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氏呵呵一笑,挑眉看李青溦一眼,摆出一副慈母的模样递台阶:“那日的事,我也听我家秀秀说了,确是大姑娘做的不对,妾代她向柳姑娘道歉,柳二姑娘大人有打量,万望不要介意才是。”
小周氏心里其实巴不得李青溦当众掉脸子,但她清楚李青溦并不是那般好对付的人。再说下去,难保柳氏也讨不上什么好处。柳氏虽是定荣公府的一个庶女,夫君却是户部尚书。小周氏手里的生意还需多仰仗柳家,自然是巴着紧着。
柳茵茵哼笑一声:“哼,听闻并州地处北关,是穷乡僻壤。穷乡恶水出刁民,难免养出你家大姑娘这样的人。”
李青溦兴致本不错,本懒怠搭理。又远远地瞧见裴江月招呼她过去,正走了几步听见这诋毁之话倒是停下脚步。回身笑看柳茵茵一眼。
她分明笑着,一双泛着波纹的杏眼却黑沉沉的。
柳茵茵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微微向后退一步才想起自己娘亲在身后,又哼地一声仰起头来:“你要如何?”
李青溦摇头,看向一旁的柳氏:“柳夫人,我一直觉着一个人不聪明是没什么的,只要脑子不要进水便好了。您觉着呢?”
柳氏手里的团扇猛地一顿,眯眼看她:“你说什么?”
李青溦轻笑:“柳姑娘说出刚才那些时,是不是忘记了当今皇后娘娘同样出身并州。”她盯住她,一字一顿道:“穷乡恶水出刁民。呵呵,柳姑娘敢对皇后娘娘不敬?”
柳茵茵瞪大眼睛后退几步,扬声道:“我如何有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才是那个出身穷乡僻壤的刁民,大娘娘虽是并州人,可与你自然不同!”
柳氏才反应过来柳茵茵说错了话,这事可大可小。万不能叫人添油加醋地说到皇后娘娘面前,忙喝柳茵茵一声:“闭嘴!”
身边贵女三五成群地看过来,柳氏忙呵呵轻笑:“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罢了。”
“都及笄了还童言?”
一道清丽的声音呛了一句。是裴江月。她久等李青溦不至,自己寻过来,挽住李青溦的胳膊,远远地白柳茵茵一眼。拉着李青溦往自己熟识的贵女堆里了。
*
内宴未开,远处的高亭上站了两遛宫女内侍。
里头,张氏同张皇后姊妹二人执手坐在一起说话。
张氏着一身淡青滚边白底印花对襟褙子,头钗环也素净。一边的张皇后身着明黄缠枝牡丹丹凤朝阳朝服,头上绾一枝金龙展翅六面镶玉嵌七宝明金步摇和素花冠。
这样的打扮,在四品五品命妇身上都有些太简单了些。
但张皇后不喜繁重,更何况近几月京中多有灾情,她作为皇后自要以身作则。
暖风阵阵,张氏呵呵笑道:“前几日妹妹听说,太子殿下奉命疏防西堤,省了几百万两的银钱,被官家夸了呢!”
