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把这人丢官衙门口去,不伺候了!
不过她的心情,还是愉悦的。
已经有好多年,没这么自由地逛过街了。
新年就要到了,卖春联的,玩儿杂耍的,街上每一个角落都那么的热闹。
小小孩童骑在父亲肩上,手里的风筝呼呼转,笑闹着地从旁边经过。
她一眼,看成了小时候的自己。
逛累了,买累了,坐下一起吃顿散伙饭。
苏缈放了几块碎银子在桌上,推到对面:“这些够你撑一段日子了。你且自己去衙门,问问看吧。”
男人没吭声。
苏缈抽了双筷子,又补一句:“跟着我,会不安全。”
玬珠啃着鸡腿:“对了,阿青啊。我帮你问过了,客栈说后厨缺个洗盘子的,你要是钱花完了,还没找到家人,洗盘子包吃包住哟。”
男人眉头拧起来。
玬珠光顾着吃鸡腿,倒没瞧见他眼底的寒意。
苏缈夹菜吃饭。
她的剑鞘已经做好,明天一早就动身去桃源谷寻师父。路上兴许又会遭遇什么,自是不便带他。
夜里,和玬珠躺在床上。
玬珠打着哈欠说:“正阳派的两个女的,跟了咱们一天呢。”
“明日早起,甩掉就是。”
苏缈说完翻了个身,合上眼睛,慢慢地陷入半睡半醒间。
夜渐渐深了。
悠扬箫声乘着月色,穿过门窗的缝隙,轻轻地挠进耳朵。音韵如丝,如雾蒙蒙,催得人更加昏昏欲睡。
可突然的,苏缈睁开眼。
床榻一抖,玬珠惊醒:“姐姐你去哪儿!”
苏缈已披起衣裳,捞起双剑,追出门去。
箫声……
是隔壁?
突然的闯入,撞断了箫声。
门扇吱哑的余音,淡入昏暗的夜里。
苏缈深吸一口气,提起脚步,朝他的方向走去。
屋里没有点灯,但窗户开着,清光斜照进来,将他笼罩。
那人端端坐在床边,双眼似合非合,沉静如月,好似刚才吹箫的并不是他。
如此的情景,令苏缈冷静下来。
就连追过来的玬珠,也趴在门边,只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雪乘着月光飘洒进来,落在他的身上。他依然如那一晚在山洞时,好似在享受严寒。
本就是奇怪的一个人。
眼下,这人身上又多出一个谜团,让苏缈没有办法再忽视。
“刚才的曲子,谁教你的?”她的目光在对方身上搜寻着,尝试着找到一些先前被遗漏的细节。
男人徐徐地放下竹箫,掀开眼皮。默然片刻,短短一句回答——
“不记得了。”
是么。
苏缈停下脚步,在距离他三步的地方,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
可这个男人的脸,如这几天所见一样,始终没有传达出一点情绪。
“大半夜的……”
她眯了眯眼,“吹着这样的曲。”
这首曲子,此前苏缈只听父亲吹过。
曲音绵绵,她听不懂曲中的意思,只感觉有些难言的愁苦。
父亲去后,她便再未听到过这样的旋律。
“打扰了。”他淡淡地应了句,将竹箫放到膝上。
可这张俊美清朗的脸上,何尝有半点歉意。
随着他的动作,苏缈的视线落在他的腿上。
她往前两步,蹲下:“我看看你的伤。”
不是在征求同意,苏缈捏住他那只受伤的腿。
脚踝处的伤用布包着,她一层层地剥开,发现里头皮肉已开始结痂。
许是涂抹过她的药,愈合的速度稍有些快。
但大体上,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然……
会恰巧出现在山上,又恰巧会这支曲子?
他……到底是不是“人”?
苏缈抬起头,端详起对方足以用“沉寂”来形容的脸。
他正低垂着眸子,浓密的睫毛遮盖住眼底的神色。
苏缈从未见过一个男人,有如此好看的眼睛。但此时,她并没有多余的心情,却感叹这双眼睛的美。
一个她十分想要知道的答案,对方却用“不记得了”来回答。
坐在她面前的,分明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苏缈直起身,按住腰间的一排飞刀,来回走了几步。上了年岁的地板,在脚步的挤压下,发出嘎吱声响。
沉默,又将这轻微的响放大,听起来很刺耳。
片刻后,她吸了口气,勾起一抹轻笑:“既然这么想跟着我,明日记得起早。”
苏缈没追着问,只是深看了这个男人一眼,回房去了。
玬珠看得莫名其妙,跟着小跑回去:“姐姐?”
什么情况啊?干嘛又把这拖油瓶带着,好麻烦的!
