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街道上只有她一个人,她走得很慢,脚步也磕磕绊绊抬不高似的,两只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似乎在思考,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起风了,从宋家方向吹来的风,带着茜色的薄雾,像香香裙摆的颜色。空气中零散又刺鼻的香气,许多种混杂在一起,仿佛也在香香店里闻到过。
青青吸了吸鼻子,发现自己已经不会被这种香雾毒倒眩晕了。香香从来不会害她,只会帮她、照顾她、护着她。
唐排芄来抓住她的手,急切道:“你去哪里了?不是说好留在香香身边等我去找你吗?”
她的语气也是平平的:“我刚刚回家了。”
“你回……”他刚说了两个字,倏然明白过来。她在战况混乱的宋府,怎么就突然回到镇子最北边家里了,现在又从家里过来,必然只有一个原因。
“唐牛”青青抬头看他,“我听见他们说的话了。”
明明她回家了并不在场,明明离得那么远,她却句句都听见了。
――还我妻儿命来!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这副人皮不是妖怪的伪装,而是他们的封印。
――妖王嘛,不会那么轻易现身,总要先把小喽清理干净,最后才压轴出场。
――你们不就是想逼我出手吗?
――上次明明杀过你,你却一点事都没有。妖王的封印,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还有许多细细碎碎、嘈嘈切切的,夹杂着抽泣哭声,听不太真切。
――怎么办?香香能挡住他们吗?
――她会保护我们的……
那些声音从镇子各处、四面八方,仿佛直接连通了她的脑子,都不需要经过耳朵,径直灌进脑海中来。
她问唐牛骸罢蛏系娜巳都是妖怪,对吗?”
唐琶挥谢卮稹K不回答时,意思都很明显。
“那我也是妖怪啊。但是,”她低下头,忽然伸手去抓唐派聿嗟某さ丁D堑渡系牟继踝杂辛樾裕遇人突袭便会自行反击,唐懦返迷倏欤布条还是在她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
寻常的伤口,浅浅的,渗出暗红血珠。
唐琶Υ右陆笏合乱豢椴祭刺嫠包扎。青青也不反抗,任他摆弄。
“方才在宋家,雪中莲朝人群放了一道剑气,打到了三个人。”她看着自己缠上布条的手说,“旁边两个都脱去了封印皮囊变成妖怪,只有我死了。”
唐糯蚪岬氖治⑽⒁徊。
“也不算死了吧,就跟上回一样,我再睁开眼,就躺在家里床上了。身上也是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
――上次明明杀过你,你却一点事都没有。
不知夜修罗有没有想起来,被他杀过但安然无恙的人,其实不止一个?
“唐牛为什么被你们的剑气兵刃伤了,我不会解除封印变成妖怪?”
香香是妖王,所以特殊;那么她呢?
脑海里莫名的声音又从远处传了过来。香香闷哼一声,似乎中招吃了亏;雪中莲冷声对她说:“单凭这些香粉毒药,就想制住我们?你得拿出真本事来。”夜修罗嘲讽香香:“莲华祖师亲手下的封印,岂是那么容易冲破的?”还有许多细碎的哭声:救救我,救救我……
香香“呸”地吐出一口血,她的声音冷冽坚定:“谁也别想困住我。”
冲天红光自宋府拔地而起,半边天色尽被染红。漩涡飓风以宋府为中心扩散,所到之处移山走石,片瓦不存。有防备不及的修仙者被这风卷上半空,如撕扯的风筝不由自主,再被香香的巨翅当空拍下,血溅当场。
青青仰首望向红光聚处,一层层茜纱似的半透明膜翅次第展开,身后拖出两条长长的尾翼,是她优雅的飘带披帛。
原来这才是香香真实的模样,她生性爱美,即便现出原形,也是一只美丽绝伦的妖怪。
脑海里又冒出许多似曾相识的画面。被围攻的巨型妖怪,飞落如雨的刀剑和法术,身着各式门派制服的修仙弟子,尸横遍野寸草不生的战场,还有唐拍钦潘圃相识的脸,穿的却是一身古朴的莲纹白衣。
九个修仙者已经死了四个,剩下的也遍体鳞伤,一败涂地。夜修罗的黑袍上已分不清是原本的红纹还是血了,他几乎站立不稳,踉跄连退了两步,被人从后面搀扶撑住。回头一看,扶他的苏筱落居然只有风中树枝瓦片割出的几道轻微划伤。
“它不打你吗?”他皱紧眉头问,语气不善,“还是你不敢上前?下不了手?”
“我没有!我……”苏筱落确实没下重手,一直在辅助战友,但香香也完全没碰过她。她拿出那支香香送的琉璃瓶香药:“可能是因为这个……”
夜修罗二话不说抢过去,拔了塞子就往自己身上倒。刚倒了一半,香香一爪子就把他连带地上的整块草皮一起掀了起来。那只琉璃瓶落在香香足边,它一脚踏上去将瓶子碾成粉碎。
此时它已不能说人语,但那架势仿佛在昭告:你看我像只认香不认人的无脑怪物吗?
