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一代雄主已经瘦的皮包骨头,粗狂的脸上笼罩的黑气连梁嘉颖这个不通医理的都觉得这是不祥之兆,却听耶律大石手拿着信,脸上露出些苦涩的表情,道:“一时软弱,给赵宋官家写了这么一封信,倒是教他看笑话了,不过他之气度,却是我没想到的。人啊,到底肉体凡胎,当年我是如何说燕山的,到了自己将死,竟然也不能免俗!”
他周围一群重臣齐齐变色,萧塔不烟更是近乎哭出来,道:“陛下,求您了,不要出此不祥之言。”
如果说赵玖是带领大众浴火重生的开创之君,威望滔天,那么耶律大石远走万里,保留契丹余脉,同样也在这些人心中享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眼见他出此不祥之言,不仅皇后,就是许多重臣也难掩哀戚之色。
刚刚走马上任的的西辽六院司大王、兵马都元帅萧斡里剌就勉强笑道:“陛下不可说这样丧气的话。不然,臣等该如何自处啊?现在正是草绿莺飞的时候,等您好了,太子还等着和您一起去赛马呢。”
“生死有命,天命有常,这些道理我们从小就知道,你们又何必当着宋国贵使的面自欺欺人呢?”耶律大石面色虽差,神智却格外清明,复对着梁嘉颖道:“梁大使,当年一见,匆匆十二年了,这次请你稍等,朕再为赵官家最后回信一封。说来当时你还说到过岭南风光,朕心中也曾想过,等国家安定后,大江南北或许跑马还能一见,只是如今再也没有机会了。”
要不是耶律大石已经成了这副枯藁模样,梁佳颖都得多想你啥意思,还想入侵我大宋不成?但他明显也只是人之将死,不能游览大好河山的遗憾。还好说什么,只能告辞去等着而已。
萧斡里剌等人知道知道这两位传奇君主的通信是素来不允许别人看见的,正要带人退下,不想耶律大石却留住了他,道:“斡里剌,你去将太师奴带来,我写好后让他交给那个梁嘉颖,我有话要跟你说。”
萧斡里剌神色一凛,赶紧答应,萧塔不烟离开的步子却明显一顿,想要转过身来说些什么,却见丈夫已经疲惫的闭上眼睛,终究是什么也没说,慢慢离开了。
这个曾给大金四太子做过亲卫,脸上被大宋刺过面,差点被大宋鲁王张荣折腾死的契丹人耶律太师奴奉命装好了信件正要走,耶律大石忽然叫住他,道:“太师奴。”
“罪臣在。”耶律太师奴赶紧跪下道。
“何必如此,你我同宗同族,若论血亲,你还是景宗先帝次子梁王隆佑之后,比朕这个远枝宗室还要正宗,不用怕,朕只是想说,往昔地崩山摧,你我一般的宗室身不由己,为女真驱赶奴役也是不得已。但今天既然在这里安了家,就要谨记自己乃是白马青牛的子孙,不要自甘堕落,要守住这来之不易的家业,不要再当丧家之犬了!”
饶是太师奴如此圆滑的人物,听了这番话,也不由眼眶湿润,竟然是无法表达什么忠心,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然后毅然而去。
待他离开,耶律大石伸手,叫了声:“斡里剌,你过来。”
萧斡里剌不敢怠慢,赶紧上前,握紧了主上的手,半跪在榻边,道:“陛下有何吩咐,臣这就去做!”
“不要如此,我们一起长大,只是人之将死,想的多了。政务上将来你要辅左塔不烟和夷列,我契丹女主摄政本就是传统,夷列这孩子又......只望你能看在我们跋山涉水过沙漠的艰难的情分尽力而为,至于做到什么地步,我都不会怪你了,只是好可惜啊,终究不能再和你、燕山和乙浑再去临潢府沐浴,唱一句蒹葭苍苍了!”
