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什么?
眼前场景瞬间被拉远,少年的声音陡然消弭!
凌清清倏忽睁开双眼,惊坐起身。
少年难过的神情依旧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角落里少年面颊上泫然划过的一滴眼泪仿佛滴落在她心口——滚烫而又苦涩。
“凌清清,你醒啦!”
小凤凰惊喜的声音从少女身后响起。
凌清清的意识终于从梦境中彻底抽离出来。
只见此时的天色还未完全大亮。
凌清清抬起手,感觉到砂砾在指缝间流淌而过的触感,有些不太真实。
湿咸的海风吹拂而过。
她失神片刻,苏霖不知何时从行囊中找出一件披风搭在她的肩上。
“海边的清晨确实冷了些。”
她扭头看着他。
不知为何,苏霖的面孔在此时一点一点与她梦境中那个伤心的少年面容轮廓重叠。
不同的是,眼前的少年却是笑吟吟地盯着她瞧。
凌清清恍惚:“……海?”
苏霖说要带她来的地方,竟是海边?
少年点点头:“等会儿就有日出了,这里是我看到过最美的日出了。”
她扭头望去——
水天相连,在海的另一头云雾已染上了淡淡金辉。
十二州府都远离海域,苏霖他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小凤凰摸摸鼻子尴尬道:“当时原本是打算去西北的,但是走错了方向。”
其实在离开几日后,苏霖就已经发现走错了路,不过少年心态极好,并未因此懊恼,抱着反正来都来了,不如继续走下去看看会遇见什么的想法,翻山越岭,中途也曾几度想要放弃,可他最终还是寻到了这里。
找到了这片因山林瘴气阻隔下无数人探索脚步的海域。
“虽然走错了方向,但至少我的路没有白走。”
小凤凰在她身旁坐下,顺着她的目光向远处天际望去,“我在这里看到了一场最美的日出。”
与此同时,朝阳迸射冲出了地平线,霞光万丈穿透晨雾,陡然映亮灰蒙蒙的天际,海面上荡漾着无数金光,世间的一切仿佛都露出了清晰的轮廓,变得明朗起来。
万物像是被赋予了某种生命力般渐渐苏醒。
朝阳散射的光芒如同利剑般穿透她的心脏,凌清清呼吸紧促,凡尘纷扰似乎也在这一瞬被彻底击碎。
第154章 梳发
此处依山靠海, 景色如诗。
两人不问尘事,在海边逗留了数日,只关心今日又捡到了什么漂亮的贝壳, 又或是附近哪座山上的果子最甜。
凌清清仿佛真的已经忘却凡尘枷锁,与少年煮茶赏月, 看潮涨潮落。
只是她的衔云剑依旧片刻不离身。
“还剩下最后一天了。”
凌清清望向远方海面,星星点点的荧蓝光芒在海面上飘动。
那是海萤,只有在潮落时才会出现。
苏霖没有吭声。
凌清清收回目光,看着他:“苏霖, 你好像在难过。”
少年轻轻地“哼”了一下。
苏霖喜欢她, 她一直都知道。
但她不知道, 自己若真的嫁入勾陈宫, 对他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看着少年气鼓鼓的模样, 凌清清失声而笑:“那你……希望我如何选择?”
