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会与宋惯生长着同一张面孔?
不对,还是有不一样的。
桑时若静下心,仔细观察着男人。
宋惯生如今还是长身体的时候,身长已经拔萃,却与成年男子还有一定的差距,对方的骨架明显要比宋惯生大上一些,而且他的面颊也不似宋惯生那般带着少年人的圆润,他的下颌骨如刀锋般棱角分明,唇边留了一圈胡茬。
他给自己的感觉就好像是……
她在浮生梦中看见的那个身陷戈壁层层重围中,攥拳引雷之人。
桑时若瞳孔不自觉地收紧,不知为何心底出现了一丝不安的情绪。
而宋惯生在看清男人真正的模样后,同样陷入了震惊。
他不敢相信,这世间竟还有一个与自己长得如此相像之人。
宋惯生的喉头有些干涩:“你到底是……”
男人微笑:“宋惯生,我死时要比你年长几岁。”
“我既是未来的你,也是过去的你。”
宋惯生一时无法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看着少年迷茫的模样,男人笑了笑。
两人面容相仿,但男人身上却拥有着少年宋惯生身上不曾拥有的成熟与稳重。
宋惯生难以置信的目光从地上另一具白骨身上收回。
男人道:“这是我的尸骨,也是你的尸骨。”
宋惯生一时心乱如麻:“到底是什么意思?”
男人环顾四周的山海,眼皮轻颤,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此处是东海流坡山,是传闻中天界的遗落之地,此处的天地万物生长并不受人间规则控制,所以在人世轮转的两百多年里,这里一直保持着原本的时间线,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而他为了得到夔牛的力量,死在此处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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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的时光已经轮转停滞了两百余年,如今我们所处的正是第三世轮回的时间线。”见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模样,男人解释道。
宋惯生只觉得眼前这个与自己面容相似男人的话十分荒谬。
不等他开口质疑,桑时若率先发出自己的疑问:“若真如你所说,人间的时间一直在这百年之内轮回,停滞不前,那世间人人不都有三世的魂魄?”
“不是的。”男人摇头。
“人间时空回溯是在某一时间节点,在节点前死去之人灵魂已入鬼界,不受人间影响,是以哪怕时间逆转回到过去,他的存在也只是一具没有灵魂、依照前世轨迹走向消亡的虚相,或许人生会因某种变故发生一些改变,但是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他会死在节点之前。”
“而活人,他们前世的意识会被抹去,魂魄会与轮转的一世融合。”
很显然,男人既然能够主动找上两人,证明他是在节点之后活下来的人。
可是方才他们看到的两具白骨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出桑时若心中的疑惑,男人坦然道:“我没有活过那个节点。”
“两次都没有。”
宋惯生:“那你……”
男人微微颔首:“侥幸罢了。”
他侥幸死在了东海流波山,死在了这个不受人间规则束缚的境外遗落之地。
所以,在他死后魂魄并未有勾魂使引他进入鬼界,他的魂魄终日与夔牛相伴,在流波山中四处游荡。
他曾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再走出这里了。
直到某一日,他感觉到自己的魂魄似乎被什么瞬间撕裂、剥夺,魂力也开始变得枯竭。
他在流波山又等了许多年,等待着自己消亡于世。
可在某一天,他莫名感觉到整个灵魂都在战栗。
他看到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与很多年一样,背着一把剑,只身一人闯入了流波山寻找夔牛。
直到那时,他才隐约意识到东海流波山外似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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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一定要得到雷法。”此时的宋惯生依旧无法理解,他虽年少负盛名,平日行事确实难免有些轻狂傲气,但也不至于自负到要去挑战上古凶兽夔牛的份上。
“因为——”
男人蓦然抬眸,轻声道:“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单靠在剑术方面取得不朽的成绩需要几十年如一日的钻研与苦练,但是他来不及了。
从夔牛身上得到雷法是他唯一的选择,也是他最后的希望。
男人坦言自己之所以会出现是依靠秘法,因为魂魄一旦离开流波山没法长存,是以他一直附在宋惯生体内。
但此举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们共用一体,注定无法同时出现,再加之如今的“两人”终归只是同一魂魄,有着融魂的风险。
若再不将事情的所有原委告知,只怕他以后也会被彻底抹去前两世的意识。
他如今只是一缕魂魄,即便拥有强悍的雷法,可没有躯壳的他离开流波山终归是不堪一击。
所以他想将前两世以死亡为代价获取的一切告诉宋惯生,想让他改变这一世的结局。
桑时若问他想要改变什么结局。
男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后叹了一口气。
“我也是很久之后,从那个人口中得知,所有一切的源头都是从蔺不烬身上开始的。”
宋惯生:“那个人?”
