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赵鼎悠然找出了赵官家赐予的老花镜,戴起来自己看着邸报,平静地道:“但据为父所知,因杜岩有功,除了杜充之妻不免苦役。余者未论,就是这个妇人,后来也被杜岩求情赎出来了。你再想想石皋的下场,还确定杜岩做的不对,儿子,什么是忠孝,人家比你明白多了。”
“为父这十几年来仕途通达,倒是叫别人把你捧坏了,忘了小时候那些苦,早些出去历练一二吧。”
第26章 :李纲往事
后世曾经有一篇文章这样形容东京开封:
一千年前的夜晚,全世界的城市都是一片漆黑,只有大宋的城市灯火辉煌、光明灿烂。
一千年前的夜晚,全世界的城市都是一片安静,只有中国的城市人流拥动、欢歌笑语。
而东京之所以繁华如厮,多赖漕运通达。六渠之首为汴河,沟通了黄河和淮河。目光所及,一个个酒肆、客驿沿着汴河南岸一溜铺开,脚商摊贩把生意支到了路边上,接应着往着穿梭的人流。
牵牛打马,行车走脚的人流,密密麻麻沿河而行,而汴河之上,更是舟船星布,好不热闹。
而经过陈规改造过的东京城,一切为军事让路,所以哪怕官码头,也得设在南外城,哪怕你是往北走的也不行。九月秋风紧,几个早行的年轻人又太学出发,一路出朱雀门,沿着汴水往南行去,心里不由得都有感而发。
从进东京起一直小心翼翼地梁肃终于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国都繁华至此,真是让我们这些乡野之人不敢想象啊。”这是真话,他出生在定州,本就和辽国接壤,说穷乡僻壤不合适,但也绝对算是小地方人,后来整个河北给金国糟蹋的不成样子,就连小时候那种城镇往来都没有了。
他后面跟着的人哼了一声,不过到底保持了礼貌,道:“这算什么,梁...知县,家父曾经当过多年的开封府士曹,那个时候的东京.......固然是文恬武嬉,但只论百业繁华,绝对比如今强上许多。”
出声的自然是半边脸已经消肿的赵汾。
没错,他终于被老爹赶出来和这帮同僚一起上任了。
前来送行的起居舍人李秀之眉头一皱,暗道你这没脑子的,这话固然是没错的,放在以往也没什么,可是你忘了你老子还在家闭门思过呢,这话要是传出去,官家最反感二圣当政时的种种,这不往枪口上撞吗?坑爹也不是这个坑法?
不过两人关系很好,李秀之赶紧描补道:“其实东京还是小了些,小弟曾听岳丈(吕本中)说过燕京之雄伟。当年太祖之所以定都于此,乃是因为汴水横亘中国,首承大河,漕引江湖,利尽南海,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路而进。国都在汴京,漕运能省下太多了。而今天下一统,迁都正合适,不然这都城无险可守......太要命了。”
赵汾也不是傻子,刚开始就意识到这位转折亲戚在替自己圆场(赵汾的妹妹是吕家的儿媳,李秀之的未婚妻是吕家女),正想捧场,却听到最后一句,众人纷纷沉默了,因为大家不约而同的想起了那靖康年间那场由李纲领导的东京保卫战。
李纲的确不知兵,但是就是李彦仙(因为弹劾他不知兵被通缉)和岳飞(骂他卖国奸贼被开除军队)站在当面,也不能说当年东京保卫战的失败是他的责任。
那是谁的责任?我们捋一捋,靖康元年一月,赵佶因金军南下仓皇传位太子赵桓而南逃镇江,自称教主道君皇帝,号“太上皇“。一时人心惶惶,好在赵桓即位后,升李纲为尚书右丞,就任亲征行营使,负责开封的防御。这里他确实犯了错误,没有听从老将的建议及时沿黄河布防。
