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始至终……”
少年的话如同利剑瞬间击破了他编织的谎言幻境。
“一直都是你!!!”
-
那是少年意识最后清醒的一段时刻。
背后之人见他不曾受控,恶意将他心中最恐惧的画面一遍遍放大。
他杀不了那人,更无法容忍伤害旁人,宣泄自己内心苦痛。
苏霖站在雪崖,看着幻境中的自己最后因为无法承受十一姑娘一次又一次死在自己眼前的锥心刺骨之痛,最后疯疯癫癫地……跳下悬崖。
遥遥坠下的雪花从苏霖伸出的手心中穿过,无力感顿时涌上心头。
这是他的记忆,他什么也做不了。
原以为幻境就此结束,苏霖眼睫一颤,回过头却发现周身的场景有一次变幻。
他虽跳崖身死,但所有事并没有结束。
少年被抹去了所有记忆,再次回到了一百年前,变成了那只初入人间,对世间万物都充满好奇心与热情的小凤凰。
所有的事件再次重叠。
苏霖看见当初的自己稀里糊涂被齐石公骗了去,吃了他好久的饭。齐石公却不见有人来寻,大骂他是赔钱货,而少年只是委委屈屈看着他:“是你让我吃的……”;后来两人钻狗洞、爬高墙,挤在破庙里研究白天偷看来的那些戏法;齐石公发现了他的灵力,利用他的善心为自己赚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他又看见自己与齐石公决裂,大包小包背上那些“吃饭玩意”离开了京城。
攒满一只又一只小猪……
一切好像都在按着前世轨迹般进行。
可却还是有不一样的。
苏霖生而便是神族,论起血脉应当是比仙界那些飞升者的地位更高,他原本对于神佛信仰是不感兴趣,可这一世的他每逢一处庙观,便要进去拜一拜。
曾有僧人问他为何人祈福,其实他自己也不知,只是日复一日,不厌其烦。
就这样他孤身一人沿着前世的步履,在人间行走了几十年,一点一滴地寻回了前世零零碎碎的记忆。
终于在某一天,他想起了十一姑娘。
他在一个小县城找到了云颐子,更准确来说,应当是句容。
此时的他独占剑试三甲前二的消息并未泄露出去。
句容的修为早已到了能够不带傩面的地步,他满脸胡渣,懒懒散散浑身上下透着一丝颓废,正躺在桥下晒太阳,模样几乎与通缉令上的画像判若两人。
少年站在桥上看了他一会,走上前。
发现阳光被遮挡,男人叼着一根草,半眯着睁开一只眼,以为又是来追杀他的:“你又是哪个门派的?”
“不是的。”少年摇头。
“我认得你。”
男人翻了个身:“整个修真的人都说认得我。”
少年好脾气地绕到他身侧蹲下。
男人又将头扭到另一边。
“……”
“你要怎样才能和我好好说话。”
男人指了指旁边一家酒肆,眉梢一挑。
少年立马意会,替他买了两坛上好的梨花酿。
“小兄弟,倒是够意思啊。”一见有酒,句容顿时来了精神。
他一把撕开酒坛封口,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就是这个味!”
他闷头一口,满意至极,终于想起了聊正事:“说吧,找我什么事。”
少年盘腿而坐,托腮认真望他:“你收徒弟吗?”