萧斡里剌终于忍不住,泪下沾襟,他何尝不知道耶律大石已经隐隐察觉到他和萧塔不烟近来,随着耶律大石本人这个绝对核心再无幸理,已经开始有各种摩擦。实话实说,萧斡里剌与萧塔不烟非常熟悉,本就同出一族,自有香火之情,在异国他乡不免互为扶持,前些年又结成了儿女亲家,可这一切都是在耶律大石健康的前提下。自古女主坐堂,重臣托孤,就很少有相安无事的,但耶律大石牺牲了一切往西三万里,跋山涉水过沙漠,日夜艰辛战斗,绝不愿意看着国家死于内斗,因此才会有这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竟是连朕也不愿自称了,仿佛自己还是几十年前那个刚刚高中状元的年轻宗室。
“陛下说的是,皇后自有大才,臣受您大恩,一丧家之犬,随您西征,得封元帅,位列大王。此生此世,无以报答,当次为您的国事操持,将来必当奉您的骨血为正统,若有丝毫背离,当生不得好死,死不得归乡好葬!”说完也是后退几步,重重磕头。
耶律大石一丝苦笑,道;“不必如此,真的不必如此。”朕曾经是何等豪情万丈,今日却要学那些妾妇之道,玩弄人心,想想雄心壮志,真是可笑,不知道东面赵玖那边,临终之际,又会如何呢!
耶律大石的病在各种传说中的灵药下又维持了一个夏天,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再受到极大的痛苦,只是为了苦撑着为这大辽再夯实一些基础罢了!
这一个夏天,太子夷列也不知道被他呵斥了多少次,有一次盛怒之下竟然拿奏疏一下子砸在他身上,虽然被太师奴即使拉开,但是还是把小孩子吓哭了。
“哭,你就知道哭,你知不知道去年统计户口,本朝虎思斡鲁朵‘旧众’不过二十四万户,知不知道以二十四万户的根本来统揽万里之境是什么概念,你哭哭啼啼的,等着塞尔柱突厥来攻打时,你能哭死他们的可汗吗!”
萧塔不烟看不下去了,跪下道:“陛下保重身体,孩子才十三岁,臣妾会慢慢教育他的。”
“十三岁,十三岁小吗?本朝圣宗皇帝继位时才十二岁,塔不烟,你告诉朕,你能做到承天太后那一步吗?”
承天太后,就是着名的萧绰萧燕燕。
“妾不敢说有承天太后的本事,只是还有一息尚存,就会守护国家,用弓箭带领勇士,守护陛下用健康为我们带来的栖身之地。”萧塔不烟郑重道。
耶律大石重重叹了一口气,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道:“皇后,扶朕到窗户边上吹吹风。”
您自己什么状况不知道吗?能起得来吗!可萧塔不烟还是没说什么,赶走了其他人照办了,耶律大石神奇地起身,竟然真的走到了这往日紧闭的窗户前,但萧塔不烟已经感受到,丈夫的体重已经轻的可怕了,但夫妻多年,她还是打开了最东面的巨大窗灵,耶律大石微微感受着夏末的晚风,看着草原上水草丰茂牛羊满地,终于露出点笑容,道:“塔不烟,朕这几个月熬得很辛苦,但终究前几天来了个好消息,你知道吗?”
萧塔不烟已经全面摄政,怎么会不知道,但为了丈夫开心,还是道:“什么好消息,陛下也说给妾听听。”
“李纲这个混蛋,终于是病的撑不下去了,被赵玖强行送回了福建老家,以后咱们契丹子孙不用再受这个老头气儿了!哈哈哈哈......咳咳”萧塔不烟心里一紧,赶紧扶着丈夫坐在波斯地摊上,道:“陛下不要大喜大悲,李纲不过一个老头儿,不值得您这样。”
“什么不值得,这老儿这些年多么嚣张跋扈,你们以为我总劝你们就不生气了,其实憋屈的厉害,只是没办法罢了,这下好了,朕走也走的安心一些。”
“陛下,您又说......”
