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去过的马球会,不下百余场, 磕磕碰碰不足为奇,可从未如此惨烈过。
这难免引人遐想,揣测林知雀别有居心, 与这些事儿脱不了干系。
然而, 侯爷非但不处置她, 还日益上了心,命令全府上下善待林姑娘。
大多人只能遵从, 对着林知雀扯出笑脸,可总有人嫉妒眼红, 心怀怨愤,咬定她给侯爷灌了迷魂汤,暗地里说话非常难听。
桂枝每回听见,都气冲冲要与人拼命, 吵闹半天, 逼人道歉。
久而久之,众人有些忌惮, 倒也平息不少。
这次意外,林知雀虽无重伤,但摔得不轻。
身上遍布青紫伤痕,第二日就酸痛得起不来床,脑袋晕乎乎的,无暇顾及流言蜚语。
偶尔出门听到,她也没有想象中的在乎,不悦地撇撇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愈发懒得搭理。
管天管地,管不住别人的嘴。
她只顾好眼下的事儿,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日子照样过得安宁。
但桂枝格外心疼她,以为她在豪门勋爵面前丢了脸,回府还这么憋屈,定是心灰意冷,郁郁寡欢。
养伤的这几天,她一睡就是大半日,桂枝几度想关切,又怕提起伤心事,终究没有开口。
小半旬后,林知雀休养得极好,伤痕淡退大半,脸蛋白里透红,气色更胜从前。
桂枝这才安心几分,趁着天气晴好,陪她晒太阳,说些宽慰的话。
谁知,林知雀懒洋洋赖在美人榻上,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嗔怪道:
“你这丫头,操心的可真多,我没事!”
桂枝满脸怀疑,生怕她故意哄人,甚至伸手探她脑门的温度。
“哎呀,撒开!”
林知雀笑闹着扒拉她的手,唇角弧度暗藏侥幸。
她环视四周,确定没有外人,才凑在桂枝耳畔,说出那日马车上的事儿。
“这么说来,侯爷把小姐当救命恩人?”
桂枝怔了一下,随后阖上掌心,眸光神采奕奕,啧啧道:
“小姐合该早点说,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你小点声!”
林知雀一把捂住她的嘴,紧张地攥着帕子,心虚道:
“这事儿不光彩,能蒙混过去已是万幸,谈何机会?”
“无论事实如何,只要侯爷相信就行了。”
桂枝从她的掌心挣脱出来,脸颊憋得通红,深吸一口气,抚着心口道:
“近日来,侯爷对小姐愈发上心,如今有了救命之恩,索性加把劲,把婚约定下。”
闻言,林知雀轻叹一声,为难地摇了摇头。
她何尝不想履行婚约?这可是她最初的目的。
但挟恩图报,还是上赶着嫁人,自幼的教养不许她这么做。
况且,捅破这层窗纸,侯爷若是拒绝,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到了那个地步,她能否留下都是问题,更别提什么指腹为婚。
这便罢了,大不了去别处讨生活,至多吃些苦头。
可姑妈得了侯府助益,京郊地租的事儿刚刚落定,不能被她牵连。
否则,当真是得不偿失。
桂枝瞧着小姐的脸色,静下心一想,顿时明白了七八分,沉吟道:
“小姐思虑周全,但哪有万全之策呢?
切莫瞻前顾后,错失良机,日后追悔莫及。”
林知雀支起身子,托腮望着窗外春景发愣,若有所思地揉着衣角。
这段时日,侯爷待她着实不错,与之前可谓天差地别。
加之性命恩情,他总是和颜悦色,连重话都不说一句。
不得不说,这是提婚约的最佳时机。
道理她都明白,可不知为何,心底隐约有一丝不情愿。
尽管她自己都想不通,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明明现在的处境是梦寐以求,放在当初,她会毫不犹豫地赌一把。
“小姐,侯爷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
桂枝比她还着急,一脑门的热汗,草草用帕子擦拭,拽着她的手臂,摇晃道:
“难道要等他有了新欢,眼睁睁看着鸠占鹊巢吗?”
“当然不是!”
