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凌清清呼吸一滞,顿时愣住了。
桑时若接着道:“云颐前辈本为阻止兽潮进入城关,将它们引去了白帝崖,这件事并非什么秘密,许多人都知道,所以仙门之人以及附近的百姓也都跟过去了。”
当年云颐子横空出世,以剑试大比最后只剩下他与句容夺魁之战,而后来句容下落不明为由,向修真讨要“剑圣”之名。
最初还有人秉持怀疑的态度,无数挑战者争相上前,可云颐子仅凭借一把再普通不过的下品玄铁剑立下威名。
原本人们只以为,是因他不将对手放在眼里,刻意所为。
但这十年以来,从未有人见过他的本命剑。
修剑之人又怎会没有本命剑,众人猜测他多年来不肯动用本命剑,是因为害怕暴露身份。
毕竟,这天下无人不识百川剑。
句容的百川剑乃修真名剑之首,是当初的少年句容初崭头角,云行宗老宗主直言不讳“天下无一把剑能配得上我徒儿句容”后,亲自入凶险之地极渊取来了一块万年玄晶,并花重金邀天下最好的铸剑师,耗费三年时间铸造而成。
传闻灵剑出炉问世时,云行宗上空出现五彩祥云,皆化龙虎,三日不散。
老宗主对徒弟句容甚是喜爱,却也害怕他因过人的修剑天赋目空一切,便取“惧满溢,则思江海而下百川”【1】中的“百川”二字为此剑取名,意在提醒徒弟不可狂妄自大。
“兽潮之威,普通兵刃恐怕无法抵挡,若云颐前辈一人想要平定兽潮,定要祭出本命灵剑,那些人存了心想确认云颐前辈是否为句容。”
云颐前辈既能获剑圣之名,她自然是相信前辈的修为,只是前有奔涌兽潮,后又有虎视眈眈的修真各派,云颐前辈被双面夹击,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怕难以逃脱。
桑时若自幼尝遍人情冷暖,最是清楚那些道貌岸然之辈面具底下的丑陋嘴脸。
暗中前往白帝崖的修士中到底有多少人当真是为心中大义,想为平息天下祸乱杀死句容?这些人真正想要的只不过是句容手中那把旷世名剑罢了。
桑时若其实并不清楚云颐子是否就是传闻中的句容。
但她相信凌清清。
能教出凌清清这样的弟子,无论云颐前辈到底是何人,都不可能会做出欺师灭祖之事。
“一旦他们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云颐前辈恐怕是凶多吉少……”
桑时若尾音方落,悬于半空的符纸也被燃烧殆尽。
凌清清的身形晃了晃,下意识抓紧一旁苏霖的手臂。她的神情难掩慌乱,但还是很快镇定下来。
她阖了阖眼,声音有些颤抖:“苏霖,我打算去白帝崖。”
少年的面色也难能凝重,他知凌清清有后顾之忧,反手握住她的手臂予以力量支撑:“你先去,我现在就回城,等确认青耕灵珠起效,立马就跟上来。”
-
白帝崖。
一道颀长身影负手屹立于山巅之上,望着眼前漫山遍野开得极为绚烂夺目的凤凰花,仿若置身烈焰火海。
天光透过洒落在男人的肩头,云颐子收回远眺的视线,似是自言自语:“看来……就是这里了。”
遥遥岁月如流水,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不知为何,站在此处,云颐子忽然想起了许多事——
他垂下眼眸。
譬如年少时他们师兄弟几人偷了师父的宝贝下山,师父得知后气得吹胡子瞪眼提着剑直接从师门中杀过来,几人害怕挨揍,纷纷捂着屁股和脑袋,一个个跟个野猴似的在白帝崖的山林间乱窜。
虽然最后还是被师父一一捉了回去,在他老人家屋前跪成一排。
还有当年云静师弟偷偷下山时被白帝崖附近的妖怪当做祭品捉了去,云静师弟暴躁的脾气随了师父,明明为阶下囚,却还在大肆叫嚣“信不信我师兄来了,一剑劈死你们这群不知死活的狗东西!!!”。
他实在担心师弟嘴欠的程度,在赶去救人的途中遇到了一个招摇撞骗,满嘴胡话的姑娘。