“咳!咳咳咳!”句容被他莫名其妙地话惊得呛了几口酒。
他哈哈大笑,“小兄弟,我这臭名远扬,谁会拜我当师父。”
“有的。”十一姑娘说过。
句容以为他只是在说玩笑话:“那就让人拜呗,我那些师兄弟估摸着如今也混到了收徒的年纪,就我孤家寡人,找个小徒弟给我解解闷倒也不错……”
“那就一言为定,等我把她寻来。”
句容此时此刻受到惊吓:“小兄弟,你不会当真了吧……”
小凤凰一脸单纯:“可你已经答应我了。”
“……”
第85章 牵累
句容下山后的这些年一直在人间流浪, 他见多识广,原本他是为追查当年真相活下来的。
只可惜蹉跎半生,什么也没寻到。
而少年也在与他的交谈中发现了他们两人都在追查同一种东西——傀儡丝。
从这以后苏霖与句容的命运彻底与前世走上了不同的轨道……
而与他同样带着记忆回到过去的, 还有那个幕后之人。
这一世,他毁掉了人间所有的神殿, 又将魔爪伸向世间最后一座万神殿。
他将那里彻底改造成了一座魔窟,百姓的香火祈愿不再化作神力送往天界,而是作为一种养分成了他的力量。
两人发现此事后,一路追查并合力毁掉了那座“万神殿”, 而苏霖便是从这里开始下落不明。
句容追寻许久, 没能找到他的踪迹。
少年身上的朝气总是不自觉地影响着身边之人, 就连句容也不例外。
怨恨苏霖的出现, 以及带来的线索, 让句容再次生出追查下去的勇气。
可他的消失, 再次让男人受到打击。
他以为……苏霖死了。
与他的师兄同门一样都是因傀儡丝而死的。
句容又回到了从前颓废模样, 他躺在街头巷角,看着四季交错, 车水龙马,人群来来往往。
活着, 当真一点意思都没有。
某天,句容重新拿出了藏世多年的百川剑,他凝视剑鞘的纹路, 自言自语:“我查不出真相, 更报不了仇,让你一介神兵跟着我这个废物倒是可惜了。”
百川发出一阵嗡鸣。
他垂眸道:“你是属于天下剑句容的神兵, 而并非我。”
“如今我心中已无剑道,手中更握不住剑, 你该到更好的去处。”
说完这些,句容站起身,本打算弃剑而去,一只小手却在那刻拉住了他的衣角。
“这是你的剑吗。”
句容不用回头,便能听出那是个孩童的声音,她的声线清亮,可奇怪的是却全无属于稚子天真的好奇,只是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在询问。
句容低下头,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
她身上搭着一条崭新而厚实的披风,可披风下却藏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薄里衬,她皱着眉头,显得老气横秋。
小姑娘的目光从始至终没从他丢下的那把剑上离开。
句容觉得这孩子有些奇怪。
“马上就不是了。”他如实答。
“我感觉到它在难过。”小姑娘抬头望着他,脸上没有半点情绪,“是剑灵吧。”
“……”
见句容愣在原地,她又开口,只是这次她平静的眸光中多了几分艳羡:“能修出剑灵,你一定很厉害。”
寻常百姓都不一定知道何为剑灵,更何况还是一个形如乞丐的小孩。
句容顿时来了兴趣,他笑了一下,扭过头蹲下身与她平视:“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她摇了摇头:“忘了,但他说我叫凌清清。”
“他?”
一个念头忽然从句容脑海中闪过。
句容握住她消瘦的肩,紧张地询问:“你可记得他叫什么?”
年幼的凌清清眨眨眼,再次摇头:“他只说要带我去寻师父……”
师父……
句容心下凛然。
苏霖!他还活着!
句容起身四处张望,入目是一片苍茫萧瑟的雪色,不见绯衣少年的半点踪影……
-
被送到句容身边的凌清清有在很好的长大。
虽只是当初一句戏言,但句容依旧兑现了他的承诺。
他时常枕臂卧檐,在月光下抱着一坛浊酒,看着院中那个瘦瘦小小的身躯,不知疲惫般挥舞着手中之剑,不曾懈怠。
寻常像她这般大的孩子,生性该喜欢玩闹才是,就连自己这个年纪时,也时常趁着师父不注意的功夫偷懒嬉闹,为此受了不少责罚。
这个孩子很特别,但他依旧不懂苏霖为何偏偏要将她送到自己的身边来。
一次他询问凌清清为何学剑。
“因为不明白。”小姑娘睁着清亮黑润的眼眸,绷着脸,神情一丝不苟,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忍不住心头一颤,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生来贫弱卑贱。”
她自小与家人失散就开始独自在街头流浪,受到无数冷眼欺骗打骂,
她一次次被人拐骗,又一次次侥幸逃离。
她不明白,自己的命为何会这么容易被人定夺掌控,仅仅是为了那一贯的铜钱。
年幼的凌清清隐隐约约有了一个概念,她的命原来只值一贯铜钱。
可是,为什么?