林知雀一听这话,立刻开口否认,不忿地咬紧牙根。
她还记得曾经的日子,努力靠近侯爷却无能为力,还经常受到苛待,闹得不得安生。
相较之下,现在出入自由,众人善待,心情都好了不少。
其实执着于婚约,并非侯爷是如意郎君,而是寻个安稳的归宿。
如此,她能有所依靠,爹娘亦能含笑九泉。
“哎,我去就是了嘛。”
林知雀嘟哝一声,闷闷地答应,叹息着起身更衣,忽略方才一闪而过的不情愿。
这些日子,除了向裴言渊请教,她并未做过别的事儿。
怎么会突然不情愿呢?
大抵,是她的错觉吧。
*
午后时分,林知雀挽起如瀑长发,一身红衣似火,轻移莲步,进了侯爷的书房。
彼时,裴言昭焚香品茗,月白长衫一尘不染,随性翻阅一卷书册。
他蓦然抬眸,瞥见一抹俏色,登时眼前一亮,缓缓放下书卷。
水红襦裙鲜艳明媚,衬得少女唇红齿白,眸若秋水,身姿玲珑窈窕。
浓墨重彩之中,一双杏眸潋滟懵懂,如同初生小鹿般纯澈。
裴言昭看得出神,上下打量许久才收回目光,嗓子微微干涩,温声道:
“红色与你相配,不如多做几身衣裳。”
“多、多谢侯爷。”
林知雀不禁压低腰肢,局促地行至侯爷身边,默默坐下研墨。
她甚少穿如此惹眼的花色,一时间无所适从,总觉得有人盯着她看。
但是,今日情况特殊。
这还是桂枝的法子,正红与婚约有关,兴许侯爷能联想到一起,她也多几分把握。
不过,裴言昭似乎并未察觉,目光凝滞在她身上,满是欣赏与满意。
于他而言,佳人在侧,红袖添香,雅致又不失趣味。
这远比一时半刻的尽欢回味悠长,引他沉浸其中,恣意享受。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姑娘未经人事,是个木头美人。
他惋惜地挑起眉峰,看在她满腔爱慕,舍命相救的份上,并不计较这些,耐心道:
“林姑娘研墨如此熟练,想必上过书塾吧?”
说着,他不经意抚过她水葱般的手指,面上却清白风雅,笑着问道:
“不知哪位先人的词作,最得姑娘喜欢?”
林知雀心头一紧,手指顿时僵硬冰冷,如同有蚂蚁爬过般难受。
她盯着侯爷的手,心底无比纠结,不知要不要想法子甩开。
毕竟今日所求是履行婚约,若是连这点接近都抗拒,不亚于打侯爷的脸。
她忍着不动,但研墨的力道重了许多,仿佛把所有不满,都宣泄在墨汁上。
倏忽间,她一不留神,深黑墨汁飞溅而出,溅了几滴在侯爷洁净的衣衫上。
林知雀暗道不好,赶忙拿帕子替他擦拭,顺道把手抽出来,一口气终于舒畅了。
她眸中皆是惭愧,说了好几声“对不住”,让裴言昭都不忍责备,只能无奈地摇头。
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太羞怯了。
方才他主动亲近,她定是太过激动,才会失手飞溅墨汁。
想来也怪,她明明爱慕于他,为了救他,连性命都可以不顾。
为何碰一下手,会有这么大反应?
裴言昭沉默不语,想不出缘由,只当她天真稚嫩。
这也无妨,等到收入囊中,费些精力教导便好。
空气渐渐凝滞,林知雀窘迫地擦了又擦,直到擦无可擦,才不得不停下动作,绞尽脑汁没话找话。
她想到,方才侯爷问她书塾的事儿,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赔笑道:
“侯、侯爷,我不通诗书,只学些规矩罢了。”
说到这儿,她无意间抬起眸子,视线从身侧的书卷上扫过,瞥见一本《金陵礼记》。
林知雀时刻不忘婚约,忽而灵光一闪,指着这本书道:
“譬如这个,自幼学究教我熟读,至今印象深刻。”
她紧张地攥着衣袖,脑筋转得飞快,斟酌道:
“女子嫁人,需要三书六礼,设喜宴,拜天地,上告宗祠祖庙。
若在金陵,还需一针一线绣嫁衣,及笄那年就开始准备。”
言下之意,她已然及笄,是可以履行婚约的。
“哦——”
裴言昭拖长尾音,不置可否,像是随口应答,又像是细细思量。
他矜贵地呷一口茶,凝视她的目光意味深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转瞬间却消失不见。
书房内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沉闷得可怕。
林知雀屏息凝神,拿不准他是否听懂,又懂了多少,会不会答应此事,紧绷的小脸苍白一片。
她心跳得极快,背上仿佛有巨石压着,愈发抬不起头,双腿都不住地打颤发软。
良久,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裴言昭但笑不语,端坐俯视着她,眸光依然柔和温润,却仅是浮于表面。
他还是没有任何表示,林知雀心底一沉,偷瞄一眼就不敢再看。
刹那间,她那口气松懈下去。压抑在心底的自尊卷席而来,险些将她淹没。
这种上赶着嫁人的事情,她本就做不出来。
只不过审时度势,硬逼着自己尝试。
她把身段放到最低,想挣个前程,没想到闹了笑话。
从小尊长教导她,要自尊自爱,端庄矜持,直面变故。
此举有违族中祖训,愧对爹娘教诲,忽视内心所想。
其实,并非离了侯府就不能活。
侯爷待她不薄,她应该知足,何必死缠烂打?