那会儿他自诩聪明,仗着自己的剑道天赋,心高气傲,极度自负,结果师兄弟二人被那姑娘骗得浑身分文不剩,就连百川剑也被顺走了。
是以之后云静师弟每每见她,都与她相互对骂。
云静师弟骂不过便来寻他。
可他也讲不过她。
想到这里,云颐子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可旋即又消失了。
只可惜——
今日早已不复当年。
-
乌云渐行渐近,遮去了最后一丝天光。
轰鸣声由远而近,兽潮声势浩大,向白帝崖奔涌而来。
云颐子收回飘远的思绪,缓缓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人群。
这些人中有仙门修士,有他的同门,也有沿途被他救下的百姓。
他们一个个手握兵刃,面目沉重。
云颐子看见了人群之后的纪眠,可对方很快躲开了视线。
领头一人道:“云颐子,我等是来助您斩杀凶兽,事态紧急未来得及与您商量,还请多见谅。”
云颐子早就猜透了他们的心思,却也不戳破,只是微微一笑:“甚好。”
他知道,这些人不是来杀凶兽,而是来杀他的。
不过涌入城关的兽潮还需有人来平息,是以他们现在还不敢正面与他对峙撕破脸皮。
这些人在等待他祭出百川剑。
此次阻止凶兽祸世,他云颐子功不可没。他以一人之力镇守了无境之地通向人族结界最重要的三道关卡,救下数以万计的百姓性命,并将自己陷入险境,将兽潮引至白帝崖,打算一网打尽。
但这群人却想要乘人之危。
他应当愤恨的。
可云颐子的心中却异常平静。
自从疫病或许与十多年前的祸乱有关的消息在各州城间传开后,他便知道自己会有今天。
有人一直在为他身份真相大白一事而造势。
当年句容弑师叛门,与妖女相守引世间祸乱,声名狼藉,被世人唾弃。
时隔多年,疫乱再起,又有兽潮侵扰城关,流言四起,勾起了所有人对句容的回忆以及……仇恨。
其实当年关于句容的那些流言,若有人真正追究起,便能发现其中漏洞百出。
但是世人不想要真相。
愤怒总要比对未知的恐惧来得好。
将惶恐化为愤怒后,总要有人来承担所有怒火的。
-
“来了!”
“是兽潮来了!”
人群中的年轻一辈的弟子哪见过这般声势浩大的场面,不由惊呼起来。
有人下意识持剑想要上前,很快便被自家长辈拉了回来。
“胡闹!哪需你来出手!”
“可兽潮马上就要涌上来了……”
“添什么乱,给我回来!”
“……”
云颐子微微侧首,瞥了身后一眼,似乎轻笑了一声,转而拔下腰间长剑。
一道厉风在众人眼前掠过,一剑扫向率先纵身跃上白帝崖山巅的凶兽,哪怕是站在他身后之人也难免受到剑气波及,逼得他们不得不退后。
“轰——!”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云颐子的剑光已经将领头那只猬刺獠牙,状似白虎的巨兽从当中劈开!
失去首领的兽潮如同失去将首的军队般瞬间溃散开来,云颐子神识一动,一道如天幕般的半透明金色流光瞬间将整个白帝崖笼罩起来。
他主动将自己陷身于兽潮之中,挥舞着手中刀剑。
凶兽尖锐的利爪直指他的心脏,云颐子侧身与之擦袍而过,借势反手握剑,刺入凶兽眉心!
噗呲!
他猛地拔剑,鲜血溅落一地!
这群凶兽生于寸草不生的无境之地,时常相互厮杀,为适应环境,它们大多都身着坚硬的皮甲,以此抵御攻击。云颐子手中之剑早已出现许多缺口。
就在这时,身后的凶兽咆哮着一拥而上。
血盆巨口眨眼间已至眼前,云颐子倏地转身挥剑迎面扛下。
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他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紧接着他一脚踢下凶兽的獠牙,钻着空挡,将长剑刺入凶兽右眼!
吼——!
云颐子想要抽剑回撤,谁料那把剑终究不堪重负,应声碎裂。
失去一只獠牙与眼睛的凶兽猛然变得狂躁起来,甩头冲撞上崖壁!
