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竹见小姨几次打瞌睡差点磕到脑袋,将包搁在床尾,蹑手蹑脚走近,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小姨的肩膀。
女人被吵醒,迷糊着睁开眼,撞见夏竹那张脸,女人面露惊喜,刚想喊出声便被夏竹摇头阻止。
夏竹坐在病床边,弯着腰小声讲:“小姨,这几天辛苦你啦~您回去休息吧,今晚我在医院陪姥姥。”
“我爸不是找了护工吗,怎么没见人?”
“护工哪有自己人周到。医院资源紧张,我让她回去了。”
丁舒桐刚刚一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醒来腰酸背痛,她反手揉了揉发酸的脖子。
揉到一半,她手上动作忽然顿住,下一秒,丁舒桐凑近闻到夏竹身上的酒气,警惕问:“喝酒了?还喝的白酒?开车来的?跟谁喝的?”
夏竹心虚地摆手,小声讲:“喝了点,不多。我都喝成这样了,哪儿敢开车啊。有人顺路送了我一程,您就别担心了。”
丁舒桐见她畏手畏脚,眉目间藏着一缕散不开的忧愁,忍不住唠叨:“你姥姥总说你的性子像我,我看未必。”
“我年轻时候天不怕地不怕,谁在我面前都讨不到便宜。你要是真像我,我也不至于这么担心。”
夏竹啊了声,迷茫地看着丁舒桐,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讲。
丁舒桐是夏竹母亲丁菱的胞妹,二十出头的年纪是一众长辈头疼的对象,她性子硬,做事随性闹腾,曾经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决然嫁了个不出名、不靠谱、不稳定的小画家,夫妻俩刚结婚那两年常年在外旅游、采风,过着食不果腹、风餐露宿的生活。
无论家里人如何逼迫丁舒桐回家,她都不肯退让半步,甚至放出狠话,说饿死也不回去。
夏竹姥姥温书宜一气之下提出断绝母女关系,丁舒桐那时年轻气盛,气性上来,也说她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没有母亲。
气得老太太卧床半个月,提到她时唉声叹气,说这丫头心狠,像她爷爷。
后来丁舒桐跟随丈夫去川西采风,结果那次遇到极端天气出车祸,车子滚落悬崖差点双双丢掉性命。
幸好运气不错,被搜救队救出来后送进医院,丁舒桐和丈夫在医院住了大半年后,突然转性,风风火火回北京定居。
回北京当天,丁舒桐拉着画家老公在母亲面前跪了四个小时,说以后绝对再不让母亲担心。
夏竹姥姥心软,见女儿脸上还挂着彩,联想到那场骇人的车祸,想着人活着就好,别的她都不求了。
再后来,夏竹母亲丁菱生病去世,温书宜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不止,丁舒桐也是第一次体会到母亲的痛苦,决心留在母亲身边照顾。
当年不知名的画家如今一幅画涨到了七八位数,成了炙手可热的「大家」,可谓是一画难求。可这样的「大家」在家却能包揽所有家务,细心呵护妻子,也证明了丁舒桐当年挑人的眼光不错。
老太太见女儿女婿感情和睦,多年来的那口怨气也散得一干二净。
夏竹小时候听母亲提过两次,说她有个叛逆的小姨,性子很野,经常让姥姥担忧,让夏竹以后千万别学她。
不为别的,当父母的谁不想子女顺遂康健,安安稳稳度过这漫长的一生。
小时候夏竹跟父母过年走亲戚,碰到打扮自成风格,老是拉着她偷偷去找姨父讨红包的小姨,总是很害怕。