当时金军因宋朝国君变动而犹豫,但是宋朝降将郭药师特别了解宋朝虚弱不堪的事实,断定宋朝没有防备,建议金军以破竹之势渡过黄河,攻破黄河守军。所以事后李纲听说郭药师连着他儿子一起被吕颐浩给剐了,开心的多喝了一壶酒,李秀之这辈子第一次听见自己老爹说这位吕相公的好话,好像管自家大公鸡叫“吕经略”的不是他一样。
李纲率再不懂军事,这时候也身先士卒,领开封军民及时完成防御部署。一面苦劝赵桓千万别跑,一面亲自登城督战,击退金兵。金帅完颜宗望(二太子)见开封难以强攻,转而施行诱降之计,赵桓居然心动了。
因为他老爹干啥啥不行却会夺权,一看自己安全了,居然下旨应淮南、两浙州军等处传报发入京递角,并令截住不得放行,听候指挥。还截留了地方运送去京师的物资。
赵桓险些被自己的老爹气死,要专心和太上皇斗法夺权。金兵那边久攻不下,也有退兵的意思,愿意与金国画河为界,割让太原三镇,且多给白银三五百万两。
李纲险些被他气得心肌梗塞而亡,但没办法,想方设法拖延,还把三镇诏书扣下,终于,拖延时间将种师道的二十万勤王之师拖延来了。
以为这样局势就大好了,太天真了,什么皇帝认为要严防士兵兵变,所以,催促士兵立刻出战。听信投降派的话罢免李纲,气死种师道,最后搞个满城皆知的六丁六甲,搜刮满城女子甚至是自己的女儿妻妾送给金人抵债.......
总之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二圣父子做不到。用官家的话说,真是赵宋没亡国,全靠神仙佛祖一起保佑。
摊上这种皇帝,你别说李纲了,来个李药师(李靖)也打不赢啊!
范成大等人还好,赵汾当时可是自己就在东京城的,自己的父亲当时不愿意附逆尊张邦昌为帝,和两位世叔躲在太学,分头打听康王(如今)的官家在哪儿,他们娘几个就在汴水南岸躲着,他当年才多大,十七八岁吧,一面搂着弟弟妹妹不让他们看到外面的尸体,一面还要安慰惊恐的母亲。
区区十一年,还是在这潺潺的汴水边上,却已经是换了人间。
忽然,赵汾转身往东京大内的方向行了大礼,又朝着东南福建方向下拜,真诚地说:“谢李公相。”也谢官家。弄得李秀之当人家儿子的赶紧还礼。
真不怪他们如此,靖康之耻过了千年仍然是治疗中华人民的低血压神药,何况这些人还都是亲历者。不过说完之后,几人全都神奇地平静了下来,因为如今二圣都在寺院道观,而主宰着东京甚至天下,几乎从绝境把大宋带回来的人,是官家。
又是一阵秋风吹过,李秀之眼看着官渡上排队的人还多,提议去路边店里稍微一坐,毕竟还要照顾比较小的范成大,不过范成大却很活泼,熟悉了之后问道:“几位兄长,为什么我们先来的,却要排在这些人后面。”
李秀之不得不讲解,“既然是官场,当然要按照品级,赵兄和梁兄都是知县,你更是水军记事。当然得礼让知州、通判甚至参军录事了。”
“可我看前面几个人也是知县啊,梁兄还是燕京府附郭的丰台知县呢!”
三个大人一时头大,难道要告诉这娃儿因为河东河北地区的旧官员被韩秦王砍了一批,又因为江南公阁出身不会庶务被罢免了一批,所以这次派往两河的官员大都是河南关中地区转任,论资排辈当然在你前头,说来他们这俩刚授官就去两河任知县的还真是少数,大部分跟李秀之一样地在中枢或者其他地方学习一下。
不过梁肃有心给这位前首相公子卖好,主动道:“范贤弟,咱俩都被官家召见过,官家曾对我说不必保密,你呢,御前奏对的什么可以说嘛?”