此话一说出口, 凌清清便后悔了。
连她都无法抉择的难题, 不应该抛给他的,对他不公平。
她正要收回方才的话, 少年忽然道:“其实,不用在意我的。”
凌清清心头一颤。
少年目光纯澈, 专注地望着她:“我希望……你做自己觉得正确的决定。”
仅此而已。
两人目光交汇,无声无息,静谧而又长久, 天地时空仿佛也在这一瞬静止。
“谢谢你, 苏霖。”
那一晚,凌清清带着他御剑出海, 去捉了他费尽周折都没逮住的海萤,两人还险些被卷起的巨浪掀翻。
小凤凰伸手去捞海面漂浮着的亮晶晶的浮游生物, 误打误撞摸到一条海蛇,吓得吱哇乱叫,凌清清去拉他,差点和他一起扎入大海。
他们被飞溅的海浪浇透,互相笑对方湿漉漉、头顶挂着海草的狼狈模样,打打闹闹,无拘无束。
两人闹闹腾腾,直至快天亮才睡下。
当东边天际腾跃出一抹光亮,少年听到背后凌清清起身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没有睁眼,但他知道。
凌清清,要走了。
……
凌清清走时,给他留了一封信。
她知道苏霖没有睡着,只是谁也没有戳破。
直到听见衔云嗡鸣出鞘,留下一道破空残响,周围再无凌清清的气息。
少年这才缓缓睁开双眼。
-
云行宗内早已替凌清清张罗好了喜事。
尽管仙盟中人一直没找到二人的踪影,凌清清还未回到宗门,但纪眠像是笃定她一定会回来的。
对于这件事,诸位长老中或许也有人觉得不妥,但毕竟是仙盟与勾陈宫发话,谁不敢当面来质疑。唯有武相峰的武昭长老直接闯入九华殿,挑掉殿前悬挂的红绸灯笼,当面质问起纪宗主。
可仅凭她一人之力,人微言轻的,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武长老日日来“问候”,纪眠奈何不了她,常常被骂得狗血淋头,但也只得强忍怒气且听着。
这天,武昭长老又找上门来,纪眠还来不及躲闪,便见传信弟子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禀报宗主!凌师姐她回来了——!”
纪眠大喜,连连道:“好好好!快将她请到九华殿来!”
凌清清沿着山阶走来,望见山道两侧挂满了红绸与灯笼,只觉得十分刺目。
过往被叫来帮衬布置的弟子瞧见她,纷纷低着头不敢上前与她说话。
“凌师姐!”虞棠这小丫头一听到她回来的消息,丢下大锤撒腿便来寻她。
虞棠师妹死死抱着她的右臂,想要拖住她上山的脚步,急切道:“师姐,不能回去!回去就再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凌清清抬手轻轻敲了她一下脑门,语气温和:“我已经想好了。”
虞棠师妹气鼓鼓道:“可是陆逾白那个大混蛋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几百年前就已经娶过亲了!这分明就是故意让人难堪!”
“那些事我也听说了,明明就和师姐无关!若非师姐你们及时发现,那些人也不可能逃出来,此事的矛盾本就在勾陈宫,那群窝囊废不仅不去解决事情,还把矛盾转移到你一人身上。”
若她拒绝,那便是不仁不义。
虞师妹难过至极,这群混蛋,怎么能够这样?
师姐很厉害,比很多人都要厉害。
她能拿到大会魁首,便足以证明一切。
这正应当是她风光无限之时,可勾陈宫偏偏在这个节骨点上点名道姓要求师姐嫁入勾陈宫,分明就是刻意折辱!
“卑鄙!”
虞棠啐道,“无耻!”
凌清清失声笑了笑:“好了。这些话切莫被你师父听到,不然一会儿又该罚你了。”
虞棠别扭道:“我才不怕!错的就是错的。”
-
凌清清费了好大工夫才将虞棠那小丫头支开,孤身一人入了九华殿。
说实话,凌清清本就对自己这个所谓义父没有任何期待。
他是个小人,她一直都知道,他有他自己的图谋。
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的价值竟然在于此。
武长老与纪宗主早已在大殿中等候。
武昭见她,立马上前拉着她要往外走,话里话外都是责怪之意:“今日就是最后期限了,你还回来做什么?怎么不再躲躲?”
凌清清摇了摇头,坚定道:“武长老,我已经决定好了。”
凌清清是她看着长大的,脾气比云颐还要倔,决定的事情永不改变。
武昭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闭上了嘴。
凌清清拍了拍她的手背,缩回手。
紧接着,她抬头望向高台上的纪眠:“这桩婚事我可以应下,但我想知道,勾陈宫除却放人,给解药以外,他还答应了你们什么?”
纪宗主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矿脉。”
凌清清嘴角牵动,似是嘲弄:“怪不得。”
如今灵石矿脉最是稀缺,这个条件无论是对哪个门派来说都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纪眠面露尴尬,轻咳几声。
“如今我已经回来了,对苏霖的追捕令可以撤回了吧?”凌清清道。
“那是自然。”纪眠连忙道,“我会对外宣称,一切只是误会。”
凌清清眸光轻颤,点头应下,转身朝殿外走去。
纪眠似乎还有些不放心,提醒道:“勾陈宫送来的东西都已经放在青云峰了,明日午时三刻出发,只要明日喜轿送入勾陈宫地界,他便放人,云颐师弟也会回来。”
凌清清倏地停下脚步:“我要记得没错,勾陈宫距离云行宗横跨千里,没有三日恐怕到不了吧?”
