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云落知道,慕星衍失血过多,他的片刻清醒坚持不了多久。
待他重新睡了过去,她才试着用指尖去抚平他的眉心。
看似乖巧的睡颜,眉头却总是蹙着的,半点也不肯退让妥协。
司云落尝试无果,不禁失笑,轻轻吻了吻他颤动的眼睫,趴在枕上看他。
她喃喃道:“慕星衍,你也从没说过,你喜欢我的。”
争执谁先动心或许没什么实际意义,但少年人一定会乐此不疲。
即使那么多年互有输赢,但唯独在这件事上,司云落不说会赢,起码一定不会输给他。
她伤得不重,也睡不着,总躺着身子就会惫懒,索性偷偷溜下了床,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闻既白和岑如默都不在,只有位老妪在桌旁做着女红,在看到司云落时,苍老而混浊的眼睛露出笑意。
她放下手中活计,与司云落攀谈起来。
“听说你们几位是仙山上来的仙人,多亏了里面那位小哥,我儿才避免了献祭的命运,真是太感谢了!”
司云落敷衍应着,心想慕星衍不过是想了个简单粗暴的办法,举手之劳罢了。
那老妪继续道:“听那些回来的新郎说,根本没有什么龙女,就是个丑陋的海怪,已经被仙人们解决了。往后这一带可就永保太平喽!”
“什么海怪,也敢妄称龙女,骗取香火祭祀不说,还差点害了这许多性命!呸!真晦气,死得好!”
司云落知晓来龙去脉,听不下去,径直打断了她,问道:“您知道我的同伴都去往何处了么?”
老妪摇了摇头,手却指向门外。
“都出去了,现下村里的人都在原来的神庙那里,忙着拆除龙女像呢,姑娘要不去那边看看?”
海怪消失后,大海归于风平浪静,久违的和煦日光再次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上,海风中夹杂的咸腥水汽扑面而来,无端让人想起了那化为泡沫的龙女。
司云落在神庙外的一块巨大礁石上找到了闻既白。她爬上去,坐到他的身边。
闻既白不用看,便知晓是她来了,一双眼紧紧盯着面前如火如荼的忙碌景象。看着原本栩栩如生的龙女神像,被重获新生的狂热人们推倒在地,又在重锤击打下碎成几截,被合力推入大海。
做完这件事的人们欢呼起来,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人会知道,他们曾经诚心供奉的龙女,刚刚牺牲了自己,换取此地沿海一带的平安。
闻既白开口说话时,连声音都在颤抖。
“落落,其实……我是个很自私的人。”
“当时我算出来了的,我以为、我以为龙女指的是你,才不肯让你出面。当发现原来卦象所指是海珠之后,我竟然松了一口气,想着只要我身边的人平安无事就好了,哪怕会有旁人代替去死。”
他语速很慢,有时候又有些语无伦次,司云落只是静静听着。
“我只能预言即将到来的灾祸,却无力做出改变……与你们的血脉是完全不同的,有时候我会在想,师尊把我捡回玄灵宗,是否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司云落像第一次见他时,他对她做的那样,牵住了他的衣袖,想要给予他一些力量。
“你做的已经很好了。在你的帮助下,如今海底亡灵已尽数往生,岸上居民也无一伤亡,算得上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好的结果。”
闻既白似是想起了什么,勉强扯出一丝笑容。
“是了,落落你说过的,与其信命,不如相信自己。”
预言中生机尽绝的场景没有发生,或许落落说得对,天命并非不可改变,人力亦可扭转结局。
两人没再说话。
司云落有时候觉得,没有比她更自私的人。
如果闻既白都觉得自己自私,那她又算什么?
过了一会儿,闻既白起身离开,回去查看慕星衍的伤势,问司云落是否要同他一起。
司云落却只是摇摇头,依旧坐在礁石上。
神庙前载歌载舞,十分热闹,或许用不了多久,人们又会树立新的信仰,供奉虚无缥缈的木偶。
她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与她毫无关联。
直到再次有人坐在了她的身侧。
司云落扭过头,看见了似曾相识的饕餮面具。
“是你?”
面具下的人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又示意她看向那些肆意庆祝的人们。
他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来,瓮声瓮气的。
“瞧这些愚蠢的人类,他们完全不会知道,刚刚失去了唯一的神明。”
司云落的声音平静而毫无波澜。
“不错,他们不明是非,颠倒黑白,对不起神明的付出。”
面具人显然来了兴致,问她:“你也觉得,这些人该死吗?”
