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很平静,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波澜。
良久,他没说话。
就在程今柚心说好吧看样子不行,松开了他的耳机的时候,他抬手摘了耳机,站了起来。
程今柚微顿。
裴应时把手机揣进兜里,径直越过她:“不走?”
“啊……”
平缓地眨了眨眼睛,程今柚回神跟上。
明明是即将到来的夏季,空气里早已经渗透着花果香。路边的树生出长枝,枝头开着一朵朵小花,却摇摇欲坠。仿佛风稍稍一吹,花瓣就会落下。
从GR基地到小洋楼,不过十分钟的路程。程今柚看看地,看看天,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安静的氛围最可怕了,像是有无形的暗流在周遭不断涌动,荡开一些难以言喻的微妙。这种大多数用来叙旧的氛围,格外不适合他们。
不过好在这十分钟的路程还算短,快到家门口,程今柚的手握在矮木门上,又松开,转头看向裴应时。
“你……我操!”
草丛里突然窜出来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从程今柚的眼前咻的一下窜过去。她猛地双脚离地,跳到裴应时身上,死死抱住他,双腿盘在他的腰间,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双脚不沾地,有了些安全感,她抻着脖子看了一圈,“什么东西啊。”
怀里猝不及防多了个人,还直接挂在他身上,裴应时下意识抬手托了她一下。
只一瞬,便垂下手,握紧,又松开。
“松鼠。”他解释。
程今柚愕然。
她被震惊到了,知道这里生态好,没想到生态这么好,居然还有松鼠。
胳膊交错,勾着他的脖子,程今柚稍微直起上身,环顾一圈,找刚才那只松鼠:“野生的吗?”
裴应时:“嗯。”
他视线平直,视野内只有她的脖颈和锁骨。
V型领口处,锁骨被遮挡一些,略微昏暗的路灯光亮下,落在她锁骨的影子纹路变动着。领口边缘轻微刮蹭的位置,像是某种伤口的结痂若隐若现。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
“晚上关好门窗,说不准有别的东西。”
话说到一半,被怕裴应时打断,他声音略沉,带了几分故意。
程今柚恍然低头:“什么东西?”
恰好裴应时抬头。
一高一低,四目相对。
忽而静了下来。
深夜的风夹杂着一丝初夏的温度,徐徐掠过。
程今柚的脑子里响起像是发条转动的声音。
她当然意识到了,她做了什么,此刻什么处境,这个姿势有多么不合时宜。
但是……
职业选手不都熬大夜、在电脑跟前久坐不起、做的最多的运动就是手指运动吗?他怎么……他怎么好像身材比以前还要好?
短裙之下光裸的腿勾着他的腰身,隔着一件薄薄的短t,她清楚地感觉到他紧绷的肌肉,还有他的体温。
不等程今柚心猿意马地细细感受,就听见他毫不客气的声音:“下来。”
没什么感情,也不留情面。
程今柚撇了下嘴角,松开他,跳了下去。
捏着酸奶瓶,虎口的瓶盖磨了磨,她问:“我重了吗?”
“什么?”
拽了下被她蹭乱的衣摆,裴应时皱眉抬眼,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问题。
程今柚扬声重复:“和三年前相比,我重了吗?”
三年前。
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把这个时间摊开了说。
裴应时静静看着她。
她果然没心没肺,他在她那里,可能连AKM射出去的一颗子弹都不如。三年,只有他一个人在耿耿于怀。
轻嗤一声,他敛神:“重了。”
话落,转身就走。
“……?”
懵了一瞬,程今柚回过神时,裴应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深吸一口气,她推门进去。
这一夜,程今柚差点气得一晚上没睡着,尤其是他扔过来这句话就走,丝毫不给她还嘴的机会。但转念一想,难不成他还真能记得三年前抱她的感觉?