这一击让夜修罗再也站不起来了,此时场上又减员一人,只剩他、苏筱落、雪中莲和莲华师妹。师妹一身白衣尽被鲜血染透,以剑支地摇摇欲坠,对雪中莲吼道:“师尊给你的法宝还不拿出来用!”
“那是比武大会的头彩,祖师留下的秘宝,”雪中莲也是勉力支撑,“用一个就少一个了!”
“法宝重要还是命重要?就是给现在用的!不然今天大家都得死在这儿!”
雪中莲咬咬牙,从怀中取出自己千辛万苦打赢擂台赛赢来的法宝。那法宝外观平平无奇,圆筒状的一束卷轴,啾一声放到天上去,乍看还以为是烟花;待光焰绽放开来,才发现是个巨大的法阵,覆面足以横跨整个宋府有余。
青青举头看向空中的法阵光轮,莲纹机窍,这图案她肯定见过;上一次见,似乎也是同样的角度,在她头顶笼罩高悬;连阵中无数寒光飞剑落雨一般扑面而来的画面、自己不禁侧身抬手遮挡的动作,也都一模一样。
后来呢?后来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睁眼时,她只是靡香镇一名普普通通的孤女,父母双亡,开一间普普通通的豆腐铺子。
青青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很厚重的东西盖住了,但又没有压着她。她慢慢睁开眼,眼前朦朦胧胧的,泛着微红,光影如梦幻。
滴――答。
一缕细而粘稠的汁液滴到她手臂上,青翠碧绿。
她抬起头,香香巨大的身躯横亘在她上方,怕压到她,它的爪子在她身周弯折旋绕,像错落的柱子支撑住自己的重量。一层层的膜翼蒙在爪柱外层,围出一圈透光的帐篷。
那些当头的剑雨都被它挡住了,只有最薄弱处穿透下来一根,在它身上扎出一个小洞,流出少许青绿汁液,滴在青青的衣袖上。其他地方,都被它围得好好的、干干净净的,这茜纱的帐篷甚至有几分唯美浪漫。
然后,瀑布一般的绿汁从帐篷外流淌了下来,将所有的茜纱尽数浸染,红绿交织,合成最粘稠密实的浓黑。
嘶嘶……嘶……香香的口器里发出断断续续的虫鸣,但是青青居然听懂了。
我,尽力了;也想,保护你。
雪中莲远远站着观察了很久,确信香香不会动了,方御剑飞到它头顶上,剖开尸体取出内丹。那内丹足有鹅蛋大小,色泽微红,华光敛蕴。
其他两人终于松懈下来,面露喜色。死了这么多人,付出了这么大代价,终于杀了妖王取到内丹,也算不虚此行了。
苏筱落默默地低头站在一旁。
雪中莲却脸色沉凝,他并指探了探内丹虚实,眉头蹙得更深。
“这颗内丹的修为不过百余年,至多不超过两百。妖王被封印,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了。”他回头看向香香的尸身,“它确实是一只厉害的大妖,但它并不是祖师封印的那个妖王。”
夜修罗和白衣师妹面面相觑。一个香香就搞得他们如此狼狈,死伤过半,还把仅有的厉害法宝用掉了。如果这还不是最终的首领,真正的妖王出现时该怎么办?
再说还有谁呢?满镇的妖怪都杀掉快一半了,有嫌疑的,宋小姐、镇长、香香,都死了,剩下的全怕得躲着不敢出来,妖王还能是谁?
取出内丹后,香香的尸体完全失了灵气生机,没过多久便化作光点烟尘一阵风吹散了,只留下满地狼藉,昭示着方才一战有多艰难惨烈。
那狼藉的中央,却有一小块平整干净的地面,完全未被血污绿汁浸染。空地正中还有个人,小小的一只,蜷成一团抱紧自己。
夜修罗嗤地笑了出来:“不会是她吧?”
第15章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他们说的话青青全都听到了。
她自己也会思考:她和香香一样,不会被简单的仙术打出原形,身上有更厉害的特殊封印;香香为了保护她,用身体替她挡住剑雨;她想起了前世许多零散的画面,那些画面里修仙者总是她的敌家对手;她还能听见靡香镇上所有人和妖的声音,包括虫语。
排除了香香,种种迹象都指向,她很可能就是盘踞在靡香镇、香曲山上那只被封印了五百年的妖王。
“不管怎样,先准备好应对之策。”雪中莲用传音入密和其余几人商量。他伸手凌空抚过地上阵亡修仙者的尸身,那些尸体也化作五彩光点消失不见了。“通知各自门派,从后面再选五人递补进来,这次一定要有医仙。”
连传音入密她都能听到了,可她依然没有半点妖怪的本事和法力。他们杀了香香,杀了山上镇上近半她的同类,她却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怎么会有这么窝囊的妖王。
青青眼看着他们向自己逼近围拢过来,又眼看着唐诺苍谧约好媲啊
雪中莲对唐呕贡3肿偶阜挚推:“前辈来这里应该也是为了解开妖王封印吧?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唐潘担骸澳芙饪固然是好,如果不方便、不好解,那便算了。”
换言之,如果解封印要伤害青青,他绝不会答应。
“前辈为了一个妖怪,竟然对自己人挥刀相向?”雪中莲故意看向他的手腕:“前辈的仙术被封,凭什么觉得一个人能挡住我们四个呢?――哦不对,是九个。”
苏筱落抢白道:“别算我!你们要是互相打起来,我不参与!”
