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然不是应朝朝往常见过的样子,她甚至怀疑那天穿着围裙一头热汗的青年并不存在。
他停在十几步开外和人谈话,目光遥遥越过人群落在她身上。他似乎在对她笑,眉梢眼角的冷意化开了,多了点令人心跳加速的热意。
撇开应家来说,无论是阶层、家世、教育还是生长环境,她本身和他之间并没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可是他喜欢她。她也真的相信他喜欢她。
那么她呢?她真的如沈安闻所说是虚伪又自私地蛊惑着姜言礼主动追她吗?
余以文正在和别人攀谈,应朝朝一边分神听着他们聊天,一边将视线投向姜言礼,几乎毫不掩饰。
她略带审视又直勾勾的视线很难让人忽视。
姜言礼面不改色地和人说话,只是黑发后的耳廓越来越红。
直到青年和人谈话结束,步子一迈往她这边来,应朝朝才惊觉自己盯着他太久了。她下意识不想让余以文知道她和姜言礼的关系,于是立刻背转了身去。
她仿佛退怯的姿态令姜言礼的步子微顿。
自从唐家那件事后,他一直觉得应朝朝的情绪有些异样。她常常会不自觉地看他,但又有意无意地躲着他,像今天这样本能回避的模样已经许久没出现过了。
他原地停顿了那么一小会,就有三四个攀谈的过来了。他迟疑了一秒,打消了去和少女打招呼的念头,应付起人来。
余以文大概喝多了果汁,寻了个机会去洗手间。应朝朝一个纯正的“职场菜鸟”形象,暂时没有人单独来和她搭讪。她就躲到了甜品台那边,拿了杯橙汁喝。
“你怎么也在这?”崔英浩的声音突兀地从后传来。
应朝朝微顿,将喝完的杯子搁下,气定神闲地往前走,当作没听见。
然后就被他扯住了短袖的袖口。
崔英浩拧眉:“你怎么能气这么久?”
还怪起她来了……
应朝朝把袖口扯回来:“你怎么阴魂不散?”
她转身又要走,崔英浩扯住了她。
崔英浩:“就说说话而已。言礼就在那,你还怕我亲你?再说过几天我就要去令春了,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
应朝朝胸腔内升腾的郁气微顿,瞄了他一眼:“你先松开。”
崔英浩闷闷地松开手,一脸的郁卒。
应朝朝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周围,偶尔翻看下手里的笔记本。
崔英浩:“你知道谁送我去令春的么?”他自言自语,“是言礼。”
应朝朝没理他。
崔英浩望着仍旧被一波波人围着攀谈的青年,目光略有挣扎。
“你是应家人,自然知道梧城的上流圈和别的地方也没什么不同。权势、利益凌驾于婚姻爱情之上。”
“吃穿住行都有人暗地里盯着。到哪都是捧高踩低的小人。你如果真的进了姜家门,以后怎么应对这些前仆后继的垃圾?”他语气越发冷凝,“就算是同个圈子的,人情往来、待人接物哪一样不需要用心张罗?”
应朝朝奇怪地看着他:“嫁给你就不需要应对这些了?”
崔英浩猛的卡壳,白皙的脸立刻成了粉色。他忽然想起姜家自来都不太在意这种事,姜姨说不喜欢社交就从不需要露面,姜家大哥说不想从商就没管家里产业。要不是言礼没什么特别爱好,姜家的产业他估摸也不会操心。
他越想越有些憋闷,以至于恼羞成怒:“反正你又不想嫁给我。”
应朝朝一阵无语。
崔英浩暗自生了会闷气,瞥了她好几眼,终是没忍住又开了口:“我也是为你好。这里的人看着客气,谁知道心里打着什么坏主意。”
应朝朝:“为了三瓜两枣打架的,哪里都有。”
崔英浩又是一阵气闷。
这当会,有两个穿着打扮精致、容貌出众的女人互相聊了几句凑近了姜言礼的身侧。看她们绵软的姿态,羞红的脸,八成是Omega没跑了。
崔英浩睨了她一眼:“你看吧。姜家的Alpha到哪都是香饽饽。真和他结婚了,以后隔三岔五就要应付很多莺莺燕燕。而且Omega只能被一个Alpha标记,Alpha却能标记很多Omega。就算言礼不会变心,你难道不会累吗?”
应朝朝颇有些诧异,上下打量了青年一番,见他有些心虚,不免挖苦道:“我确实懒得应付这些。你作为姜言礼的好朋友,难道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崔英浩嘴硬:“……谁知道,毕竟我们年纪都不大。”
应朝朝点头:“是啊都还小,多谢你替我操心了。”
崔英浩:“……”
“如果言礼不是姜家人,你会不会放弃他?”
应朝朝没回这话,她心里想着,要是他不是姜家人,她可能更勇敢。
崔英浩没等到她回答,只好又问:“那如果我是普通家庭出身,你会接受我吗?”