张口就来,胡说八道,他绝对是故意的。
肯定地点点头,得到一些开解,她躺在床上,闭眼准备入睡。
两秒后,又倏然睁开双眼。
可是。
可是他明明可以不回答。
周中赛和突围赛期间,GR一点也没歇,看了别的队伍比赛,一遍又一遍复盘。然后在训练场里,对着靶子枯燥地练枪。
压强的手感,偏枪换弹的熟练度。
终于,迎来了“熊猫杯”最后的周决赛。
GR目前积分排名第三,前面是MDK和LG。
跟春季赛的总名次一模一样。
去年夏季赛结束之后,GR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仿佛遇到了职业生涯的瓶颈期,选手和教练常常产生分歧,团队配合止步不前,甚至出现下滑趋势。
春季赛在教练临时跑路的情况下,选手们状态也不怎么样,硬扛扛出来一个季军,已经是奇迹再现了。
这次“熊猫杯”,大家对他们抱有期望,但又觉得短短一个月,乱七八糟破事儿那么多,他们能保持就已经不错了。
但是,竞技场上瞬息万变。有人溺爱,有人挑刺,也有后来居上者,更迭变换,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
程今柚拿到赛程表,路过后台宽敞的通道,看见一个男记者和他的摄影,正在拍摄现场发回实时报道。
手里的手机振动一下,她低头看。
是GR队群的消息。
【老八:姐,你能顺便带一瓶水回来吗?休息室没水了】
【程今柚:你是水牛吗?】
【老八:……】
收了手机,程今柚转身往回走,打算去后勤室拿几瓶水。
旁边的记者恰好看到她,带着摄影师冲过来,拦住她。
程今柚脚下一顿,停下。
男记者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好,可以采访你几个问题吗?”
程今柚:“我?”
男记者点头:“后台随机采访。”
“行啊。”
“‘熊猫杯’的主办方是熊猫TV,也是你的东家。作为当下最热门的PUBG主播之一,你觉得这次杯赛,哪个战队会摘得桂冠?”
“LG。”程今柚脱口而出,声音四平八稳。
男记者和摄影对视一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些意外,他笑了下:“你为什么不认为是GR呢?”
“实事求是而已,就目前的队员状态和水平,GR还在调整阶段,LG的确可是说是六边形战士。”程今柚说,“不过,就算GR这次不拿冠军,下次也会拿。”
男记者:“对GR这么有信心?是因为你现在在GR任职吗?还是因为Timing?”
“你非要说任职这件事的话,我应该骂GR的,谁想上这个……班啊。”有镜头在,程今柚及时自动消音,省略了“逼班”的“逼”。
她说完,男记者没有说话,直勾勾地看着她,带了几分期待,在等她的下文,然而她没有半点要回答“因为Timing”那个问题的意思。
恍然回神,男记者噢了一声:“那你怎么看春季赛成功出线、成为GR强有力竞争对手的MDK呢?”
强、有、力?
程今柚挑了下眉:“有的人只是沾了点运气,风水轮流转,该转到他了而已。都这么多年了,让让他怎么了?技术嘛,就那样。”都说她这张嘴什么都敢说,果然,除了不能说脏话以外,一点也不避讳镜头。任何耍着小把戏的提问,好像对她而言没有什么作用,别人要么是没意识到掉坑里,要么是发现了直接避开。
她倒好,看见了,还要叉着腰站在坑边缘跟你say hello,再投以轻蔑的眼神,摇摇头说你这个坑太一般了,没什么水平,就那样。
她跳不跳坑,完全取决于她乐不乐意陪你玩。
男记者绷了下嘴角,又说:“但是网上很多人都说,GR已经陨落了。毕竟我们也都看到了,从去年夏季赛到现在,GR的成绩实在是……”
“陨落?”程今柚蹙眉,摆明了不赞同这个说法。
男记者以为自己这话终于让她破防了,没想到她不紧不慢地继续,“还没攀上巅峰,哪儿来的陨落?夏季赛而已,又不是全球赛。”
男记者一愣,咬文嚼字似的:“所以你的意思是,GR过去的成绩不算什么啰?”