“那打妖怪你参不参与?”雪中莲不客气地瞥了她一眼,“如果你想退出,外面有的是人排队等着进来。”
苏筱落不说话了。
新递补的五个人果然来得十分迅速,转瞬即到,或许早就准备好了。
雪中莲对唐虐浩鹜罚骸拔抑道这点禁制对你不算什么,但执法长老有言在先,如果破禁再犯,必将加倍严惩。今天各门各派的道友都在场,请大家做个见证,如果有人再用违禁招术,那就不要怪我们按规矩办事,不留情面。”他从鞘中抽出长剑,故意撤去剑上寒光法力,“公平起见,我也只用剑招不用法术,如何?”
上回他比试输给了唐牛心里一直憋着怨气,今天势必要找回来。
他对旁边夜修罗等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对青青动手,唐沤桓他来对付。
夜修罗身形如魅,持扇绕出一条弧线去袭青青。唐庞玫队步幼∷蓄了法力的这一招,但雪中莲即刻欺身而上,挥剑荡开二人兵器,剑影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唐帕在其中。
唐疟谎┲辛缠住,青青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她并不害怕,也没有躲闪。其实她也想知道,这些人能不能解开自己的封印,解开后又会是什么样子;过程中难免会吃点苦头,但忍忍也就过去了。
但是当夜修罗的扇刃再度向她袭来时,脚底的泥土落叶中却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青青往旁边让开一步,那东西便嘭地一下从土里弹了出来,薄薄的一片,寸余短的扇刃也轻易戳穿了它。
是缩成纸片,可以随时藏进缝隙里的张二娘。
它脱去了人皮的真实模样也很薄,风一吹飘飘荡荡的,仿佛纸画成精了似的不真实。它转过来一只细细的触角,对她说出嘶嘶虫语:别怕,还有我们。
然后她听到更多OO@@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一开始很细微,只有她能听见;慢慢地近了,动静越来越大了,修仙者也觉察到了氛围不对,停手四下观望。
一个个人影渐次从暗处显露出来。隔壁的刘大哥和刘嫂,一个拿着锄头,一个拿着菜刀,抖抖索索地互相依偎着逼近;排在后面的王婶子,惯会占便宜的,趁人不注意往前插队挪了一个位置,手里的尖刀似乎也是从肉铺顺手牵羊;还有土地庙的老乞丐、眼神不好的谁家婆婆,以及许许多多她叫不上名字的乡邻,靡香镇剩下的所有人几乎都来了。
――也想,保护你。
――别怕,还有我们。
――她会保护我们的……
原来被寄希望的守护者是她。原本应该她保护他们的,可到头来却总在被别人舍命保护。香香护她,唐呕に,软弱的刘嫂、王婶子、张二娘也都用命来护她。甚至更早的时候,在修仙者刚到靡香镇的第一天,抓她去山洞里的残五,还有宋小姐,是不是也都为了保护她?
但她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修仙者熟练地用防御招式挡住镇民们手里的破铜烂铁,然后把他们一个一个抓过去,一个一个杀。
香香,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冲破封印的?我不够聪明,我想不明白,我到底要怎么靠自己?
青青攥着拳低下头,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她看到自己手臂上、脚踝上、膝盖肘弯、腰间胸口、一直到脖子,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金光符文,就像唐攀稚系哪嵌砸谎。
唐耪坐在地上捂着嘴咳嗽。雪中莲发现镇民的第一时间就用一招仙法将唐呕鞣闪顺鋈ィ哪还有心思和他比什么君子剑招。
他咳了很久也没停,这回可能真的时间不多了。
他支着刀站起身,坚持走到青青面前,努力压制住咳意。
青青抬起头来看他。
“青青,”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两枚半圆玉璜,并拢放在她左手手心里,“昨天你把这个忘在桌上,我给你收起来了。”
然后他又取出了另外一个:“我也有一件信物,原本是一对。”
他把那件信物放在她右手手心。
一枚圆润的玉环,鱼戏莲叶纹,与她的玉璜一模一样,只是中间没有断开。
怎么会?那明明是爹娘留给她的传家宝,一对成双,让她将来遇到中意的……
哪里来的爹娘?又哪里来的传家宝?
那不是璜,它们本就是一体,只是被利器从中间切开了。合在一处才是它原本的模样,严丝合缝的同心圆环。
脑海中那些零散的碎片,也随之拼凑合拢,连成完整的一线。
――你有点像……我的一位故人。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她呢?
――找了,但似乎她已经不记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