“好了,塔不烟,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听着,我走之后,已经和赵宋官家说话,骨殖归葬燕云,也算我最后的私心吧,萧斡里剌追随我三十年,他什么品性我最知道,你也不要过分和他争辩,毕竟四战之地,我并非迂腐,而是他比你更适合带兵打仗,凭着我留下来的威信,你要做的是保证这些故乡之人的忠诚,同时继续和大宋往来,这盟友还得做下去啊。”
萧塔不烟知道丈夫在交代后事,虽然心酸如苦菊,还是忍痛一一记下,耶律大石像是回光返照,这一夜,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一会儿在回忆,一会儿又在交代,契丹遗族,西海霸业,儒学推进,宋辽关系甚至是儿时很多琐事,萧塔不烟一开始还听着,最后不得不拿起燕京那边的炭笔,一一记下来,她已经感觉到,这是丈夫留给自己最后的话了,一句也不愿意遗漏了。
耶律大石也不知道何时睡去了,梦里,他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状元从戎,身披铁片鱼鳞甲,骑着矫健宝驹,马蹄踏着燕山脚下的平地,飞也似的驰骋而至,来到身边审视年老自己。
“还不走吗?都想了二十年了!”
耶律大石挣扎着想坐起来,抬手想要拉住年轻的自己。
但年轻的自己却骑马跑远,忽然金兵大举南侵,攻克中京,他们一些不甘心的人拥立皇叔耶律淳为帝,继续抵抗,这位淳淳长者也来了,还是那副老好人的样子,道:“好样的,做得好,来与我们一起吧。”
紧接着,一个全副铠甲的宋人竟然出现在眼前,耶律大石好好看了看,才笑道:“赵官家,你这般大好的年纪,难道要和大石黄泉作伴吗?”
梦中的赵玖还是初见般意气风发,道:“朕当年送大石林牙西行,如今再送一程又如何?”说罢有哼唱起来,分明是他最喜欢的《铁血丹心》。
是啊,大浪淘沙,荒原明月,终有尽头。
耶律大石终于骑上了自己的爱驹,自碎叶河奔着太阳跑去,随着风吹,一身病痛渐渐消失了,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萧塔不烟,萧斡里剌,夷列,耶律奴哥....
这大辽,交给你们了。
周围哭声四起,现实里,后妃臣子们也发现耶律大石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开始了哭嚎。
照耀了契丹近二十年的太阳,落山了。
宋建炎十七年夏末,西辽开国皇帝耶律大石去世,享年四十八岁,庙号德宗。
第166章 番外二之曲端思故人(感谢梨花司盟主)
李纲李相公这个人缘儿怎么说呢?他被赵官家半哄半强制的送回老家,西辽方面自然是感动的痛哭流涕,就是大同驻军方面,曲端手底下也恨不能买个鞭炮回家悄悄放放。
话说自从获鹿一战,曲端已经改了不少毛病,平素很少得罪同僚,尽量闭上自己多长的那一张嘴。但他认识了李相公之后,深深觉得对不起燕京的胡相公。当年在直罗城大牢里,实在是对您太过严格要求了。
不说别的,在知不知兵这个问题,胡相公好歹是比他李相公强上太多了,至少人家能听进去不同意见,而且不断改进学习,哪像你这块茅坑里的石头。明明是对军事瞎指挥,还觉得自己总是对的,多亏官家英明,不让你插手军事,不然老子这两三万辅兵万骑兵还不够你送的。
而曲端上来了脾气,哪管你是什么首席相公,该顶就顶,把李纲气的每每要参奏他,两人的官司没少打到御前,把赵官家弄得十分郁闷。只好以李纲年老而且受伤为由安抚曲端,毕竟李相公除了军事能力差了点儿,调解工作还是做的不错的嘛。曲大你要多看人家的优点。弄得我们曲大都统好不郁闷,没事儿就骑着第三代的铁象带着干儿子夏侯驹满大同城熘达。就差没去云冈石窟的佛像拜拜,保佑李相公早死早超生,对谁都好了。
