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接坐在了虞鸢的对面,歪头打量着她。
“虞娘子, 可是舟车劳顿, 有些不适?”
虞鸢愣了片刻, 终于转过视线看向她, 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半晌, 随即微蹙了蹙眉。
“这位夫人, 您来自宫中吧?”
“正是, ”傅南霜也没有直言自己的身份,淡笑道, “虞娘子聪慧过人,定是知晓我来此的目的。”
“劳烦您跑一趟, 但您还是回去吧,”虞鸢摇了摇头,眉眼间的神色颇为笃定, “我是不会进宫的。”
傅南霜面色未变, 继续道:“我虽有求于虞娘子,却也不会强逼于你, 若是你当真不愿进宫,我自然也尊重你的决定, 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呢?”
虞鸢垂下眼帘,自嘲般轻笑了声,“原本我想着,作为医者,能救一命算一命,但是医者也是人,人总是惜命的,宫中的贵人自然尊贵非常,我若是治不好了,说不准还要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况且宫里的太医比我强得多,若是他们都治不好,我肯定不行,所以…还请夫人见谅。”
“虞娘子何必妄自菲薄,”傅南霜浅笑安抚,“宫中的太医也不是样样都顶尖的,就像对这岭南的时疫,他们开的方子就不如你高明呢。”
虞鸢却只是摇头道:“夫人不用抬举我,疫病需在当场诊治,还要时刻关注病人的变化,宫里的太医若是在岭南,肯定也能试出方子的。”
傅南霜沉思片刻,又换了个思路解决她的疑虑。
“虞娘子,在你之前,我们也曾从民间找了其他的医者入宫,他们也没能拿出什么像样的方子,但也都全须全尾的回去了,所以你大可放心,若是治不好,我们肯定不会寻你的错处,更不可能威胁你的性命。”
医闹这种事,她是绝对不会干的。
“但是…”虞鸢仍旧犹疑,“让我去也没有用啊,我的医术根本没有那么高明,即便我去了,只怕也是浪费你们的时间,还让你们空欢喜一场。”
傅南霜温声道:“虞娘子,我们试了很多法子,也确实失望了很多次,但解决问题的方法,本就是一次次试出来的,你给我们给一次机会,也是给你自己一次机会,我知道,若是能解决他人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其实也是作为医者的一大幸事。”
虞鸢似乎有些被说服了,但她还有最后一道顾虑没有被解除。
“夫人,您可否告诉我,宫里那位需要医治的贵人,究竟是谁?”她迟疑了半晌,终究还是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傅南霜倒是没想到,她竟然还不知道呢?
“那个带你来的人,”她用目光指了指门口,“是怎么同你说的?”
虞鸢看向侧下方,眯眼回忆起来:“他给了我封秘信,可那信里也没有明说病人是谁,只说了大致的病情,还说要我绝对保密,他倒是说了此事是皇后殿下的懿旨,所以那位贵人是皇后吗?”
傅南霜沉思着,一时没有回答,她也有些不太确定,要不要现在就同她明说。
若是直说了病人是谁,只怕会加重她的担忧,便更不愿意进宫了。
可若是同她说谎呢?她进宫之后再发现不对,只怕会觉得受到了蒙骗,那便更不会尽心诊治。
两相权衡之下,傅南霜觉得其实并没有说谎的必要。
“不是皇后,”她摇了摇头,意有所指,“是个男子。”
“男子?”虞鸢咂摸片刻,随即骤然瞪大了双眼,“该不会是…?”
傅南霜微点了点头。
“可…”虞鸢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可那密信中说,那位贵人已经昏迷了半月有余。”
“确实如此。”
“但是我之前听闻,那位…”虞鸢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将他的身份宣之于口,“刚打了胜仗,不是还在西北吗?”
傅南霜有些无奈地浅笑,“此事说来话长。”
“如此便更不行了,”虞鸢垂下眼帘,“我治不了这位贵人。”
傅南霜轻叹了声,谆谆善诱道:“虞娘子,你也知晓如今天下不怎么太平,医者仁心,你定不想看到乱世争雄、生灵涂炭的,对吧?”