“对,是他在前世将我这缕孤魂一切带回了过去,让我离开流波山,得以在你体内沉眠。”
蔺不烬这人实在太过棘手,原以为他被封印在无间应当老实了,却不想他再次卷土重来,在人间掀起了百年浩劫。
而惊隐庄本无心卷入纷争,可蔺不烬偏生想要天下人都不安生,无可奈何下,惊隐庄最终也被裹挟在这无法回头的洪流之中。
第一世,他与桑时若结为少年夫妻,两人年幼相识,青梅竹马,本该是众人眼中的神仙眷侣,但事实上两人相看两厌,自成婚以来一直针锋相对。
他憎她良善单纯伪装下的城府深重、心狠手辣与爱慕虚荣。
她厌他的莽撞与口口声声所谓的“正义”与“是非”,两人常常吵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肯退后一步。
直到——
惊隐庄突遭横祸,一夜败落,父亲死了,曾经那些疼爱他的长辈们也纷纷离开,重担毫无防备地落在了还是个毛头小子的宋惯生身上。
第103章 夔牛
宋惯生自幼被家中保护得极好, 他心思单纯,为人正直,但行事却少有莽撞, 从前因为有父亲在背后做靠山,谁人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可如今已不同往日了。
惊隐庄自败落后,从前那些交好的世家仙门都想来踩上他一脚。
面对那些防不胜防的冷箭与暗算,宋惯生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桑时若一向最会权衡利弊,她很久之前便坦言, 当初千方百计与他定亲成婚, 看上的不过是少庄主夫人的地位, 以及惊隐庄的财力。
如今他什么也没有了。
惊隐庄墙倒众人推已成定局, 他也无法再给桑时若想要的一切。
不等桑时若主动要求离开, 宋惯生一早便写下了和离书, 准备将它与惊隐庄剩下的最后三成商铺地契交给桑时若。
他年少时极度厌恶桑时若的心机深重, 为她不齿,但随着少年心性逐渐成熟, 他似乎能够渐渐理解了她的处境。
他记得,桑时若曾说过她讨厌桑家, 有了这些地契,她即便不回桑家,在外也有下半辈子安身立命的根本。
桑时若顺理成章收下了这些东西。
但是, 她没有离开惊隐庄。
那时惊隐庄恰逢来了一群客人“拜访”“慰问”, 将宋惯生激得面红耳赤,他拔剑就要驱逐这些人, 反倒被桑时若拽了回来。
她心中明白这些人此行绝非只是过来动动嘴皮子,他们是故意想将宋惯生激怒, 想要借此达到什么目的。
偏生宋惯生那莽撞的愣头小子真的上套了。
桑时若出言刁钻毒辣,反将一军,弄得这些人只得灰头土脸地离开。
宋惯生的头脑也很快清醒过来,心中一阵后怕,若是方才没有桑时若拦住他,不知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两人的关系自成婚以来越来越疏远,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吵得不可开交,那是他们多年以来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下来。
屋内沉寂良久,宋惯生终于开口,不确定地问道:“方才……为何要帮我?”
“有了和离书,你可以离开的。”
桑时若的瞳孔中倒映着跳跃的烛火,她与以往并无什么不同,开口依然毫不客气:“宋惯生,你不会以为自己真的思虑周全吧?”