“当然该死。有的时候也会觉得可笑,原来海珠心心念念为之牺牲的,竟然是这样的一群信徒。”
司云落这样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但转念一想,她曾在此生活数千年,不可谓不了解后果,却依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由此可见,身后名于她而言不值一提,在值得和愿意之间,她选愿意。”
面具人爽朗地笑了起来,评价道:“你与那些自诩清高的神兽不一样,竟然会为鱼妇这等凶兽说话。”
司云落仰起脸,认真看他。
“凶兽又如何?饕餮、穷奇亦是凶兽,我现在更加好奇的是,你是哪一种凶兽?”
她趁其不备,伸手去揭他脸上的面具,却出乎意料地扑了个空。
那人的虚影在空气中扭曲,又缓缓消失,归于虚无。
“时机到了,你会知道的。”
“那么,再见了,小凤凰~”
夕阳西下,海面上铺了一层碎金,凤凰翎羽一样金灿灿的颜色,有些晃眼。
人群三三两两散去,玩耍的稚童也被叫回了家。很快,海浪拍打的岸边,只剩司云落独自一人。
忽然有双手自身后虚虚环住了她的腰际,先是轻柔的试探,随后逐渐箍紧了她。
熟悉的气息停留在耳畔,又扑在颊边。
“跟我回去吧。”
慕星衍放柔了语气,连落下的吻都带了几分迟疑。
“我煮了粥。”
司云落轻而易举拨开他的手,对他眨了眨眼。
在他略显局促的目光中,问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你这次的粥……应该不会有沙子了吧?”
慕星衍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信誓旦旦向她保证。
“肯定不会有了,有的话我把一整锅都喝掉。”
司云落这才笑嘻嘻的,对他伸出手时,像是在撒娇要他抱。
却又在慕星衍跃跃欲试时,一巴掌将他的手打开。
“慕星衍,背我回去。我腿坐麻了。”
等他蹲下身子,司云落果断跳上他的背,极自然地搂住他的脖颈,两条细白的小腿晃来晃去,像骑在马上的将军,对他颐指气使,发号施令。
“那个方向!给我冲!”
慕星衍无奈地笑,把她往上颠了颠。
“认错路了,老婆,是这一边。”
他想了想,又问道:“你一直不回来,该不会是不认得路了吧?”
“哎呀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快走快走!”司云落有些恼羞成怒,催促着他继续向前。
于是少年背负着他的烟火人间,踏着西斜的残阳,一步步走向来时的路途。
【📢作者有话说】
1.今天是意识到老婆可能没那么喜欢自己整条龙傻掉但在发现老婆偷偷离家出走之后依然过来找人的龙龙
2.老婆离家出走就是在等他过来接啦,一些小情侣的赌气操作
3.落落不希望有人因她而牺牲,但龙龙显然没有理解她只是担心的这个意思
4.由此延伸出了灵魂拷问:到底谁先喜欢谁的!
5.告白准备ing,猜猜是谁主动
第65章 第65章
◎“随我回星序城成婚”(二更)◎
到了地方, 司云落从慕星衍的背上跳下来,火急火燎地往里冲。
闻既白看着两人言笑晏晏的样子,有一瞬的出神。
既然是一同回来, 他没什么不明白的,不过就是两个人闹了别扭, 如今又和好罢了。
但与先前不同的是, 慕星衍不再需要依靠他,忽然就无师自通, 掌握了哄人的诀窍,只是方法还略有些笨拙。
这原本是好事, 但闻既白总是有些遗憾。
原来作为旁观者, 竟然会陷入别人的感情中无法抽离。
一边欣慰地祝福他们,一边又有些难掩的失落。
但落落待旁人与待慕星衍, 的确是不同的。
于他而言, 落落像是清朗温柔的月光, 这月光不仅仅照耀着他, 但在某一刻, 月光确实落在了他的身上。
可她在慕星衍身边的时候, 整个人散发出的光和热,是对于旁人来说, 永远无法企及的。
虽然只是片刻的直觉, 不过他真的想过, 落落可能是为慕星衍而生的。
闻既白正想着,司云落已到了他面前, 挥了几下手引起他的注意。
他回过神, 匆忙道:“师兄先行离去了, 说是师尊有要事安排, 让我们自行返回玄灵宗。”
司云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也没多问,就去瞧那锅煨在灶上的砂锅粥了。
翌日晨起,天刚蒙蒙亮,几人便启程上路,将尚未苏醒的龙女坟抛在身后。
不对,此地已不再信奉龙女,想必很快就要改头换面了。
而打着哈欠刚刚醒来的人们,却被粗暴地拖出了房门,像待宰的牲畜一般哀嚎着,在地面上曳出长长的血迹。
而他们眼中最后定格的画面,是狰狞的饕餮面具。
“因为你们都该死。”
尸体被接连丢进大海,海水很快被染成了血红色,就连拍打岸边礁石产生的泡沫,都成了鲜血一般的颜色。
此地不仅是龙女最后的安息之地,也将成为乡民们统一的坟茔。
一切都与闻既白预见的景象完全一样,别无二致。
天命,根本就没有任何改变。
*
而在千里之外的玄灵宗,应天真人先一步收到了岑如默传来的消息。
当司云落三人入天銮殿复命时,便有一张簇新的字条轻飘飘地落在几人面前。
“弟子完成师命后,为保确无后患,折返龙女坟查探,却发现此地民众皆余一夜之间死于非命,现场有凶兽气息残留,尚不能判断其身份。”
司云落捏着字条难以置信:“都……都死了?”