“星榆啊。”张皇后叹口气,“总也是闲不下的一个人。从西堤回来了才几日又上了折子,自请与屯田司去南郊落实诸司官署公田的配给。瞧瞧他这样子,哪里像是个东宫,活脱脱是个住在工部的驻工。我这个做娘的想多见见他也难。今日寒园内宴,我是着人好说歹说地才将他游说了过来。”
张氏忙宽慰道:“太子殿下乃古之君子,储光似玉,慎行不骄行不知劳。此乃社稷之福。”
“咱们姊妹便不要说这些虚头巴脑的了。”张皇后摇摇头:“国事自是忙不完的。我是想着他能先成家后立业。可星榆那个人你是知道的,看着是温润如玉的,偏偏是块冷玉。对什么都淡淡的偏又是个有主意的。这么大的人了,对成亲之事是毫不热络。大皇子也只比他大四岁,如今儿子都五岁了。”
大皇子乃是宫中刘贵妃所出。当今住太子府时,他便是庶长子,如今长到这么大早就到了外放封地的日子。只因官家宠他,如今仍在府中编撰书册,好端端地做着信王,素日里能出入皇城。
而且前不久,官家还亲至信王府,按等级赏赐了信王府众官属。当时太子殿下从西郊回京上奏在西郊开施药院,却被官家给挡了回去。
外头当然也有闲话。说是官家宠信信王,有易储之心…但都是外面平头百姓茶余饭后之言。
张氏怕引火烧身可不敢置喙这些,也怕说得多了触及她姊姊的伤心事,忙移开话题道:“太子殿下神姿明颖,温敦恭敏,哪里寻不得端庄贤淑的太子妃入主春宫。说起来,倒是我家那个祸根孽胎更令人发愁呢。年至弱冠却仍放浪诗酒,文不成武不就的,也不知是何等女子才能看上他。”
张皇后笑开:“也是,易之也到了定亲的岁数了,他性子是跳脱了些,可要好好寻个人家唆管一番。”
张氏轻笑一声:“这次就是想叫姊姊掌掌眼呢,姊姊自然眼光独到。”
张皇后笑言:“看起来你是有人选,是哪户的人家?”
张氏用轻罗菱扇覆面,笑道:“说起来姐姐也认识,姐姐可还记得平西王府的清平县主?妹妹看上的便是她家的嫡女。说起来也好几年未见过了,待会儿茶宴开了妹妹亲自指给您瞧瞧。”
张皇后点点头:“那清平县主同你乃是闺中密友,你属意她的女儿自也没什么。只是她那爹爹忠毅伯听说可是个庸的……”
张氏板了一张脸,轻声一哼:“何止是庸的,简直就是个瞎了眼的。当时穗穗嫁给他,真真是八角掉进了尿坑里。”
张皇后摇头轻笑:“你啊你,这么大岁数了说的又是什么话?肯定是跟着易之那孩子学的。”
张氏被姊姊笑话,脸上也有有分热。她知道刚才张皇后说起忠毅伯的意思。轻声忒了一声又笑着:“姐姐可放心着,那李家的大姑娘定和她那爹爹截然不同。”
“好,这便去瞧瞧这李家的大姑娘,究竟是哪点好,可了你的心。”张皇后轻声笑。
*
明月堂茶鼓已击,众贵女分席坐好。都是一矮几一家。宗亲皇族者在前,按品级依次。
李青溦同小周氏坐在一起。按她们李家的门第,自是在宴尾。
小周氏叉手坐下。
今日是她母女二人头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想着要艳压群芳,她特意给李毓秀选了套红白镶边金线牡丹菊花纹样缎面裙,上搭同色的衣衫。头上也是高髻云鬓,簪钗耀眼奢华。
她回身瞧一眼李青溦,见她穿的素雅,心头哼笑,她穿成这样如何不被衬地跟个丫头似的灰头土脸。
李青溦看见她瞧过来,挑眉回看。
四目相对,小周氏眼见她软眉连娟,翦水秋瞳泛着波纹,一张润泽鲜亮的唇弯起来。不由愣住片刻,又转眼瞧李毓秀,如何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怎就能像个乍富的土财主一般呢?