这辈子终究要自己过,哪怕再苦再难,也不能打破底线,丢了为人的根本。
林知雀一身冷汗,思绪凌乱不堪,再也按捺不住,狠下心俯身叩谢,咬牙道:
“我与侯爷指腹为婚,叨扰至今,受到照拂,心下感激。
侯爷若无意于此,我愿与姑妈同去田庄,不入侯府半步。”
听她说要走,裴言昭笑意一滞,眨眼间闪过寒光。
不过就那一瞬,随后,便被温柔空洞的目光遮盖。
他故作讶然,目光幽深,亲自扶着林知雀起身,容色体贴关切,柔声道:
“林姑娘,我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说罢,仿佛生怕她不相信,坚定的搀着她的掌心,继续解释道:
“我只是高兴,你把此事铭记在心,不曾背弃。”
林知雀尚未反应过来,茫然地眨巴眼睛,不可置信道:
“侯爷……莫不是诓我?”
刚才她分明听见笑声,轻快短促,仿佛是轻蔑的嘲讽。
笑她自不量力,痴心妄想,僭越无礼,张口闭口全是婚约。
她羞惭之下顾不上斟酌考量,起初的那点不情愿,不断在脑海扩散,只想做个了断。
为什么她做出退让,甘愿离开,侯爷反而转变态度?
难道,那声笑意,是他难掩欢欣吗?
是她心绪敏感,多思多虑了?
“林姑娘,我骗你作甚?”
裴言昭煞有其事地反问,轻飘飘摊开手,宽衣大袖垂落身侧,轻笑道:
“你我自幼指腹为婚,名正言顺,姑娘还救过本侯性命,如今两情相悦,理当履行婚约。”
这几句话,句句都耳熟能详。
桂枝同她说过无数遍,她亦是这样说服自己。
劝自己别太看重颜面自尊,下定决心找上门,争取讨得婚事。
如今由侯爷亲口说出,本应该深感安慰,高枕无忧。
可不知为何,心底涌上焦躁不安,望着侯爷始终不变的笑容,说不出的奇怪。
像是套好了陷阱,下好了诱饵,等着猎物乖乖跳下去。
但是,正如侯爷所说,为何要诓骗她呢?
侯府身份贵重,愿意嫁进来的姑娘数不胜数,她也不会咬死不放。
若是看不上她,不喜欢她,完全可以挑明,没必要花工夫哄她。
婚嫁无非你情我愿,只要侯爷不是真心,她会主动离开。
见她仍有疑虑,裴言昭眉间浮现几分不耐烦,不过很快压了下去,承诺道:
“林姑娘,待到嫁衣做成,我便履行婚约。”
林知雀诧异地盯着他,唯恐是她听错了,紧紧攥着掌心软肉,掐出道道红痕。
她与侯爷身份悬殊,此番主动提起婚约,已经很是冒昧了。
眼下侯爷答应,她若是再怀疑推拒,过多要求,实在是不识相。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谁会用终身大事开玩笑?
想必是她担忧紧张,神思恍惚,想得太多了吧。
“好……一言为定。”
林知雀羞怯地应声,还想追问到底要等到何时,到底没好意思开口。
她一个闺阁女儿,自己讨婚事就够没脸了,再问期限,倒像是逼着侯爷就范。
“侯爷是重诺之人,我会等着那天。”
说罢,林知雀小心翼翼地抬头,规矩地行了一礼,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