程今柚扬唇笑起来:“所以我的意思是,有的战队别太掉以轻心,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话落,她越过记者,径直往前走。
明媚的太阳光落在白瓷地面,将光线和影子延长,到安全通道门口,折断。
门后,裴应时侧身,肩膀抵靠在门上,双臂交叠在身前。
手里捏着手机,他垂眼,盯着地面。
这儿没人,很安静,他出来接电话。那个记者和程今柚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清楚到他中途好几次,忘了听电话那端他爸在说什么,最后索性挂断了电话。
他盯着地面,门口被遮挡差了十几公分、进不来的光,脑子里盘旋着刚才程今柚说的话。
良久,他折身上楼。
这个点,光逾越不了这条线。
但再等等,光就能照进来。
比赛很快开始,场馆内的灯骤然亮起,所有战队纷纷上场。
程今柚原本想跟着大部队一起进楼上的包厢,上了几节台阶,停下,干脆转身,一屁股坐在了看台边缘的凳子上。
教练走出老远,想和她说话,见她没跟上来,折了回来:“你不上去?”
程今柚翘着二郎腿,指了指大屏:“反正这儿也能看,我实在是不想看见有的人。”
她说的是谁,显而易见。
没想到她对前教练的态度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仿佛被背刺的人是她。
教练抬了抬下巴:“那你往里挪挪。”
场上,选手们调试完设备,摩拳擦掌,交头接耳。
偌大的看台上只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鱼头看到程今柚和教练,伸手碰了下裴应时的胳膊:“我听说橙子在后台被采访了,还是苦瓜娱乐那个傻逼媒体。”
“橙子?”
裴应时看他一眼,“她知道你这么叫她?”
“她知道啊。”鱼头反应过来,“不是吧,哥们儿,你这都醋。”
裴应时敛眸:“……关我屁事。”
那你问个屁。
鱼头懒得揭穿他。
“那媒体傻逼,关她什么事,欺负不到她。”
闻言,鱼头扬眉:“你这么笃定?”
裴应时轻嗤,抬眼看向看台:“不然她为什么叫小学组吵架冠军,区区采访。”
鱼头一直以来都很好奇一件事,但每次不是因为别的事岔开了,就是忘了问。这会儿自然而然地想起来,直截了当地问:“我能问问,你和程今柚是为什么分的吗?”
毕竟在他看来,分手之后要么老死不相往来,要么和平分手安安稳稳。然而他们之间的相处看似和谐,又好像很别扭。
到底在别扭什么?
裴应时半天没说话。
光落下他脸上,纤长的睫毛在眼睑处留下阴影,他脸上肆意轻松,面色如常,看不清眼底忽明忽暗的情绪。
“确定现在问?”他不疾不徐,“回头我跟俱乐部说,你恶心我,影响我操作。”
“……”
我他喵的。
玩归玩闹归闹,比赛正式开始,两个人迅速进入状态。
上半场打得有些焦灼。
目前的积分榜上,GR赫然排在第二的位置,但和拍在第三的MDK差距并不大,甚至和排在第一的LG也不大。
前后排名咬得很紧,没有谁的几分拥有断层的绝对优势,所以这场杯赛的精彩点好像在于此,不到最后一刻,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短暂的休息时间,鱼头在捧着Ipad在沙发上咂嘴。
老八笑道:“队长,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曾经也是第一。”
池子仰在沙发上:“还没打完呢,别戳我肺管子,尽提些伤心事。”
裴应时轻笑:“你又玻璃心了?”
池子叹了一口气:“拥有一颗强心脏可真不容易啊,我刚才那颗打偏的子弹,是我今晚半夜都会坐起来反思——‘我特么怎么能没打到’的程度。”
程今柚正好随着教练一起回来,听到这话,随口道:“那你活到现在挺不容易。”
池子偏头看她,表情疑惑。
程今柚递出纸巾,继续说,“这么脆弱,好像下一秒就要碎了。”
“……”池子噎住,坐起来,从她手里接过纸巾,擦了擦出了薄汗的手,委屈巴巴地嘀咕一句,“怎么连自己人都攻击。”
教练跟他们分析了一下LG和MDK的打法。
程今柚收走他们丢在矮桌上、用过的纸巾,看了眼裴应时,伸手:“纸呢?”
裴应时:“兜里。”
“给我吧,我一起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