后来,凌清清又在某个奴隶营中遇到了一个贩人的姑婆,她给了她答案。
——因为她命如草芥,生来卑贱、弱小,谁都可以肆意打骂她、欺凌她。
凌清清困惑:“我不明白为何弱者不能被尊重,不能在这个世上有尊严地活下去。”
她看到他们对着位高者卑躬屈膝,对着低贱者肆意□□。
可所有人不都是以弱者的姿态降生到这世间,又拖着孱弱的病躯离开这个世界吗?
没有人从生至死都是强者,也没有人一直都是弱者。
因为弱者依旧能够挥刀斩向更弱者,永远没有尽头。
“所以你想当强者?和他们一样。”
“不。”凌清清否认,“但弱者的话永远不会被人听见的,我想做强者,用手中的剑保护其他人。”
“一人之力救不了所有人的,清儿。”句容轻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他的瞳孔中倒映出少女坚毅的模样,他透过她,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疏狂,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
“我知道。”凌清清认真回答。
“但我会保护好身边的人,保护好师父的。”
“保护我?”句容哑然失笑,摸了摸她的头发。
这么一个小不点,才到他腰间,握剑才几个月,剑还拿不稳,竟说要保护他。
小姑娘缩了缩脑袋,拿开句容的大手,退后一步,神情严肃:“师父,我说过不要随便摸我头的。”
句容笑了笑:“你为何要保护我?”
“因为师父有心事。”
此时的凌清清虽看不懂句容眼中深藏的情绪,却也能感受到他心中的苍凉悲苦。
他教她识字,认剑谱时,常常对着它们出神,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原来像师父那么厉害的人,也有做不到的事。
小姑娘无比坚定道:“我会保护师父,会替师父完成心愿的。”
“……”
句容了无牵挂的人生,好像终于有了一丝盼头。
他立在萧瑟的风中沉默了良久,从捡到凌清清开始,他便在心中做过无数次斗争,如今他已经决定了……
她既唤他一声师父,他理应将最好的给予她。
如今他一介散修,穷得叮当响,又怎么养活这个小徒弟。
就连那些剑谱,都是他凭着当年记忆写出来的。
句容闭了闭眼,伸手招呼她过来,他声音有些沙哑:“我们走吧。”
“师父,去哪?”
“回山。”他叹气,“那么多年没回去了……”
现在该回云行宗看看了……
他舍弃下“句容”的身份,以当年剑试探花的身份重新回到众人的视线,而当年知晓此事之人如今都已成为剑宗的峰主、长老。
他们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句容一人承担着所有秘辛过往的痛苦之上的。
当年句容出逃,剑圣之名自然落在了他的头上,他以剑圣“云颐子”一名重新出世,仅凭一根折枝横扫了八方挑衅之人,至此无人再有异议。
如今的云行宗宗主纪眠,在当年不过是内门众多英才弟子中最平平无奇的一位,老宗主死后,大弟子宋茗继任宗主之位不过短短几年,便因那场意外穿心而亡。
那时宗门内一片混乱,老宗主四位亲传弟子皆已不成模样,纪眠生性口齿伶俐,靠着拉拢一派弟子长老的心,成功登上了宗主之位。
见句容归来,他心生惶恐,为讨好句容,他特意将凌清清收为义女,允句容给凌清清门派中最好的资源。
句容看出了他的心思,不想与他纠缠,纪眠比他入门要早些年,他理应唤他师兄的。
“这些年我漂泊人间,早已没了少年时争名夺权的心思,师兄不必担忧……”
“若多一人日后庇护清儿,师弟自然求之不得,但那些灵石灵宝便不必了。”
“清儿若想要,她自己会去争取……”
这一世的凌清清有了自己的名字,有了正常人的情绪,有了与她交好的同门,更有了悉心教导她的师父,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