“我一介孤弱女子就算带着这些地契离开惊隐庄也会被人惦记。惊隐庄虽败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些人想要落井下石,但以他们现在的能力还不够。”
桑时若一向心思缜密,会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宋惯生脸色微白,确实是他考虑不周。
桑时若起身看着窗外夜色下惊隐庄破败的墙垣,昔日的热闹强盛已经不复存在。
她背对着他,过了好一会,终于开口:“宋惯生,从前我在桑家一直帮忙打理着族中内外事宜,虽然无法接触到核心要事,但我有信心做好它。”
“宋惯生,如今依靠你一人的力量很难支撑起惊隐庄,我可以留下来帮你,但作为交换,你得教我修习剑法。”
从前在桑家,桑时若只是跟着族中小辈跟了几年的剑术课,请来的师父见她是个女孩,只教了她一些皮毛。
而嫁入惊隐庄以后,她更无机会再接触到这些东西。
她甚至没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
这些日子接二连三的打击已让宋惯生不再如当初那般不知天高地厚、全凭喜恶来做决断。
他知道桑时若的目的不仅仅只是如此,宋惯生思虑再三,最终答应了她。
就这样,两人各怀目的维持了表面的平和,相互扶持多年,一步步将风雨飘摇的惊隐庄挽救了回来。
宋惯生自担起了惊隐庄庄主的重任,迅速成长,心智与阅历也有了极大的变化。
与之一起成长的,还有桑时若。
这些年里,她终于认清了自己的野心。
她所求的从来不是在他人庇护下的苟延残喘,桑家如今在她那个草包弟弟手中已临近崩塌,再加上平日恶行,已经激起民怨。
她能替宋惯生打理好惊隐庄,亦能接手桑家。
她想要得到桑家家主之位,想要得到那把桑家传剑。
而事实上,桑时若也这么做了。
在惊隐庄的局势稳定后,宋惯生也予以她帮助,让她亲手解决了她那不中用的草包弟弟,掌握了桑家大权。
从一个不受重视、“菟丝花”的庶女,到惊隐庄少庄主正妻,再到中州世家中唯一一位女家主。
可桑家如今已是烂入了骨子里,桑时若收下这个烂摊子后,便一直寻找着挽救良方,为此四处奔波。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被有心之人给盯上了。
男人闭了闭眼,痛苦不堪。
“是……蔺不烬。”
其实那时的宋惯生并未听过蔺不烬的名号,也从未见过他,只知道幕后有一个人在暗中操纵着一切。
蔺不烬的名号也是后来他才知道的。
“蔺不烬盯上了桑家传剑。传闻桑家这把剑是桑家先代由上古蛟龙龙骨炼化而成,但后来因时若在偶遇险境,导致心脉受损,这把剑便被炼化替她重聚心脉。”
“蔺不烬不知为何势要得到那上古蛟龙的龙骨,所以他改头换面潜入桑家,在时若身上种下了傀儡丝,为的就是有一日能为他所用。”
男人这些话在桑时若听来,极其荒谬。
桑时若眉心一跳:“可这和你寻雷法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雷法与傀儡丝有关。”
男人继续道:“在惊隐庄还未败落之前,中州便出现了一位被称作‘恶种’的女子,世人皆传她就是多年前被送进无境之地的其中一个孩子,最后也只有她活着从无境之地走出。”
“她似乎生来就是为屠戮而存,她手中有一卷记载所杀之人的‘生死簿’,除却一些以重金悬赏的任务委托为目的的杀戮外,那女子杀人似乎并无派别立场之分。”
“没有人知道她为何要杀这些人,可时间一长,一些有心之人便发现她所杀之人无一都是各派中一些天赋极佳的后期之辈,他们大多天资聪颖,被各门各派予以厚望。”
“有人便以此猜测是恶种是为向修真报复,所以才杀死所有可能飞升之人,断绝世人的修行之路。”
“不过这也只是揣测罢了。”
但当时的宋惯生并不在意,只以为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谣言罢了、
直到他亲眼看见那个一身肃杀之气的黑衣女子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在他与桑时若面前。
她没有半句废话,只是问了桑时若名字,似乎确认了什么,提剑便要杀人。
当时的两人只觉得莫名其妙,以为是个疯子,可当他们真正与她交手时,才发现这黑衣女子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