可她前一天还亲眼见到那些人,虽然愚昧无知,却依然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
而闻既白的脸色立即变得煞白,失魂落魄地往后退了两步。
应天真人难得严肃地捻着长须,对几人道:“默默正在赶回的路上,午时过后,召天阁弟子全员前来天銮殿,为师有要事相商。”
虽然不知是什么要事,但应当不是什么好事。起码师尊面上凝重的神色,是司云落从未见过的。
他平时玩世不恭惯了,给人留下了为老不尊的印象,乍然正经起来,还真让人有些不习惯。
时间过得很快,天阁七人齐聚殿中。
卜随云、沈不周和江可知三人被派往西边蛮荒之地,当日早些时候也才刚刚赶回,看上去风尘仆仆的。
大家简单打了招呼,应天真人便自菩提玉台之上缓步而下,甩了甩手中的拂尘。
“事态紧急,为师长话短说。”
“你们都是世家子弟出身,应当知晓上古秘辛,无需为师从头道来。当年的洪荒战场遗迹,被后世称为穹苍之隙,被封印在玄灵宗山体内部,也就是你们脚下所在的位置。”
“为免凶兽再次崛起,为祸世间,有大巫倾尽毕生所学,以八种神兽血脉为引,成就无极万劫大阵,毁去凶兽肉身,镇压其精魄。”
“而玄灵宗最初正是以维持大阵为目的而创立,每隔三百年,都会招募对应神兽血脉的后人入天阁,用以加固大阵封印,经八苦轮回历劫,勘破轮回方能维持。”
司云落忽然忆起,入天阁的第一日,她曾经向岑如默问起,为何如此笃定,她会进入天阁。
当时岑如默是怎么回答她的来着?
“问题的答案,还是等时机成熟时,由师尊亲自来告诉你吧。”
所以现在就是那个成熟的时机是么?
岑如默早就知情?
司云落内心有种异样的感觉,他们就像是被选中的祭品,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自愿”来到了祭台之上。
等待他们的将是未知的前路,得天独厚的血脉固然有所馈赠,却也早已标好了命运的价码。
而应天真人还在徐徐陈词。
“玄灵宗内部封印有所松动,导致凶兽精魄外泄一事,你们也早有耳闻。经过龙女坟一事,封印加固已不能再拖,不然即使我等加紧追捕凶兽,世间也难逃生灵涂炭的后果。”
“八种血脉对应八苦,你们七人各占其一,我作为留存于世唯一的鲲鹏血脉,在承担五取蕴苦的同时,会分散灵力支撑大阵,进入沉眠。而你们所需要做的,便是找到八人之中最关键的那个阵眼,摆脱轮回。”
闻既白犹豫片刻,还是提问:“师尊,有生命危险吗?”
他无端想起了“大过”的卦象,五死一生,凶极危极。
应天真人只是略略颔首。
“这也是我要和你们着重强调的。以三百年为期,八苦轮回的阵眼会定期变换。若是你们没能找到阵眼,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轮回将无限重启,直到阵眼的心愿被达成,或者为师的灵力被耗尽为止。”
“轮回一旦开启,无法自外部强行终止。最差的情况,便是困在其中,一生不得出。当然,这种结果还从未发生过,最差的一届在里面待了一百七十三年,也还是出来了。依你们的默契,应该用不了如此长的时间。”
也就是说,死是死不了的,只是有可能出阵之时,已是沧海桑田。
说起默契,大家各自都心虚起来,互相看了彼此一眼。
进入八苦轮回之后,入阵者的记忆、灵力都将被完全重置,只记得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这也是轮回极难勘破的原因之一。有多少人在经历几世轮回之后,还依然能够记得入阵的初心?
“为师将这些告知你们,是想让你们自行决断。少年人应当有选择前路的权利,若是不愿入阵,可提前告知于我,再由本家遴选血脉纯正者。”
“但若是慎重思考过后,依然存有为苍生献祭的觉悟,为师也会甚感欣慰。”
“现下予你们三日休沐假期,供你们好好思量,需要和家人道别的话,也要抓紧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