姨父却不像传说中的那般不靠谱,反而温柔敦厚,总是提前为她准备好红包,抱着她讲:“囡囡是个乖孩子。”
夏竹现在才发现,姨父抱着她说话时,余光总是落到妻子身上,哄完小的,还不忘哄大的。
他从抽屉里翻出比红包薄,却比红包贵重的丝绒袋,格外珍重地递给妻子,颇具仪式感地说一句:“我比昨天更爱你。”
母亲离世后,父亲一个人拉扯着夏竹长大,即便又当爹又当妈,做到尽职尽责,可到底是大男人,还是缺了份儿母亲的柔情。
而这份儿柔情,丁舒桐这些年毫不吝啬地给了她。
丁舒桐今年年近四十五,却保养得像三十岁,她这些年修身养性,曾经的那些坏毛病早已经改得一干二净,可骨子里的硬气是怎么也磨不掉的。
这些年她无儿无女,几乎把夏竹当成独女宠爱。
三年前她恣意妄为,终究酿成大祸,也是丁舒桐将她挡在风雨前力保她,用“再生父母”形容也不为过。
在夏竹眼里,小姨便是她曾妄图想要成为的那类人。
此刻,丁舒桐握着夏竹冰冷的手指,恨铁不成钢地教诲:“千万别学你妈,她性子软、心思重,做事儿犹犹豫豫,又郁结于心丢了命。最后留下你跟你爸,马马虎虎过日子。”
“你现在呢,趁还年轻,多干点荒唐事儿。”
“出了事儿我给你兜着,你尽管闯。”
夏竹:“……”
这就是所谓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第13章
红旗H7路过什刹海积水潭附近的一家四合院门口,导航提示目的地已到,即将结束本次导航。
许默轻点刹车,降下车窗留心那道半阖的漆红色广亮大门,上面没有门牌号,许默只能凭借导航隐约辨认出这是周肆的另一处家业。
本来是私宅,周肆嫌这边太过吵闹,前段时间着人改成私人接待庭院,偶尔在这边安排一些私密性的聚会。
等候多时的专业泊车小弟瞧见贵人千叮咛万嘱咐的车牌号,立马凑上前,弯腰九十度同许默交代:“这地儿不好停车。老板刚刚特意交代,接下来由我专程为您服务。”
胡同位置不错,闹中取静,四周古木参天,路口的昏黄灯光为这条巷子镀了层碎金,气氛说不出的好。
许默松开安全带下车,将车钥匙、搜刮出的小费一同递给泊车小弟,谦逊温和地说了声谢谢。
泊车小弟受宠若惊地咧了牙,急忙表示这是他的职责。
许默理了理衬衫袖口,抬步走进那道半阖的广亮大门。
进正门才发现是座二进四合院,分东西两院,东院是休息间,西院是接待活动区域,整个院子中轴对称,周遭围廊串联起餐厅、客厅、棋牌室和茶厅等活动场所,这占地面积少说也有四百来平。
四合院装修以宋式典雅风格为主,景观也山、水、寿为主题,气质典雅高贵,入口有一面砖雕照壁,旁侧有一小型假山,上面覆满青苔,潺潺流水覆于石步下方,流水池里各色锦鲤欢快畅游。
穿过垂花门,连廊过道挂了几盏新式庭院灯,八边形立体灯体,镂空灯罩,搭配铜丝团纹,昏黄灯火与影子交织,瞧着古韵十足。
许默一进去就有专门的管家牵引,他只需跟着往里走。
走过连廊,管家停在四方庭院中,转身指了指西院的茶厅,小声提醒,说老板就在里间。
管家一走,许默看了眼庭院种的那棵形状独特的罗汉松,挪步进了茶厅。
一进去就瞧见周肆坐在一张肌理斑驳、形状独特的樱桃木茶台前,摆弄着他手里的羊脂玉白瓷茶具。
杯体纯净透光,似凝脂,如美玉,品相极好,估计价值不菲。
听见动静,周肆丢下茶壶,招呼许默:“新得的铁观音,你尝尝?”
许默走近茶台,拉开周肆对面的梨花木太师椅坐下,瞥了眼茶台上摆放的茶具,打趣:“什么时候开始修身养性了?”
周肆斟了杯递给许默,又给自己的茶杯倒了七分满,无奈解释:“准备备孕呢。”
“饺儿不让我碰酒,这不是闲得慌,找你过来解解闷儿。”
许默抿了一口,口感清爽甘甜,入口生津干滑,是顶级好茶。
搁下茶杯,许默瞥一眼周肆,切入正题:“大晚上喊我来就为了喝茶?”
