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走后,千帆从暗处走出来,凝眉行到裴言昭身边,问道:
“侯爷,您真要娶林姑娘?”
裴言昭的笑容纹丝不动,垂眸吹凉茶水,幽幽道:
“罪臣之女,怎能为人正室?”
他确实想纳林知雀入府。
这姑娘与众不同,养在后院解闷,是个不错的消遣。
但也只能是个消遣。
他可以疼她,宠她,惯着她,让她的亲戚沾光,却不想赔上太多。
身为侯府嫡子,承袭爵位,夫人定然出身名门贵族。
如果娶个罪臣之女做正室,那才是荒谬的笑话。
然而,她的言行举止,显然没这个觉悟。
她那身正红,只有正室才能穿;
所谓的三书六礼,上告宗祠,是正室娘子才有的礼制。
甚至他轻描淡写笑一声,她就无法忍受,宁可离开侯府。
如此做派,他若说了实话,她肯定转头就走。
思及此,裴言渊烦闷地皱眉,冷着脸搁下茶盏。
林家惹人厌的清流傲骨,还在她身上残存呢。
“到嘴的肉飞了,心思便白费了,先留下再说。”
裴言昭嗤笑出声,浑不在意地拂袖坐下,宽容地没有计较。
最起码,她真心爱慕于他,坚定执着。
况且她笨拙迟钝,满心满眼都是他,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倒也不算什么错。
他不喜欢没有自知之明的姑娘,但她是个例外。
“侯爷,万一她大肆宣扬,该当如何?”
千帆沉吟片刻,担心地问道。
“这话说出去,会有人信吗?”
裴言昭扬起眉峰,毫不怀疑地揣测,道:
“既然如此,何必在意?”
*
回去的路上,林知雀躲开行人,悄然加快脚步,心口起起伏伏,气息愈发短促。
现在想起来,她仍旧觉得像一场梦。
难如登天的事情,没想到,侯爷竟会答应。
她对家世身份心知肚明,没报太大期望,侯爷如果有所顾虑,她觉得理所应当。
但是,侯爷并未如此,而是亲口给出承诺。
这可是终身大事,不至于有假吧?
林知雀没有十足的把握,可还是耐不住高兴,欣慰的笑容在面容上浮现。
无论如何,一切都朝着期盼的方向发展,越来越好。
算起来,这还是裴言渊教导有方,助她心愿得偿。
他身为老师,每次都要考她,说明极其看重成果。
这个喜讯,一定要让他知道。
第38章 38 、发觉(精修)
林知雀满面春风, 唇角挂着纯粹欢喜的笑意,一路小跑回了倚月阁。
她跑得太急,险些被门槛绊倒, 撞到了脚腕上的淤青,疼得倒吸凉气。
但她依然绽开笑容, 跌跌撞撞推开屋门,迫不及待把此事告诉桂枝。
说起来,还是这丫头鼓励她抓住机会,去找侯爷,才促成这件喜事呢。
然而,屋内空无一人, 她喊了好几声也无人回应。
林知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还是没找到桂枝的身影,只好作罢。
她来回踱步, 深深吸气,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 脸色褪去绯红,思忖着应该做些什么。
此事要第一时间告诉姑妈, 不过她快到京城了,不如见了面再说。
除此之外, 她只剩下等待。
等着嫁衣做成,等着侯爷履行婚约,等着成为侯府夫人,告慰爹娘在天之灵。
这么看来, 日子似乎无甚改变, 多了一些盼头而已。
理清楚思绪后,林知雀略显失望, 刚刚气血上头,还以为很快就会有所不同呢。
这样也好,她愈发冷静淡定,忽而想起把裴言渊忘了。
路上还想着,要感激他的教导,把取得的成果告诉他。
这家伙对她十分严苛,得知她终于打动了“心上人”,肯定非常欣慰吧?