他板着脸,目露期待。
少女很果断:“我不喜欢你。”
崔英浩眼中的期待骤然沉了,他抿平嘴角,气呼呼地看了姜言礼一眼,好半晌才吐出话:“你果然对他不同。”
应朝朝扭头。
“你难道不觉得我虚伪吗?说不定是我潜意识觉得他是我最好的出路,所以权衡利弊时始终没有果断地放弃他。”
崔英浩轻嗤了一声:“我和沈安闻的家世哪里差了?你未免太瞧不起你自己了。”
少女仍旧拧着眉。
崔英浩:“应朝朝,你自己没发现么?”
应朝朝:“什么?”
崔英浩:“从以前开始,你就一直以家世差距、情感错乱这些客观存在的理由当作回避言礼的借口。但你从来没有说过不喜欢他。对着我倒是左一个不喜欢,右一个不喜欢。”
青年的冷嘲热讽声音很低,带着股怨气,却吹散了萦绕在她心头许久的迷雾。
她一下子通窍了似的,清醒了过来。
她一直是是一个喜欢权衡利弊的人,从最初下定决心躲避姜言礼到后来他搬进她的公寓,不过短短一年,中间的交集虽然多数是他主动制造,但她未必没有彻底躲开的机会。
他那么优秀,那么温柔又妥帖。
无论是本能,还是内心,她没法抗拒他。
为什么不能再勇敢点?
她有些雀跃,又有些说不上来的紧张。大厅华丽的灯光在她眼底璀璨成一片晶莹的海。像是有炙热的阳光撒下,竟有些令人炫目的美。
崔英浩呆呆地看着她。
人群中的姜言礼也看到了少女灿烂的笑以及……崔英浩呆傻的脸。
她都没这么对他笑过。
姜言礼眸色微沉,身上的冷意十足,威盛的压迫力使得方才靠近的Omega们白着脸退开了。
第58章
余以文出来后没多久就带着应朝朝离开了。
等她跟着回了一趟出版社再回家, 下地铁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11点。
地铁站外大雨磅礴,盛夏突如其来的阵雨像倒水似的恨不得一气儿泼完。
出站口有好多被雨困住的人。
应朝朝折返站内问地铁的人工服务台借伞, 却被告知伞已经借完。她只好回到出站口的石凳上坐下,想着最多等个半小时,雨也差不多会停了。
雨水混着土腥味冲走了暑气。
密集的雨帘砸碎了路边车灯的光,长长的光束拐着弯晃过了出站口,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有人下了车,撑着把宽大的彩虹色雨伞往这边走来。
应朝朝只瞧了一眼, 就认出了是姜言礼。
青年的西服外套不见了,他穿着白衬衫,袖子挽了半截, 领口松了颗纽扣, 配着被雨水沾湿的挂下几缕的额发,显得散漫又不羁。
他眉眼隐在夜色里,步子走得快又急。
“朝朝。雨太大了,我们坐一会再走吧。”姜言礼收了伞, 甩了甩水,旁若无人地走到了应朝朝跟前。
他的皮鞋和裤脚已被打湿, 眼里细碎的星光极盛。
路边那辆MPV已经开走了。
这么大的雨,两个人一把伞走上七八分钟也容易被淋湿。
应朝朝点头,在众人围观下拉住了青年。
少女的手微凉,稍稍使了点劲, 就将Alpha青年给拉到了身边坐下。
明明是高瘦的青年, 一旦坐下, 在娇小的少女反衬下, 倒显得他越发高大。
大概是Alpha的气息过于威盛,才坐下几秒钟, 应朝朝左右坐着的人就站了起来,忙不迭地都回避了开去。
应朝朝并没有察觉到,她正偏头打量青年,神思游离。她一边想他怎么这么好呢,一边又猜想自己是喜欢他的好,还是喜欢他的好看。
少女的目光太过直白,饶是姜言礼面不改色,耳垂仍然红了起来。
眼看她似乎想一直看下去,他只能无奈地问:“朝朝,你在看什么?”
应朝朝回过神,脸上腾的一热:“就……随便看看。”
她心底高竖的墙在离开唐家的那天就被掘松了。刚才崔英浩的一席话则好像引发了地动山摇。
她想回应姜言礼的喜欢,又有些不安,还伴随着无从下手的局促。
很显然,眼下的场景并不合适。
应朝朝没话找话:“你的外套呢?”
姜言礼:“在梁述那。”
应朝朝:“鞋子有湿吗?”
