘴,交易迅速达成,双方都觉得自己赚大发了。
苏缈有了钱,先去兵器铺子定了剑鞘与刀囊,再给自己换了身行头。
之后,就开始四处打听,有没有人知道这位是谁家公子。
城南城东跑了个遍,却无人识他。
临近傍晚,苏缈跑累了,玬珠也不想走了。
“明天再找吧,我看他也不是很着急。”玬珠吃着糯米糕,看了眼那男人,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