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娘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还没上桌呢,个老东西就抓了吃!”
秀儿端着菜,也跟着出来了。
一见到好吃的,玬珠眼睛就亮了,笑嘻嘻地上去搭手。
师娘做了一桌子菜,卖相普通,但味儿极香。
很有家的味道。
也许,师父从一开始就是想要有个家。若不然又何必收下她,七八年间相伴着走江湖。
饭桌上说好了,老季留苏缈过年,元宵过了该去哪儿去哪儿。家里没那么多米,可没办法多养三口人。
房间,自然也没多余的。
是夜,苏缈、玬珠还有秀儿挤一间,阿青跟冬娃挤一间。
夜半三更,冷风吹过,山间林木沙沙乱响。
苏缈却在这个时候,歇了又起。
“你果然在外头。”
她捧着剩下的半坛酒,跳上粗壮的树枝。
白衣笼罩在月光里,显得十分素净。
“太吵。”男人微抬下眼皮,说。
确实,隔了个房间都觉得震耳朵,冬娃年纪轻轻鼾声不小啊。
苏缈表示理解,但她也知道,除了吵,还有脏,这里的环境叫这个挑剔的男人难以忍受。
师娘的饭菜做得扑鼻香,在座吃得心满意足,他却一口未动,默不作声地坐到石榴树下去了。
亏得知道他难伺候,提前介绍过他脑子残缺,不然定要扫了大家的兴。
苏缈原想解释,不是脏,是东西用旧了,看起来脏而已。想想,又作罢了,只从身上掏出个油纸包,递到他面前。
“镇上买的油饼。你再这么挑下去,早晚饿死。”
他迟疑了下,接过去,又迟疑了第二下,才咬了一小口。
这还挑剔?
啧,苏缈看他是真的想要成仙。
她饮来口酒,问出一个问题:“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男人依然是慢了一会儿,才答:“没有名字。”
从“不知道”变成“忘记了”,又从“忘记了”,干脆变成“没有”。
苏缈听得都想笑:“你这敷衍的工夫,还真是炉火纯青。”
他细嚼慢咽:“当真没有。”
“你爹娘没给你起?”
“没有爹娘。”
几句对话下来,苏缈觉得跟这人交流,简直难于上天。
他冷冷淡淡的,那说话的模样,竟不像唬人,倒像是很认真地在回答。
也罢,真真假假地就这么处着吧。
“那,我以后真叫你‘阿青’了?”
“嗯。”
“阿青啊?”
“……嗯?”
“我们来玩个小游戏。”
他看过来,眸光清澈:“什么游戏?”
“交换秘密的游戏。”
“好。”答应的倒是很干脆。
苏缈想了想,说:“我这只半妖,如今也有一百零八岁了。”
他也想了想:“鸡蛋和油饼,我都不喜欢。”
“……”
这是他迄今为止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但苏缈认为,这也是最废的一句。
嘴角不自主地抽了一抽,她失笑:“我并不想知道你口味的秘密……行,你倒是说清楚,你喜欢吃什么?”
“那是下一个秘密。”
她为何突然喜欢当冤大头?
苏缈斜睨了他一眼,见那油饼只被咬了一小块:“那还是饿死你吧。”
她一口闷了剩余的酒,又觉得心头怎么都不痛快。
这人凭那一首曲子,就想把她吊得死死……
“下一个秘密——我虽允许你跟着,但若发现你目的不纯,必定对你不客气。”
今夜的风,较往日阴寒。而她突然沉下去的口吻,比这阵风,更加的寒。
“咔嚓——”枯枝被踩碎的细响,乘着风吹进苏缈的耳朵。
她勾了一半的嘴角倏地垂下,扭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瞧去——
寂静的村道上,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大群人影。
风送来的不止是声音,也把酒味送到苏缈鼻下。
那一大群人连个火把都没有打,却不到一会儿工夫,就将季家院子团团围了起来。
像是提前安排过的。
人影攒动,拴在牛棚的马儿蹄子乱踩,变得不安。
苏缈眉心一皱,粗略一数,黄家来了十几号壮丁。
“快点!把酒倒了!”
“烧死姓季的,咱啥麻烦都没了。”
“给这帮外姓树个榜样,看哪个还敢跟我们黄家对着干!”
他们把酒倒在院子周围,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酒香。
一点亮光燃起,是黄贵率先吹燃了火折子。紧接着,另有三人也吹亮了火折子。
只要把酒引燃,火焰滔天,就是神仙也救不了姓季的!