“勾陈宫在云行宗西三里的君山设下了传送法阵 ,可供百人同行。”
凌清清勾唇笑了笑,似是嘲弄:“倒还真是大手笔。”
-
乌云掩月,夜幕浓重如墨。
青云峰房舍的窗缝中隐隐透出些许灯烛的光亮。
凌清清坐在梳妆台前,静静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红衣散发,面上毫无喜色。
勾陈宫特意派了几位绣娘前来替她修改婚服。
凌清清起先不愿,但绣娘齐刷刷跪下,逼得她不得不从。
几人又是量身,又是裁剪,直到入夜后才将婚服改成合适的尺寸。
纪眠也派了几名女弟子前来帮衬。
瞧见凌清清终于肯抬眼去看铜镜中自己的模样,一名弟子笑道:“从前见凌师姐平日只爱穿素色衣衫,如今这身大红的婚服倒也衬肤色。”
话音刚落,另一名弟子暗地里扯了扯她的袖角,压低声道:“被乱说话——”
这云行宗上下,谁人不知凌师姐根本不愿意。
开口之人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凌师姐,我……”
凌清清抬手,宽声道:“无碍,天色已晚,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可这还未梳发……”
凌清清的眸光轻轻落在梳妆台上那支凤翎簪,在灯火的折射下发出细碎的金色光芒,淡声道:“我自己来。”
凌师姐梳妆盒里的珠钗簪饰,不比任何女子少,平日里也是个会梳妆打扮之人。
几人不敢出声,相视一眼,默默退了下去。
等到身后传来门缝闭合的声响。
她垂下眼眸:“苏霖。”
少年勾腿倒挂房梁,听到凌清清叫他名字,“滋溜”一声跳了下来。
“信上不是说让你暂时先别回来了吗?”
小凤凰的侧面隐在黑暗之中,低垂着眉眼:“可我没地方去了,凌清清。”
凌清清沉默以对。
至少凌清清没有赶他离开,少年极为容易满足,想到这里,不禁微微牵动起嘴角。
他三两步走上前,站在她身后,注意到了台上的那支凤翎簪。
那是当初他送凌清清的那支簪子,用他最漂亮的凤翎制成的。
少年道:“我替你梳发吧。”
“你会吗?”
小凤凰揪了一下自己的小辫子,骄傲道:“当然。”
凌清清没有拒绝,苏霖拿起了梳妆台上的发梳。
他的动作轻柔而又缓慢,一只手拢过她披垂的长发。
凌清清盯着镜中倒映的身影,突然开口:“你……会失望吗?”
少年闻言,手上动作一滞,有些诧异地抬起眼眸。
“你费了那么多心思,带我逃离尘世喧嚣……”
告诉她无须独自一人扛下所有,过错并非在她。
“可我还是回来了……”
苏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心底何尝又不清楚?
只是,她做不到……
少年无声地笑了笑,摇摇头:“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些。”
“可你看起来比我还要难过。”
小凤凰苦笑,小声道:“这么明显吗?”
烛影渐落。
凌清清:“因为我要嫁人?”
“不是。”
他不是在为自己的喜欢或许没有结果而难过,而是因为……
少年小心翼翼:“你也在难过。”
“当初我替鬼小姐穿上了婚服,那块大红盖头遮住我的视线,鬼妇人们高高兴兴地将我送上花轿,我心中却是惶恐不安。”
“只是……演戏罢了。”
小凤凰摇头,认真道:“不是的,我可以理解这种感受。”
他问鬼妇人若要嫁的人并非所爱之人又该如何。可没有人直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含糊不清“等见过了自然就喜欢了”。
他又问天下女子是否都是如此。
婚嫁与自由都不能由己。
鬼妇人并无觉得何处不妥,笑吟吟地答道:天下女子都是如此!
可是,他觉得这样不对。
凌清清也在难过。
凌清清不像他会把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只会默默藏在心底。
他们都在逼她做她不喜欢的事情。
凌清清明明已经厉害了,却依旧逃不出这般命运。
他在为她而难过。
少女平静安定的眼神瞬间被惊愕替代,却又在倏忽间恢复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