思及此,林知雀骄傲地扬起脑袋,杏眸盛满得意光彩,叉腰挺起胸膛。
她没心思空等,亲自翻找衣柜,拿出裴言渊送她的烟粉衣衫,利落地换上。
锁着金钗的匣子,她一直收得很好,三两下从床下扒拉出来,对着铜镜簪在墨发间。
看着镜前春光般明媚的模样,林知雀满意地颔首,蹦蹦跶跶出了门。
刚踏出院子几步,她思绪一顿,脚步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皱起小脸。
不对劲,她好像忽略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如果把喜讯告诉裴言渊,意味着说出婚约,坦白身份。
而当初,她谎称是名为“莺莺”的表小姐,他也真信了。
欺瞒这么久,任谁都会心有不悦。
这家伙心眼蜂窝一样多,谁知他会怎么想?
万一他觉得她居心叵测,一怒之下把教导的事告诉侯爷,添油加醋,那就完蛋了!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或许她好好解释,他会明白她的难处。
关键是,说起婚约,她是侯爷的未婚妻,他未来的“嫂嫂”。
乍一听没什么问题,可仔细一想,总觉得尴尬怪异。
她与裴言渊相识,同病相怜,虚心请教,共度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在这深宅大院,人人谨言慎行,她一直把他当做知心好友,连婚嫁这种隐晦的事情,都与他交心。
众人对他颇为忌讳,不愿靠近竹风院,她却只在这里,才觉得心里踏实安宁。
她见过他春风和煦的笑意,见过他苍凉破碎的身影,见过他压迫深沉的眸光;
而他欣赏她的厨艺,容忍她躲在这里哭泣,带她放肆逃出府,同游繁华京城......
兴许,冷暖人情之中,彼此确实有些特殊吧。
她甚至想,若是婚约没成,此生都这样下去,似乎也不错。
结果她摇身一变,辈分都比他大出一截了。
她自己都难以接受,更何况那家伙?
很难想象,等到知道真相,裴言渊冷若冰霜的俊容,会不会雪山崩塌?
林知雀瑟缩一下,蓦然觉得后背发凉,心底涌上惊惧与愧疚。
她胆怯收回脚步,伫立原地,踌躇不前。
不过她明白,此事逃不过去,裴言渊早晚会知道。
她没打算隐瞒,只是尚未想,到底该如何开口。
恰在此时,桂枝迎面奔来,一下子没刹住脚步,与她撞了个正着。
“小姐,喜事儿!”
桂枝连忙偏移身形,堪堪与她错开,激动地拉住她的手,笑道:
“姑妈到京城了!就在客栈等咱们!”
“是吗?太好了!”
林知雀眼前一亮,惊喜地左顾右盼,跑回屋内收拾东西,感叹道:
“真是双喜临门,日子总算好起来了!”
这时候,桂枝才知道,原来婚约也有了着落,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欢呼声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们根本坐不住,拿上些重要物件,风风火火跑出去了。
待到她们走后,隔壁屋探出脑袋,落寂地张望。
殷惠儿脸色苍白,眸光黯淡,半倚着门框出神,时不时摇晃团扇,喃喃道:
“你看,有人惦记就是好。”
方才她们声音不小,她全都听得清清楚楚,闷得喘不上气。
刹那间,她真有些羡慕林知雀。
不仅有亲人惦记,不远万里来相见;还有侯爷的宠爱,愿意给她归宿。
而她呢,爹娘撇下不管,不问死活,侯爷过了新鲜劲儿,对她弃如敝履。
侯府后院中,有很多年轻姑娘,但每个月都有人被赶走。
她们大多没有家世,不得侯爷喜欢,抑或是玩腻了,随便找个错处丢开。
不知何时,她会成为其中之一。
到时候,她又能去哪里呢?
“大抵这世上,命都是注定的。”
殷惠儿怔怔望着开败的牡丹花,嘲讽地扯起嘴角,笑得无奈苦涩。
谁能想到,那个懵懂地傻丫头,会有今天?
当初她何等风光,今日就何等后悔。
“姑娘别伤心,总有活路的。”
侍女檀香出声安慰,可到底是苍白无力。
“唉......”