早起,不仅是为了甩掉那两条尾巴,也是为了买马。
天蒙蒙亮,早市便开了。
“会骑吗?”苏缈挑了两匹马。
“不会?”男人答。
很好,三人行,只有她会。玬珠不会骑,但可以和她共乘一匹,这位不会,就……
“那看来,你只能跟在后面跑了。”
她翻身上马,抬着下巴垂眼瞧他,脸上挂着抹笑。
他无波的眼里出现一丝不悦,不知是为骑马本身不悦,还是为她胆敢让他跟在后面跑而不悦。
反抗无效。
苏缈并不想买辆马车,再给他当车夫。
他依然话少,连不满也懒得说一句,抖抖袖子,上了马去。
黑马很是衬那一袭白衣,更显出他几分出尘。
马儿很乖,没把他甩下去。马贩教了几个诀窍,他也就会了。
当天边红日攀升,三人两马绝尘而去。
客栈里。
杨雀儿:“怎么办,她居然寅时一刻就离店了!定是发觉我们跟踪了。”
柳眉黑着脸:“我们跟得如此小心,她竟也能察觉。此人诡谲谨慎,不简单。”
杨雀儿咬着后槽牙:“师姐说的是。如今梁子已经结下,若再撞见,必要杀了以绝后患!”
第8章 入桃源谷
马蹄踏过雪道,飞驰南下。
苏缈印象里,南边更暖和一些,冬天的时候没有这么大的雪。
她喜欢南方。
桃源谷藏在南方的某个山坳中,距离这里约有千里,跑马三天可达。
这一路顺利,无甚可提的。
去桃源谷前,苏缈先在附近小镇歇脚。镇子比先前那城小多了,只交叉着两条街罢了,和她许多年前第一次来时,没什么变化。
除了,守店的店家要么老了样子,要么换了人。
“阿青啊,你被我们拐这么远。害不害怕?”
玬珠一蹦一跳的,从青石台阶跳下去。腰间的小铃铛,抖得清脆响。
小镇宁静,她很喜欢。
双手拢袖的男人,慢慢悠悠地跟在后头,停顿了两息,才回答了这个问题。
“随缘。”
玬珠:“你这人好没意思!”停下来,朝前方努努嘴,“苏姐姐买了这么多东西,你一个大男人,也不帮着拿。”
苏缈走在前面。
她买了两坛酒。师父喜欢花雕。二十年了,不知他的口味变了没。
买了一个金镯子。给师娘。
又买了红糖、干货若干。
想着两人兴许育有儿女,不知多大了,苏缈又进了布庄。
仔细地挑了三匹布,深浅都有。
东西便实在有些不好拿了。
“欸你这个人……”玬珠抱怨道。
她都上去帮忙抱东西了,后头那人却还将手揣在袖中,老神在在。
“你喊他,岂不自找没趣。”苏缈大步流星出了店门,“回去休息,明天早些出发。”
这位简直就是个爷。
不理人,不做事,这一路上吃要干净,坐要整洁。
半点凡尘不肯沾的。
要不是那首曲子的缘故,苏缈早轰他滚了。
玬珠抱着两匹布,回头做了个鬼脸,小跑着跟上。
白色的广袖轻晃,很快又归于平静。
店主收拾着被打乱的布匹,笑道:“出手慢了吧,公子下回可要主动些。小姑娘生起气来,那可不好哄哦。”
男人敛眉,跟着出门去了。
夜色朦朦,小镇弥漫着烟火味,饭菜飘香。巷子里,隐约传来孩童的玩笑声,妇人喊吃饭的吆喝声。
从未闻之人间味道。
他的脚步稍有一顿。
这味道……说不上来喜欢,也说不上来讨厌,单只觉得,踩着青石板路一直走下去,也不失是个不错的体验。
……
山路不好走,牵马寻到快要晌午,苏缈才凭着记忆,找到桃源谷的入口。
山洞里昏暗无光,但有风通过,吹得照明的火苗左摇右晃。
洞内狭窄,刚好可以通人,若两匹马再肥一点,定会卡在里头。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复见点点光亮,再往前走了数丈,终于到了出口。
剥开封洞的藤条,苏缈钻了出去。
天光刺眼,她忙抬手挡光,与此同时前方阑珊绿意扑入眼底。
迎面有微风撩乱发丝,夹着淡淡蜡梅香与袅袅炊烟味。
她遥望这谷中风景,想笑,却又皱了眉头。
二十年光阴流逝,这里变了好多,一眼瞧去,从原先十五六户,变成了三四十户的大村落。
玬珠跟着出来,迫不及待地问:“是这里吗!?”
“是,是这里。”
苏缈拍拍身上的灰尘,便往前迈出步子,却不防踩到了石头,歪了下身形。
“姐姐小心啊。”玬珠笑道,“这叫,近乡情怯。别担心,你师父肯定还在这儿的。”
桃源谷中,一向安宁。
一行人牵马往前,远远瞧见一大群村民在田间扎堆。说话的声音很大,似是聊得很激动。
离近了,才听清楚,哪里是聊天,分明是在争吵。
安宁?