云颐子一边躲避碎石沙尘,一边离开那头凶兽视线。
但对方却极为记仇,转身就向他冲撞而来。
大批的兽潮还在向他源源不断地靠近,云颐子手无寸铁,几乎已至绝境。
眼看他即将丧命于凶兽之口,众人不禁屏住了呼吸,似乎都在期待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缕寒光划破空气,转瞬而至,顷刻间便让凶兽身首异处!
紧接着一道金红法阵以云颐子为中心凌空拍下!猛然坠落地面,一时间飞沙走石,掀起的气浪生生将兽潮推至数丈之外!
“云颐前辈!”
“前辈!”
云颐子霍然回首,却见两道身影已经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中。
“这不是惊隐庄少庄主宋惯生和桑家的桑时若吗?”
“听闻老庄主如今下落不明,庄中大乱,这个宋惯生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欸,这不是你们桑家的人,怎么反倒帮起对方来了……”
此话一出,人群中桑家的队伍霎时成为众矢之的。
这次带队前来的是桑家正是桑家家主,也是桑时若的父亲。见女儿站队云颐子那方,他一时有些挂不住面子,冲桑时若怒道:“混账!你这是在做什么?马上给我回来?!”
桑时若恍若未闻,目光只是从他身上轻扫而过,不曾停留半刻。
而后她不知从哪弄出一把长剑,抛向云颐子:“前辈,接剑!”
云颐子伸手接剑:“多谢。”
此时,人群中才有人后知后觉:“欸?我剑呢?!”
见桑时若当着众人之面,完全不理会自己这个父亲,桑家家主顿时颜面扫地,只能暗自咒骂:“混账!”
一同跟来的桑时齐,见父亲对姐姐不满的态度,立马跟着向桑时若大肆叫嚣:“阿姐,你已经那么长时间没回桑家了,父亲早就说要将你扫地出门!”
桑时若连个眼神都没给他,转身走到云颐子身侧停下。
“云颐前辈,凌清清远在西南小城,赶来可能还需些时间。”
云颐子怔愣片刻,神情颇有些无奈:“原来是你们告诉的清儿……”
即便早已预料结局,他已认命,可此事牵扯到清儿他依旧有些不忍。
宋惯生一事有些诧异,前辈早就知道凌清清会来吗?
他叹气:“回去吧,此事我一人承担,本就与你们无关系。”
桑时若摇头。
“兽潮关乎万民安定,又怎么会与我们无关?”
桑时若宋惯生此举,很快招致众人不满。
可宋惯生却全然不在意,甚至故意提高了声音:
“前辈舍身阻止兽潮进入城关,如此义举着实令人钦佩。我等就是特意前来协助云颐前辈的。”
从勾陈宫一别,明明才不过一月之久,当日那个张扬凌厉的惊隐庄少庄主不知何时神态中多了几分沉稳,他面色有些憔悴,可说话时依然铿锵有力。
他的眼尾轻蔑地扫了一圈身后众人,讥讽道:“恕在下愚钝,不似在场众人,既想不费吹灰之力得平息兽潮的美名,又想得一个斩杀天下剑句容所谓嫉恶如仇的肝胆侠义!”
此话一出,人群中立刻炸开锅。
有人道:“宋少庄主,你父亲如今下落不明,那么久没有消息,只怕是生死难料,老庄主那性子平日恐怕是得罪了不少人。少庄主年轻才俊,在下奉告少庄主别为了一时少年莽撞之意,公然与整个修真各派作对,若是你父亲知道,恐怕……”
“放什么狗屁!”
“我父亲虽脾气暴躁,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绕龌龊心思,但他心胸坦荡,懂得江湖道义,懂得忠信仁勇。若父亲在场,也定然会做同我一样的决定!”
众人被堵得哑口无言,只能将怒火转移到一旁的桑时若身上。
“若我没记错桑家女前些日子才被惊隐庄退了亲吧?不过也是妙,这才退了亲,老庄主转而就出了事,谁人都知少庄主性格不训,难堪大任,偌大的惊隐庄岌岌可危,这回好不容易脱身,怎么又和这少庄主鬼混在一起?若是败坏了名声,日后恐怕难以寻个好夫婿吧?”
“啪——”
一道力量隔空不偏不倚落在说话那人的脸上,对方的面颊很快浮现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