小周氏脸色微变。
便听见茶鼓又击,两道娴雅的身影在众宫女的簇拥下款款而来。
第10章
张皇后被簇拥着坐于首位。众人起身行礼叩拜方叉手。众闺秀入茶席。
茶宴一期一会。流程便是击茶鼓,设茶席。众贵女煎汤斗茶,互相分茶吃茶后谢茶、入正宴。
今年自然同往年没什么不同。
当下茶鼓再击。香案上放上点茶计时的香。茶叶同点茶器皿放于众人茶席前。
李毓秀是第一次参加茶宴,但她爹爹李栖筠长于点茶。她的手艺是他手把手地教导自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早在家苦练许久,自然有信心拔得头筹。
先用泥炉炙烤茶叶,再用碾子碾碎,罗出细末,煎水点汤调膏击拂。
李毓秀苦练多次,这本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不知为何,这次不是击拂断掉便是未咬盏,竟连着坏了两次。
李毓秀鼻尖处已经沁出一抹汗,忙抬头看向别的贵女。她们似乎也是遇见了难题,手忙脚乱颇有几分焦头烂额的样子。
李毓秀微微放下心来,视线又瞥过一旁的李青溦。
她倒是举止奇怪,一动不动地坐在席前,眼睛只瞧着茶席上的茶叶,神色未动。
她在搞什么啊?李毓秀心有疑惑,皱紧了眉头。一眼看见远处香灰已经燃了一多半,自也无暇多顾,忙回身继续点汤击拂。
…
四周窸窸窣窣,李青溦岿然不动地端详面前的茶叶。
茶叶叶片碎裂不均匀。色泽不是翠绿的,而是发褐色。触感不脆,味道有一股焖坏了的味道。
李青溦轻蹙曲眉。
她的外祖母陈氏产业中便有茶庄,以前李青溦同她一起去过茶园。和当地茶农了解过几分茶叶。她虽嗅不出这是什么茶,却能从这品相断定这是好几年的陈茶,也不是什么好茶,即便做了茶汤味道也不佳。
那为何皇后会用这样的茶叶呢?
李青溦不由揣测。她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首席,心里隐约有了想法,手随心动泥炉煮水,听声辨沸。
…
不远处香案上的香已到了底。
一旁的李毓秀将点出的茶倒入建盏中。眼见茶汤颜色青白,汤花稍聚则消,她微微皱眉咬住下唇。
半晌心有不甘地看向周围,周围贵女的茶汤多是灰白,还有些是发着浅红……瞧着比她的还要不堪一些。
李毓秀心下放心了一点,再往旁边一眼,定格在李青溦的茶席上。半晌,她瞪大眼睛点了点身前的柳茵茵,二人偷笑半天。
未久,香燃尽。
众贵女易茶互品,神色都有几分一言难尽,有人入口便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还会剌嗓子。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
“从未喝过这样的茶?你会不会点茶啊?”
“我不会?那你要不要尝尝自己的茶?”
“……”
突传来一声笑语:“诸位还是知足吧,我们的茶,虽不是尽善尽美但好歹是能喝的,可李大姑娘……”她捂着帕子噗嗤一笑,“她弄得是什么啊?”
众人顺着她的话音看过去,便瞧见李青溦的建盏里茶汤莹黄,飘着几片碎青茶叶。当只是用沸水冲了一遍。
众人的视线同嘲笑一层层地落过来,李青溦脸色却未变。
柳茵茵促狭勾唇:“可别有人同李大姑娘易茶,我看她是压根就不会点茶。”
李青溦等她们笑过之后。莞尔一笑,朗声道:“既大家都觉着这茶不能喝,不愿同我易茶。那民女便斗胆请皇后娘娘一试。”
倒是好大的胆子!柳茵茵眉头微皱正待出声呛。
一边的张皇后笑言:“呈上来吧。”
众人一愣,便见李青溦离席数步,行止娉婷裙角一丝未乱。她躬身举盏,当胸轻执,目光不高不低,礼数矜庄又殷重。
虽不知她性情才貌如何,但只瞧着通身的气度、这礼数,倒也配得上易之了。
张皇后笑看一眼身边站着的张氏,张氏轻眨眼睛回以一笑。身边侍女从李青溦手里接过建盏探过毒,捧到张皇后手上。
张皇后轻啜一口,微微点头,放在一边:“有茶香入口绵密,不错。你是怎么做的?”
她话音如春风入耳,温且润。
李青溦意动一瞬,行礼道:“回皇后娘娘,此乃措泡之法,做法很简单,便是置茶于盖瓯中,以沸水冲泡再分沥到茶盏中。”
“倒是新鲜,只是席中众人都点茶,你如何会想到冲泡?”