第27章 :梁肃心路
刚才还跳脱的小范记事(念邸报的九品小官)瞬间被定格,俊俏的小脸蛋上微微可见地泛起了微红,或者说是一种羞赧,看的旁边几个青年人会心一笑,都没去揭穿他。
谁不知道,官家偏心张鲁王,这是特别给他再招个进士女婿。
结果范成大正处于青春期,他们这样一笑反而让他有些恼羞成怒,故意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官家无非是,无非是关心小弟婚事,我答道须有父母做主,官家便说这不用我担心,他也不会强行做主,然后然后说虞承旨在家挨揍的传闻都是假的。”
“噗”
我们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新科进士,一般是不会笑的,除非是实在忍不住。
虞兄啊,你要是在军事统计司看到这份报告,可要明白不是我们说的,要找找官家和小范去。
不得不说逗一逗小朋友几个年轻的官场精英心态都轻松了些,其实李秀之最清楚,官家一面把范成大推到御营水军,一面又让李使相和退休的许相公做媒,范父是绝不敢违逆圣意的。
天子,天子,一个能完成国家百年事的马上天子,威权是无可想象的。君不见当朝首相和枢相一句话不对到现在连门都不敢出吗?何况一个已经没落的旧官宦家庭,说是不强迫,哪来的勇气让官家不满意,你以为你是我爹李纲还是早死的宗泽啊!
而且只要别讲究这些臭毛病,张鲁王这门姻亲划算得很,武人势力崛起不可逆转,小范出身优良但支持不足,有这助力也算不错。
梁肃借这位近几日相处很好的小弟弟开个玩笑,自然也不好让他太窘迫,赶紧道:“好了,其实贤弟比之我,幸运多了,官家见面可就问我既然要做金国的孤臣孽子,为何要来考他的科举,为兄当时就感觉从景福宫直接掉到了阎罗殿啊,不怕各位笑话,差点没站稳,还是蓝大官扶了一把。”
这几位还没见识过更别提习惯官家虎狼之词的进士们都吓了一跳,但看梁肃还好端端的坐在这儿,方才放了心,有心询问,但也觉得敏感。只好默默端起茶盏,竖着耳朵听。
梁肃经过这几天的消化,却平静多了,官家多半还是对师父有心结。而且如果抛开士为知己者死这一层布来说,石皋自杀是一种明显的对抗,他是以金国知州和儒家士大夫的双重身份殉节的。
这就是一个基本的敌我立场问题,然后还有以儒家士大夫身份绑架传统道德,对抗北伐的问题。这让种桑养鱼十年,牺牲了无数战士的赵宋官家如何能忍?
所以老师的自杀不仅仅是自己肉体的毁灭,更是一种对赵宋以及北伐的这个整体政治概念的政治刺杀。
那就不要怪赵官家上来就问你送命题了。
万幸既然梁肃敢来,这个问题他当然仔细考虑过,所以“我还是稳了稳神,说道,臣先师为报完颜氏恩义,选择如此,为人子弟,不好评价。但臣自己没有受过完颜闍母的恩义,反而见到女真人在河北如何杀人放火,王师未到,臣考中金国进士,又追随先师尽量保全民生,不敢说是为了大宋,但起码也是想保护我同族百姓的。而今既然四海一统,臣也已经安葬先师,结庐守墓时,想起吕忠肃曾经斥责先师行善都是在补女真人之恶,当年觉得刺耳,可去年看着河北在一点点焕发新生,却不免感慨万千,又想着自己正当壮年,当然也想出来做点事。”
不愧是能考中宋金两国进士还都进了一甲的进士,你瞧这话说的,反正赵汾是服了,他要是面对官家这样的诘问,只怕说话都是磕巴的,怎么还能说得如此入情入理。
首先,我老师做的对不起他都死了,您也把人处理了。而我本来是宋人,全是因为靖康之耻才屈身金国。
第二,我也不喜欢女真人杀人如麻啊,但是大宋北伐无期我想保护百姓总得出仕吧。
第三,借河北的现状和吕忠肃的话委婉向官家承认错误,我们在北伐期间负隅顽抗是不对的。但您看我真有才学,给我个机会我愿意继续为守护乡梓出力。