苏缈的手迅速摸到腰间刀囊。
“嗖——”
火折子被震落地上,黄贵愣了一下,才感觉到手臂的剧痛。
“啊——”
一把小飞刀扎在他的手腕子上,刀尖穿透骨头,从另一侧露出带血的尖头。
黄贵的惨叫惊飞群鸟,与另外两人的痛叫此起彼伏。
夜晚的幽静被打破了。
糟了,六中三,还有一个点火人位置刁钻,她的飞刀没能扎到。仅在眨眼之间,引火的火折子已被抛向木屋,飞出一道拱形……
也是在眨眼之间,某个东西击打在火折子上,又将它砸了回去。
苏缈惊了眼睛。
细瞧,竟是油饼!
她匆匆回头,见阿青正弹去指腹的碎渣,那看向她的眼神依旧清冷无波。
“我也一样。”
若你目的不纯,也一样不会对你客气。
第11章 身有顽疾
这饼丢出去,正中目标。
莫说这准头苏缈及不上,就是那力度,她也及不上。
苏缈背后顿时发凉。
原以为,这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反应迟钝,说话迟钝,就是个连鸡蛋都不会剥的富家子弟。
眼下赫然发现,他竟是个高手。
苏缈在脑中搜寻一圈,着实无法把他和哪一号人物对上。
她怔怔地盯着这个他。
直到老季打开房门,冬娃跟着出来,玬珠伸着脖子对这群黄家人大骂出口,她才回神。
亏得身边这位出手,火才没被点起来,苏缈皮笑肉不笑:“多谢。”
男人拍去手上的碎渣,没有接话。
苏缈递去一张帕子,他无言地擦了擦手。
罢了,未将帕子还她,却往上方投去。
立时有什么东西被帕子砸了下来,落到树下一动不动。
苏缈定睛瞧去,见是只松鼠。
“干嘛杀它?”
“吵。”
“……”
那小家伙只是出来找口吃的,罪不至此,死不瞑目啊。
苏缈明白了,他就不是什么善茬儿。
她便不再开腔,扭头看着下方人群处。
那一边,黄家杀人恶行被抓个正着。
双方大声争吵起来,附近村民相继被惊醒,不一会儿就团团聚了过来。
“咱黄姓祖上开的荒,凿的井!起初发了善心接纳你们,如今却叫你们骑到脖子上!”
“放屁!这地,这水,写着你‘黄’姓了!?”
“你们这叫忘恩负义!”
“谁叫你们仗势欺人!”
“你们黄家好田在上游,每年春耕就堵着那水!哪年我们不是求爹爹告奶奶地等你们放水!”
“胡说,没有的事!”
两边争得面红耳赤。
苏缈若此刻掺和进去,必能一锤定音,管叫姓黄的为今夜放火杀人之事付出代价。
但她没有。
她只是坐在高高的树上,看着下面的争吵。
外人怎么帮,都不如自己立起来。这个道理,她懂,师父只会比她更懂。
过了会儿,果然见老季把对骂起劲的玬珠拉倒了后头。
玬珠气呼呼地靠边站,恼了一阵,才想起苏缈来。
她循着妖气往树上瞧,见苏姐姐都只看着,这才消了气。
村民们和黄家的吵得难分难解,陆续有人回去操家伙。
“他们今天敢放火,明天就敢下毒!乡亲们,这事儿能忍吗!”
“个狗|娘养的,少他娘的血口喷人!都是季老头逼的!他要早把牛赔了,我们也不想大晚上的来干这种事!”
“你才血口喷人,你就说人老季赔你没赔!本来就是你家牛非要来挑衅,顶死了活该!”
“欺负你们咋的了,这片山谷就是我们黄家的,不服来打啊,老子打死你们!”
争吵越发激烈,外姓这边不知是谁吼了声:“都听到了吧,他们不光想搞死老季,他们还想搞死我们!”
别欺负老实人。
就是兔子急了也咬人。
乱糟糟的争吵之中,老季捡起地上一根枯枝,飞快挽个剑花。“刷刷”的声音不大,却令周遭的吵闹陡然静下。
许多年不曾握剑的手,即便握着的是根树枝,竟也有手握山海的气势。
老季昂首挺胸地站在人群中央。
他曾经仗剑江湖,是个侠士。
也曾经带领村庄,击退官兵。
“你们有杀人之心,我却无杀人之意,同为这沧海尘埃,何苦相互为难。”
老季此话出口,周遭更是一片寂静。
村里人都知道的,老季本事大,心肠好。
都以为他是要把“仁义”二字践行到底,不料他紧接着一句,“可如今是忍无可忍,乡亲们,拿上家伙跟我走!”