好像并不安宁。
“你家牛顶死我家的,不赔还有没有天理!”
“赔钱我认,赔牛不行!”
“我不要钱,我就要牛!”
“撒手,你小子撒手!”
双方争得面红耳赤。
死了牛的小伙,使劲儿地拉拽牛鼻子。可他拽得都龇牙咧嘴了,那牛也不肯跟他走。
老汉上去抢绳子,跑得踉踉跄跄,腿脚不便的样子。绳子他是拽到了,可也摔了,扑了一身的泥浆子。
围在四周的许多村民,跑了几个上去,硬是把那头黄牛逼得往前走。
老汉大急,却是寡不敌众,用了老劲儿也没冲开阻拦的人群。
同样被拦住的,还有一个妇人,一个姑娘,一个少年。不同于老汉沉默的愤怒,眼瞅着牛被拉走,三人哭天抢地,破口大骂。
“村长家的,你不讲道理!”妇人声音哭喊道,“是你家牛非要来挑衅。我早叫你牵走,你非不听,如今倒要怪我家!”
她旁边的姑娘不停抹眼泪:“你们黄家的,根本就是合起伙来欺我们外姓!”
少年手里的扁担,被两个壮年男子抢夺下来。
他倒是没有哭,就是急红了一张脸,嘶吼着:“要不是为了保村子,我爹会瘸了腿?!要不是瘸了,能让你们这么欺负!”
少年人的嗓门儿很大,指着周围的人骂“你!没我爹把你救下来,你早被拉去打仗死在外头了……还有你!没我爹,你家都绝后了!还有你……”
他说了一大堆。
“你们……你们如今就这么事不关己的看着?!”
上去帮着抢牛的,其实不过十来人。余下三四十个村民们只是围观着,少年这番话说得他们又是低头,又是侧身的,很是不好意思。
有几个小声交头接耳起来——
“要不,把村长抬过来吧。”
“老得骨头都快散了。你敢抬?没的出了什么事,他儿子准赖你头上。”
“他们黄家,可不讲理得很嘞。”
大家有心无力。少年的质问,竟没有得到一声帮腔。
那抢牛的小伙,得意地啐了一口:“英雄不提当年勇,老说就没意思了。弄死我家的牛,本来就该赔!”
瘸腿的老汉气得说不出话。
妇人一屁股坐在泥地里,哭声好不凄惨:“我家老季瘸了,秀儿是个姑娘,冬娃年纪又小,家里生计全靠这头牛。苍天啊,这是想逼死我们呐!”
可谓很大阵仗的一番争执,哭喊的,痛骂的,还有牛在凄厉哞叫……谁也没有注意到,谷里进了外人。
玬珠远远瞧着,歪着脑袋问:“一头牛而已。为什么说,让他们赔牛,就是要逼死他们啊?”
苏缈眯了眯眼,刚进谷时的热切悄然淡去了。
“家里养头牛,到了耕种的节气,可以租借给别家犁地,靠此换点钱物。这牛,大概是他们家顶梁柱。”
玬珠:“可是,他们也说愿意赔钱啊。为什么非要赔牛?”
“洞口窄小,勉强可以过马。若是想从外头买牛,只能买半大不小的。等养到能犁地,少说一年后了。再者,这头黄牛养得膘肥体壮,难说不惹人眼馋。”
“哦。”玬珠懂了,耸耸肩,“算了,管他们呢,找你师……”
话没说完,苏缈却把马绳子交给她,跨过田坎,往那人堆去了。
众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忽闻一道清澈的女声穿插进来。
“顶死了人家的牛,岂是赔钱可以了事的。”
闹做一团的众人,这才发现谷里居然……进了外人?!
顿时尖叫四起。
村民们惊恐万状地靠拢到了一处,又一股脑地往后头挤。
害怕的样子,像一群撞见狼的羊。
这突然出现的女子,一袭月华色的衣裳,身形高挑,薄唇冷面,自有一股浓重的威压感。
她还背负双剑,腰挂飞刀,一见就不是个好惹的主。
“你什么人?怎么进来的!?”牵牛的小伙却是跋扈惯了的,伸着脖子大声质问。
苏缈越发近前,勾起一抹轻笑:“来评理的人。”
那小伙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又将后头的两人与马匹都细细瞧了瞧。
许是没发现明显的危险,对方又是向着他的,他随即松了脸部的紧绷:“先不论你是怎么进来的。你也说,他们该赔我牛?”
又跨过一道田坎,苏缈走到黄牛跟前,抬起手,拍拍可怜的牛脑袋:“我的意思是,赔钱,可不能算是个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