李青溦应答道:“民女这般喝过。”
“多年前民女同祖母去过自家的茶园,那里的茶农这般冲泡自留茶。民女问他们为何不点茶喝?那茶农道,他们留下的具是不好的陈茶,点了滋味也不佳。且点茶繁琐,对他们而言,茶只是解渴的东西,自是考虑实用,才考虑别的。”
“民女好奇,讨过一碗喝,才发现原这般冲泡,返璞归真、去繁就简的茶竟也是清香扑鼻、回味悠长。”
她话音落下,席间一时静可闻针。这李家大姑娘疯了不成,竟敢影射皇后娘娘?一边小周氏母女也冷汗滚滚,未想到这李青溦竟是如此大胆,知是茶农的喝法竟还堂而皇之地上呈皇后娘娘?
她早死会不会连累到她们?她正这样想着,突听一旁的张皇后轻笑。
“好一句去繁就简、返璞归真。”张皇后叫呼身边宫女封赏。
又道:“此茶是旧茶。西郊凌汛,民生日困,宫中吃穿用度减了,众娘娘近日冲泡的也多是这个茶。”
有人忙道:“皇后娘娘,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乃民女楷模。”
下头众人附和。
张皇后冷冷一眼:“这般轻巧的话也不必多说。只是若是本宫记得不错,京中上月便发了禁奢令,要诸位夫人崇俭禁奢,以蓄物力。”她话音顿住,看向下座的满堂贵女,语气沉沉。
“可是诸位夫人像是并不将这些放在眼里,今日宴会上仍是博衣阔裙、大袖长带、簪钗耀眼、奢华艳丽。说起来一个个皆是告穷,可京中安济院、施药局却无人募捐。”
“诸位如此。是不将新令放在眼里,还是不将本宫放在眼里?”
底下跪倒一片:“民妇(女)不敢。”
许久张皇后才唤人起来。
*
茶宴上那一出,众人心有余悸。
柳茵茵想起马车上备了件素净些的衣服,嘱了贴身丫鬟去拿了,带着李毓秀一起去了明月堂前院的客房,重整鬓发,换了衣服。
二人从客房出来,绕过九曲回廊。
回廊疏竹掩映,侧边垂枝樱开的燃燃花团锦簇,挤了满满一闲亭。
两道高大的身影站在樱树下,具乌发玉冠,长身玉立。
一身殷红底团花的玉绸袍子的男子抱臂轻叹:“我给你那猛禽……你真找不着了?我怎么听工部那王进说,前几日好像见着了,是在一女子手中,当不会是你给了别人了吧?”
对面之人嗓音清润,一身素净的月白银丝暗纹长袍微动,边走边回:“不是。”
顾璟偏头道:“这么说来,你是承认我送你的猛禽在一女子手中?”
“只是一个白腿小隼,算什么猛禽。”
“隼乃猛禽,你不知吗?”顾璟跟他几步,露出半张剑眉星目的侧脸,他正要再分辨,一道女声从回廊上传了出来。
“表哥!”
顾璟脚步一顿,见着是柳茵茵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子。
他微微点头笑一声,随口一句:“外头这么热,表妹怎在外头晒着?你们明月堂正宴也快开了,快些进去吧。”
柳茵茵红着脸点头。
她素日里是能说会道,但不知怎的,瞧见顾璟整个人就如同掉了嘴的茶壶,就剩给底子了。
眼见顾璟要走,她忙出声:“表哥,正宴后你还去画舫游春吗?”
寒园里有一条玉池贯通南北,每年春至,众人乘舟上画舫。卧在画舫上,或坐或立,说说笑笑,低头看水抬头看天,身临其境一般,可谓一绝。
顾璟已走了几步,闻言诧异回头,片刻笑了声:“自然。”
柳茵茵轻笑出声,眼神随顾璟的背影走了很远,很远。回过神才想起身边还有个李毓秀,忙觑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