平素都是黄家的欺负外姓的,老季这一号召,杂姓村民竟真的操起来家伙,跟着他往远处去。
黄家人见大势不好,也纷纷回去,搬来了锄头镰刀助阵。
然而老季这边气势高涨,任你锄头还是铲子,统统拦不住。
队伍越走越远。
玬珠也跟着去了。
也不知老季要领着大家去往何处,去干什么。
过了没多久,远处有火光冒起来,照亮山腰狂舞的树。哭喊与叫骂此起彼伏,惊得群鸟乱飞。
直到快要天亮,苏缈才知道,起火的是黄家祠堂。
老季带头烧的。
桃源谷里,就这么变了天。
师父还是那个师父,曾经是她的铜墙铁壁,如今,又是这个村子与这些村民的铜墙铁壁。
不需要她去插手。
苏缈深感欣慰。
过没两天就到了新年,村儿里一片喜气洋洋,四处飘着牛肉香。
可师父一直在忙碌。
他为村里头的事情整日奔走,连带着师娘和冬娃都时常不在家。
只有秀儿,留在家里做饭洗衣,陪伴客人。
“你们是不知道,往些年还有更过分的呢。前头老苗家的借了米还不上,黄家的不肯宽限,硬把苗二姐姐逼去给黄三伯做小!”
秀儿说道。
玬珠:“啊?!”
秀儿直叹气:“黄三伯都五十好几了……苗二姐姐去了没几年,受不了他的打,吊死在屋后树上。”
黄姓抱团欺压外姓,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被火烧祠堂,该的。
玬珠每天都跟秀儿聊天,也帮她做饭,两个小姑娘打得火热。
阿青则总是安静地坐在树上,偶尔会吃些果蔬,竟也顶得住。
苏缈每天推开门,都会想:这半仙今天饿死了吗?
没有。
阿青在树上看风景,苏缈就在树下练飞刀。
那晚六中三,差一点就没拦住黄家行凶。
她若想靠这样的身手行走江湖,等着暴尸街头吧!
临近元宵,村子里的事才都摆平了。
老村长初六那日咽了气,初九,老季被推上村长的位置。黄姓闹了好长时间,最后也不得不作罢。
再闹下去,外姓不光烧祠堂,还要刨祖坟呢。
老季是没杀人,但是招招诛心啊!
春节剩下两日,老季终于闲下,又或者是特地推了事务,专心呆在家里。
他翻箱倒柜找了许久,从箱子最下面找到本册子。
“这是闲暇时候默出来的,双剑的剑谱。”
苏缈翻了翻,见不仅祥记了剑招,还画了招式,喜道:“有师父就是好呀!”
老季摆摆手:“别高兴太早,这也不是什么上乘剑谱,若真是厉害的,我当初就不用单手剑了。”
只能说,勉强先给她应付着。
老季一边说着,一边准备笔墨纸砚。
“师父如今也帮不着你什么。我有位挚友,这些年断断续续通过书信。他现已开山立派,在江湖中混得还算不错。”
说着,便勾水研磨。
苏缈搁下剑谱:“我来。”
从前师父写字她研墨,原以为不过平常事,如今这样的平常事,却已是难得。
师父写这信,其实是催她走的呢。
老季坐下,等她墨好:“我为你写一封荐信,你带去,他定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收下你的。”
稍有一顿,铺陈纸笔,“他既是我挚友,我也不便瞒他你的身份。不过,世人终究对半妖有误解,你去时千万带上厚礼。”
苏缈:“师父想要我另拜师父?”
老季:“我帮不了你,自然要为你另谋路走。”
苏缈慢慢地转着墨锭,撇了撇嘴。
“哦。那,您的这位挚友喜欢什么?”
“他虽是江湖人,却也喜欢舞文弄墨,倒也没别的爱好。”
老季想了想,“于茶道上也有些研究。总之,你便送他一些风雅之物吧。”
苏缈了然:“那这门派是叫什么?”
老季提笔蘸墨,答:“雁山派。”
苏缈在脑子里搜了好大一圈,着实不记得那包打听曾提过“雁山派”。
这倒也不奇怪,立派时间不长,名气自然不大。
见老季提笔,她不问不扰。
信写好,苏缈小心地揣进怀里:“师父放心,我离开山谷便去雁山派。”
一桩事了,老季望着她,沉沉地叹口气:“去处帮你安排了,还有一桩事我放心不下——你那病,可有加重?”
苏缈摇了摇头:“劳师父挂心。这老毛病早有缓解,不像从前那般发作频繁了。”
老季见她神色轻松,也就放心,轻拍她的肩:“那就好。既然有所缓解,说不准,这怪毛病哪一日自己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