范成大忙说:“梁兄说的真好,无怪乎官家许你说出来,本来嘛,要是真这么论,那圣人孔家的嫡次子还在伪齐为官,自封衍圣公,虽然官家看在真正衍圣公的面子上没计较,但他为虎作伥早该自己了断。哪里能比上梁兄好歹做了不少实在事。”
梁肃微微一笑,只道:“都是圣天子在朝,我们才能有次机会。”后面的话却只能记在心里了。
他记得,那时已经是暮霭沉沉,景福宫里照例只点着一根蜡烛,他不敢直视御容,却清楚听到赵官家说:“你说的有一点,朕是认同的,石皋已死,他到底在朕无力北伐的时候为河北百姓做了些事,人死债消。朕也知道王胜那不争气的因为在安邑一败差点被锁在平型关(这里为剧情改动了一下,王胜纯粹自己贪功),以至于北伐之后被人拉开一大截,这口气殃及了你们,没少欺负你们师兄弟。郦琼、李宝田师中(全部出身河北河东,家乡受过石皋恩惠)虽然同情你们,但吕忠肃余威犹在,他们也不敢施以援手。你若只是因为如此,朕自会叫王胜老实,自己没本事建功立业拿死人撒什么气。但你若真想当官,就得给朕说明白。”
那时他才真正紧张到不行,但已经事到临头,哪里敢半途而废,只好咬牙说:“臣是真心的,正,正如官家北伐文书里所说,河北也好燕云也好,都是汉家故土。靖康之时,二圣荒唐,金人势大朝廷又抛弃我们,臣确实......确实认同先师说的,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可是,等到回归大宋,看到官家均田地,减免赋税,河北百姓再也不用担心动不动就成了签军或者奴隶,臣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能好好当人,为什么要给异族当奴才。官家若是不处置先师,如何对得起在天下大乱时坚守的忠臣孝子,这都是臣的真心话,若有半字虚假,天地不容。”
赵官家依旧坐着,烛光暗淡下,他说:“也好,你总是个有才的。这样吧,朕已经批准胡相公的安排,以旧辽国尚书台为中心扩建一县,名字就叫.....丰台县。你就先去那里当个知县吧。陈尚书已经提交了基础的营建方案,如果不出意外,还会有一个西海淀东朝阳。到时候你师弟石琚守孝期满了说不定也能去任职。”
梁肃没敢质疑官家起名的水准,只在心里想着,三生为恶,附郭知县。
就在这时,渡口上终于开始叫他们了,李秀之送他们北上后,又等船开了才挥手自兹去。
不知为什么,范成大在船即将离开开封时,忽然望着州桥的方向看了好一阵,一种自己也说不上的难过难以言喻。
这位政治新星绝对想不到,原本时空里,他会奉命出使金国,仅仅是因为要回了宋钦宗的梓宫便大受褒奖,可他却悲痛的写下了“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现在的他永远不会写出这首诗了,至于他将来的仕途如何,那就是新的故事了。
而州桥南北的父老们近几天也换了话题。九月二十六,赵官家长女佛佑公主及笄(周岁十四岁,虚岁十五),一向节俭(抠门)的官家这次终于按照礼制为女儿筹办这个仅次于出降的仪式,各家正店都在炫耀宫里在自家订购了什么东西。
如果赵汾晚走两天,就会听到一个让他安心的消息,官家请郑国夫人(赵鼎妻子)为公主及笄礼上的正宾,同时邀请部分秘阁重臣前往玉津园观礼,这代表,官家饶恕了二位相公。
第28章 :自作自受
赵玖特地召见梁肃不是他还对石皋的事耿耿于怀,而是要确定他的立场,毕竟韩世忠上次在燕京附近实在做过了分,急需要让那些不安的燕云汉儿归心,梁肃这个河北出身为官多年名声很好的人就非常适合这项工作,前提是他明白何为大义,何为小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