殷惠儿长叹一声,烦闷倦怠地关窗。
*
竹风院,春光正好,竹影摇曳,“沙沙”作响。
大聪明出了笼子,扭着胖嘟嘟的身躯,跳到石桌上,与裴言渊面面相觑。
它讨喜地眯着眼睛,仰头看着他的脸颊,想贴上去蹭一蹭。
但裴言渊脸色阴沉,眸光冷漠烦躁,沉思般捏着手指,指节“咯吱”响动。
它吓了一跳,胆小地缩起脖子,彻底成了一团雪白的大毛球。
“你躲也没用,她没来,无人护着你。”
裴言渊淡淡瞥了一眼大聪明,声音低沉,紧紧拧着眉心。
大聪明困惑地歪着脑瓜,“咕咕”几声挺起胸脯,抖开油光水滑的羽毛,开嗓道:
“二公子~~~”
它学着林知雀甜润清亮的嗓音,有七八分像,带着久别重逢的欢悦。
裴言渊蓦然回首,眸光望向腐朽木门,却发现空无一人。
他脸色又沉了几分,如同乌云压过,透出几分愠色。
“啪叽”一下,裴言渊弹出一粒小石子,正中大聪明肥美屁股。
它委屈地呜咽,扑棱几下翅膀,艰难地飞起来,靠在嘉树肩膀上,学舌道:
“莺莺......嘤!”
这回学的是裴言渊的声音,听得他忍无可忍,又要弹它。
“公子且慢!”
嘉树立刻把大聪明抱在怀中,赔笑拦住他家公子,正色道:
“那姑娘许久没来,公子不觉得奇怪吗?”
裴言渊一言不发,眸中尽是凝重与怀疑,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他算着日子,她已经有半月未曾出现了。
之前至多三五日,她定会找上门。
哪怕没什么要紧事,也会来送饭闲谈,亦或是探望大聪明,打发悠长沉闷的光阴。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耽搁了整整半个月,连来一趟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倏忽间,裴言渊不安地起身,愈发觉得不该如此。
难道她见了别的男人,把他抛之脑后,所以迟迟不见身影?
思及此,他荒谬可笑地兀自摇头,立刻否认。
她对他的爱慕坚定执着,哪怕是青衫书生,也无法撼动。
莫非是教导告一段落,她不会学以致用,躲着不肯见他?
裴言渊较真地思忖,仍然没有头绪。
他第一回 发觉,竟有这么难揣摩的事情。
近几日,他总有奇怪的预感,想过去找她。
反正同在侯府,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是住在倚月阁的表小姐。
趁着夜黑风高,避开耳目,倒不是难事。
可是,他硬生生把这个念头掐灭,心底压着一团气。
明明是她先来招惹,如今莫名消失,谁知是否存心?
这笔账,他记下了。
等她下次来,定要加在一起,好好惩罚。
“公子,我去打探一下吧。”
嘉树惴惴不安,比他更为沉不住气,生怕情势有变,阴差阳错。
自从四皇子施压,侯爷与公子面上和和气气,实则暗流涌动,剑拔弩张。
公子虽然能出门,但都是做给人看的。
在府中,仍要囚于废院,安插眼线。
他每过几日,可以出去拿些日常补给,不会太过惹眼。
嘉树眼巴巴望着公子,等着他点头。
其实,他早就放心不下,恨不得闯进倚月阁,拉着那姑娘去竹风院。
但是公子警告过,不能轻举妄动,这才作罢。
这一回,裴言渊抿着薄唇,喉结滚动一下,沉声道:
“早去早回。”
“公子放心!”
嘉树决然应声,一溜烟推门跑开。
*
竹风院偏僻,他不能被人看见,饶了半天才走上主径。
嘉树凭着记忆,快步行至倚月阁,眼看着四下无人,抬手叩响了大门。
最初的时候,他就是在这儿听见争吵,揣测“莺莺”便是殷惠儿。
如今院内静悄悄的,许久才传来脚步声,一位陌生侍女开门。
“你是何人?有什么事儿?”
檀香防备地看着他,只打开一条门缝,质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