虽然有点无耻,但她还是选择了道德绑架。
虞鸢果然被她说动,神色有些动容,“我…当然不想。”
傅南霜暗松了口气,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所以,为了天下苍生,还请虞娘子再考虑一二吧。”她的语气颇为恳切,这倒并不是装出来的,她等女主已经等了太久,就差跪下求她进宫了。
虞鸢却没有回答,垂头避开她的目光,盯着自己的指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傅南霜的心再次悬起,她甚至已经开始破罐破摔地想,如果她还是不愿进宫的话,那自己也趁这个机会跟着她跑了算了。
不料虞鸢却突然抬起头来,直直看向她的眼睛。
“您就是皇后吧?”
傅南霜微愣了一瞬,倒也没有否认,点点头道:“正是,虞娘子果然聪慧。”
“果然,也只有您,才会为了自己的夫君这般尽心尽力,”虞鸢像是松了口气一般,“你们一定十分恩爱吧。”
傅南霜:“……”
这话听起来有点奇怪,从女主嘴里说出来就更奇怪了。
但她倒也没想在这个时候自我分辩,乘胜追击道:“所以虞娘子的意思是…?”
“好,我去,”虞鸢对着她点了点头,“殿下放心,我自会尽力而为。”
傅南霜一喜:“那便先谢过虞娘子了。”
*
傅南霜带着虞鸢回到含凉殿时,暮色已至,宫道边也已经点起了灯笼。
但是因着含凉殿如今明面上是没人住的,便并未点上灯烛,故而进入院中的时候,眼前徒留一片昏暗,檐牙在墙上投下幢幢黑影,若是不留神瞥上一眼,还真让人有些心惊。
傅南霜倒是不觉得害怕,但她怕吓到了虞鸢,还特意侧首,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
见她倒是依旧淡然,目不斜视地跟在自己身侧,稍放下心来。
推门而入后,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片暖黄的晕影,是内间点的一根蜡烛,透过窗格发出的微光。
段琉听到声响,人还未至,疑问声先飘了出来,“是谁来了?”
“皇姐,是我回来了,”她见着段琉急匆匆来到外间,忙向她介绍身边的人,“这位便是虞娘子。”
她又侧过身,为虞鸢指了指身前的段琉,“这是长公主。”
“现在就不用讲这些虚礼了,”段琉忙出言止住了虞鸢的动作,用目光示意她进内间,“快来看看吧。”
虞鸢侧首,对着傅南霜无声地轻点了下头,随即便跟着段琉进了内间。
每当有民间的医者前来诊治,段淞的床帏都会被放下来,只留一只手在外,供医者帮他诊脉。
如今的安排也是如此。
虞鸢立在榻边,看着露出的那只瘦削苍白的手,微怔了片刻。
傅南霜以为她需要望闻问切,上前作势要将床帏拉开,“若是影响你的诊治,拉开也无妨的。”
“不…不用了。”虞鸢却立刻抬手制止,神色有些紧张似的,“我…先诊脉,暂时不用。”
傅南霜缓缓将手放下,虽有些疑惑,但也暂时压下,没有多问。
虞鸢缓了几息,随即在榻边坐下,抬手抚上了段淞的手腕。
众人都紧紧盯着她,似是连呼吸都放慢了,窗外传来风声呼啸,宛若凄厉的嚎叫,更是让人紧紧揪住了心。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旁观的人只见这女医的眉心皱起,半晌微微松开,随即又皱得更深,来来回回少说有十来次。
终于,她将手松开,额间薄汗密布,站起身长长喟叹了声,似是刚才的那一番诊脉,花光了她全部的精力。
傅南霜试探问了句,“虞娘子,可有什么结果?”