姜言礼:“嗯。像在踩水。”
青年眉眼微微下搭,垂下的眸光轻轻柔柔的,像初夏的微风,又像深秋的暖阳。明明没什么重量,也不过几点星子,却仿佛笼住了她整个人,连嘈杂的雨声都恍惚起来。
视线里都是青年英俊帅气的脸,应朝朝的心跳快得不像话,她强自按捺佯装平静,担忧被人听出来。
少女仿佛钻出了自己缩着的外壳,主动挑起的话里多少带了点关心。她红着脸,眼睫微颤,双手紧紧抓着膝上的小包,紧张局促的模样让姜言礼眸色一暗。
他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变化了,如果不趁机捉住,他一定会遗憾。他指尖微蜷,体内的血液流动速度加快,心脏如密集的擂鼓,逐渐加重。
“朝朝,你今天一直在看我。”
青年嗓音低郁却缠绵,不像在描述事实,更像在疑惑地控诉。
雨还在哗啦啦下,砸在站外的青砖路上,砸在沿街商铺的屋檐上,高低错落地掩盖了应朝朝急乱的心跳声。
“就是觉得你和平常……不太一样。”她语速很快。
“哪里不一样?”
应朝朝:“就……样子不一样。”
“那你喜欢吗?”
青年的眸光垂下来,瞳仁漆黑,出站口的灯光落在其中像被吞噬了,再也逸不出来。
应朝朝仿佛被摄住了心魄,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姜言礼:“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样子?”
他刚才是在蛊惑她吗?
应朝朝轻吸口气。
她蹭地站了起来:“我觉得可以走了。”
雨只是比刚才小了那么一点。但应朝朝实在无法在有旁人在场的地方接受这么强烈的感官冲击。
很奇特的,姜言礼敏锐地接收到了她细微动作之下暗藏的慌乱、窘迫和意图暂且罢休的退意。
他跟着起身,给她撑伞,一起迈入雨帘中。
才走一会,雨竟然越下越大。
应朝朝忍不住往青年那缩了缩,被他揽肩按进怀里。
她正要退开一些,青年略带无奈的声音响起。
“朝朝,我都淋湿了。”
应朝朝偏头一看,因为伞大部分在她这边,青年半个身子都湿了,衬衫更是贴紧了皮肤。她急忙收回目光,但好歹没想着退开了。
夏日衣衫轻薄,沾湿的地方遇风就凉,肌|肤相触的地方却越发灼热。应朝朝能清晰地感觉到揽着她肩膀的手宽厚又温热,臂膀劲瘦又有力。
等到了公寓楼下,姜言礼松开了她。
骤然失去温度,又被夜风一吹,应朝朝小小打了个冷颤。
“冷了?”青年将雨伞甩干,低头问她。
应朝朝摇头。
她似乎仍在盯着他,总是用那种审视又思虑的表情。说呆吧,有些神思不属,说恍惚吧,对话她又答得上来。
两人进了电梯,明亮的灯光下,应朝朝才发现青年几乎大半个身子都湿了,他的裤脚甚至还在缓慢地滴水。
“你……”
“朝朝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认识吗?”
她才刚开口,姜言礼先发了话。
应朝朝微愣,很快就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了。
应朝朝:“不想让余以文知道。他正在和一个作家策划梧城商业传承的选题,他对你兴趣很大。”
她顿了顿,面露迟疑:“你……不喜欢这种的吧?”
姜言礼忍着笑点头。
应朝朝松了一口气:“余老师人挺好的,只是那个作者……”
是个恋爱脑Omega……
这还是余以文和她说的,说那个作者人很机灵,选题有创意,文笔很出众,是一个优秀的Omega,只是常常和她的访谈对象发生点和恋爱相关的事,有时候引发情感纠葛,导致书本后续的事实核对和校对等过程有些麻烦。
她说到一半蓦然住口,既是为擅自在背后评判他人感到不妥,更是因为她察觉了自己潜藏在其中的小心思。
她不希望姜言礼被那个Omega作者关注。
非常不想,以至于本能地就杜绝了这个可能。
应朝朝骤然发现了这点可以称得上阴暗的小心思,心脏急跳了几下。
她确实喜欢他,甚至因此有了独占欲。
姜言礼垂眸看着她,有些疑思。
少女面色微变,似乎从审视他变做了审视自己。
他拦住电梯门跟在她后面走了出去。刚走两步,前面的少女忽然转过身来。
应朝朝:“姜言礼,你喜欢我什么?”
少女头顶的炽白灯光直落,洒在她黑发上,使得她眉眼处压下一大片碎发与羽睫的阴影,一时竟看不清表情。
姜言礼莫名地察觉到了她那点意味不明的忐忑。
“你知道我能说出一堆我们差别很大的事实。”她声音倒是冷静,“我可以不在意,也像你一样认为这并不是隔阂,但没有人会不好奇。”
电梯厅并不是什么适合聊心的地方,可姜言礼知道,现在不好好回答的话,一定会被“嫌弃”。
“可能是你的孤勇,以及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心肠又软。”
“重要的是,我试着克制过了,但没用。”
不是什么华丽的说辞,胜在诚恳。
应朝朝其实也不是真要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她只是觉得自己还需要点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