话说大同毕竟是前线,曲端身为一方守臣,不得擅自离开,故而也把家卷接来了此处。但是御营齐军的人都知道,你要是不小心和曲端的亲儿子曲梁起了冲突,那曲大都统八成会一笑了之,但要是欺负了夏侯驹,你就等着吧。
这天李纲终于走了,曲端只觉得天是蓝的水是青的,又照例拉上了夏侯居,准备一块儿逛逛大同城。岂料夏侯驹这孩子被他宠的有点脾气,居然说:“义父,孩儿已经八岁了,你能不能给我也买个小马,我不想老是让你抱着。”
一般来说,曲端看着这张有些让他恍忽的脸是有求必应的,但这次却是板着脸道:“你这小兔崽子跟谁学的毛病?还没会走就想跑。驾驭战马是那么容易的吗?老子那是有心抱着教你骑马。你当你是李世辅啊?他们那边的人会走路就会骑马。”
夏侯驹虽然受他宠爱,但到底没爹娘的小孩子敏感一些,闻言委屈巴巴的不敢说话了,弄得曲端又有点心软,承诺等他十岁之后就开始让他独自骑马,现在先让义父牵着他坐着练练。
既然这样,铁象就只好被拉回马槽去歇着。毕竟这匹蒙古马可是脱里贿赂他的宝马,传说中还和汗血宝马有那么一点血缘。真假暂且不论,曲端确实承认这畜牲刚烈勇勐。哪能适合小孩子单独骑,还是去弄了匹矮脚马,教夏侯驹怎么上马、拉缰绳、呼喝,总之那叫一个尽职尽责。
也多亏他亲儿子没在这里,要不然还不一定怎么心酸呢!
弄得刚出公差回来的统制官张中孚在大同主街看到这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哭笑不得道,“都统,这小马驹才多大年纪,您就要培养他上阵杀敌了。”
谁知道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曲端立马变了颜色。几乎是吼着道:“什么上阵杀敌?大宋还有什么敌人要他们这一代人去拼杀?你不知道他身上有世袭的开国县侯爵位吗?你再胡说要绝了夏侯的后,老子让你去养马。”
曲端这么大反应把人都吓了一跳,张中孚的弟弟张中彦赶紧拉着哥哥请罪,眼看曲端一张红脸是白了又红,俨然是真动了气,他的贴身亲卫自是把已经吓傻的夏侯驹抱了下来,轻轻的迁回了府上去交给曲夫人。
这一路走着,那名亲卫也是感叹,去都统别看说话有些刻薄,心底当真是个厚道人,当年他的校尉夏侯远战死。他不仅帮着收拢了尸骨,听说夏侯远的妻子难产而死,留下一个几个月的幼儿,眼看要被东京惠济局当做烈士遗孤收养,骑马五天五夜就赶回了东京,说什么也把孩子要回来,怕他受委屈记在自己的名下,当了干儿子。这几年来,他和夫人真是把这小孩子视若己出,要什么给什么,后来请了最好的老师来教育。
平心而论,帅臣们对于亲近校尉的待感情都不差,但要能做到曲端这一步,也着实是不容易了。
曲端发了一通火,自然也知道张统制是有心开玩笑,并没有再过分,只是吩咐他们走了。想来觉得十分气郁,又回到马槽,把刚刚吃饱喝足的铁象牵出来。他心中堵的厉害,也不想跟人打招呼,就在往城外放马奔腾了起来。
话说大同千年古城,又名云中下,自秦始皇统一六国,废分封制,立郡县,大同境包括雁门郡、代郡之地。后来祖龙派大将蒙恬率30万大军北击匈奴,并征集民众筑长城,在今左云高山以东,云冈以西十里河谷“筑城武周塞内,以备胡。”
秦汉以后,这里一直是抵御少数民族的前线,北魏建立,将此地(当时叫做平城)定为首都,才得到大力开发,“营宫室,建宗庙,立社稷”,进行一系列大规模的首都建设。
不过那都是古时候的事了,也就是曲端这个人,平常爱看点书,号称能文能武才知道。有宋一代,这里本就是辽国属地,后又被金所占,直到这几年来才回归大宋所有。正因如此,大同城内胡汉混杂,虽然任保忠等人一力教化,留发汉服,但是偌大城内,还是能看到不少南来北往的各族人民,往来贸易,而官家已经决定在建炎二十年于大同再次举行军运会,想必那个时候。这里的繁华又会更上一层楼。
只是很多人,再也无缘看到这一切了。
曲端并不知道太多人,但他记着赵不凡,更记得夏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