虞鸢又深深吸了口气,随即抬起头看向她,眸中的反光随着烛火跳动。
“我可以试一试。”
“当真?”段琉欣喜地上前,一把拉住她,“你可以开出方子来?”
“长公主殿下,”虞鸢有些不好意思,后退了半步下垂下头,“我并不是什么神医,也不能保证这个方子一定有用,但可以试着给…陛下服下,看后续的脉象变化如何,我再继续调整,也许…能试出解药来。”
段琉脸上的喜色有一瞬的凝滞,但很快便缓了过来,“没关系,能试一试也是好的。”
傅南霜却只有一种宿命般的回归感,就像找到了一只丢了很久的袜子。
能治好男主的除了女主还有谁呢?
*
因虞鸢的方子里有几位罕见的药材,宫中暂时寻不到,便由段琉带着她出宫,去京中的药铺收集那几味药材。
傅南霜独自一人回到了明义殿,虽只过了一天的时间,但她却觉得仿佛已经累了半个月似的。
哦不,不止半个月,她这半年来的努力,终于在今天得以收获果实。原本是个值得庆祝的时刻,但是不巧,故事的另一个主角还昏迷着。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却听得一声夹杂着哭腔的惊呼扑面而来。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傅南霜还没反应过来,有些迟缓地抬起头,却见叶如曼泪眼婆娑,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殿下,家母病重,只怕撑不过今晚,不止陛下那边可有回信?”
第54章 汤药
傅南霜这几日光顾着虞鸢的事儿, 已经彻底忘了这茬。
她登时有些心虚,双手托住叶如曼的胳膊,想要将她扶起。“德妃妹妹不必行此大礼。”
叶如曼却极为执拗, 身子向下沉了沉,甚至还将傅南霜带的趔趄了一下。
“殿下, 求您了,妾也不用在宫外过夜的,只要回去看一眼便好。”她的眼眶中盈出一颗颗泪滴,噼啪落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
傅南霜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攥住, 微酸涩的疼, 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想来叶如曼和自己的母亲关系极好, 这等生死大事若是见不上最后不一面, 只怕余下的人生都会活在悔恨之中。
可如今段淞仍身处昏迷之中, 难道真的要她假传圣旨吗?
况且她又不能确定, 对方出宫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
傅南霜的心沉了沉, 强按下胸中空洞的感觉,歉然道:“德妃, 陛下至今还未回信。”
听了这话,叶如曼有一瞬的失神, 待反应过来后,她双手掩面,似是自知不妥, 但又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双肩耸动地痛哭起来。
她呜咽的声音压抑又绝望,宛如受伤后挣扎的动物, 每一声都似是在燃烧自己最后的力气。
傅南霜抬了抬手,却又觉得自己没什么立场安慰她, 最后只能颓然放下。
她也几乎跪坐在地上,平视着眼前掩面而泣的姑娘。
覆在她脸上的手原本珠圆玉润,不过几天,竟已能看出手背细瘦的骨节。她入宫半年,说起来是尊贵的妃子,但其实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罢了。
傅南霜已经在胸中打了几遍的腹稿,终究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
“但是…万事皆有例外。”
叶如曼似是哭得太投入,没有听见对方说的话,并未给出任何反应。
傅南霜倒也可以就此装作什么也没说,但她既然已经想通了,便也不会就此糊弄自己。
“我可以让你出宫。”她再度开口,这次将音调提高了些,压住了对方的哭声。
叶如曼这回终于听见了,她微愣了片刻,随即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婆娑的泪眼也遮不住她的讶异。
“您说…我可以回去?”
傅南霜点了点,随即撑着微酸的腿站起身,也顺带着将她扶起。
“嗯,毕竟是你家中的大事,怎好一点情面也不留,趁着宫门还没落锁,你快回去吧。”
“可…”这下叶如曼倒是有些犹疑了,“陛下不是还没回信么。”
“那回信应当是在路上耽搁了几日,陛下也并非不讲情面的人,无妨,他定是同意的。”傅南霜侧首吩咐了声,让宫人为德妃准备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