周肆睨睨许默,蹙眉:“你急什么?屁股还没坐热就跟我扯上了。”
话是这么说,周肆还是捡起刚丢在茶台的信封递给许默,“瞧瞧你这便宜弟弟都做了什么。”
“要我说,这许林真不是个人啊。难怪许叔在临近换届这样的紧张局势下还能连夜定机票跑上海给他收拾烂摊子。这事儿要爆出来,别说许叔的大好前程,就你也难免受到影响。”
“我劝你赶紧想法子与他俩切断利益关系,免得到时候被牵连。”
许默撕开周肆递过来的信封,倒出信封里的东西。
十几张照片,张张都有许林的身影。
暴打的、虐待的、赤/裸的、流血的……女孩眼里的惶恐隔着照片都能看透。
许默翻到后面速度慢下来,最终停留在其中一张照片,照片里女孩被束缚着手脚,赤/裸着身子跪在包间,嘴里咬着锋利的瓷片,嘴角鲜血直流,仰头看着拍照片的人,满脸写着屈辱。
难怪许代山在局势如此紧张的情况下不顾文琴的反对飞去上海,难怪许林在上海迟迟不归,原来是惹了这样荒唐的祸事儿。
周肆拿到信封时只偷偷瞄了两眼,如今正大光明看着摆在茶台的照片,不小心窥探到一角女孩的无辜惨状,轻嘶一声,经不住唏嘘:“他妈真惨啊。”
“我看这许林就是个禽兽吧,下手这么狠,好好一姑娘给折磨成什么样了。”
“我托知情人查了查,许林惹的这姑娘背景虽然看着不硬,可父母在教育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真要闹起来,足够许叔吃一壶。先不说许林这事儿做得忒不地道,就说这一身伤痕就够这姑娘治一辈子了。”
“天底下哪对儿父母不心疼自己的子女,要人父母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身上出了这样的祸端,保证下不了台。就许林那玩世不恭还没个分寸的性子,这事儿还只是个开头。你且看着吧,许林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我劝你最好在楼坍塌之前赶紧把自己摘出去,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文姨和三叔三婶着想。尤其是三叔三婶,他俩可是为国捐躯的英烈,要是因为一个许林遭遇灭顶之灾,毁了他们用命积累的名声,实在是不值当。”
“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找个人结婚,借着结婚的名义把你的户口迁出许家,转回苏州文家或者三叔名下。俗话说,祸不及他人。你一个英烈亲属,他们总不至于拿你挡刀。”
许默不忍多看那组照片,一张张收集起来装回信封,放回原处。
他端起温热的茶杯润了润嗓子,声音说不出的哑:“我找谁结去?”
“又不是去菜市场买菜,想找谁就找谁。”
周肆脑子一转,一个想法凭空而起:“这北京城想嫁你许公子的姑娘还是挺多的。”
“只要你愿意,娶个媳妇儿多简单。”
许默指腹摩挲着茶杯边缘,脑子里浮出夏竹那张脸,嗓音清淡地拒绝:“我不乐意将就。”
周肆最看不得他这事到临头还淡定自若的模样,忍不住吐槽:“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愿将就,等你回过神都迟了。你要不乐意,跟人姑娘签个婚前合同,事完了再离,多简单的事儿。”
“你要实在不行,去找汤圆儿试试。她以前不是挺喜欢你?你要是提出跟她结婚,她肯定乐意。”
许默低头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肆以为他不乐意,又出馊主意:“实在不行你去把周娆找回来结算了。这些年你单着,不就为了她?她如今人不是还在美国,以你的能力,找个人还不容易?”
提到周娆,许默平静的面皮浮出淡淡的离谱。
他喝完最后一口茶,搁下小巧精致的茶杯,轻描淡写阻止:“我跟她早就过去了。”
“就算知道她的地址,我也不会找她。”
周肆一听,挑挑眉,翘起二郎腿,满脸戏谑:“真过去了?”
“那你跟汤圆儿置这几年气,是因为对周娆有情,还是因为汤圆儿自作主张替你解决了她?”
许默缄默不语地瞥了眼幸灾乐祸的周肆,没眼再看。
这趟坐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
中途沈妍打电话催周肆赶紧回家,周肆是个宠妻狂魔,得了令,茶不喝了,人也不劝了,拿起手机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周肆想起什么,又折回身提醒许默:“别忘了我跟你说的,你好好考虑考虑。这事儿要处理好了皆大欢喜,处理不好你也跟着遭殃。”
“早了结,早轻松。别等到时候后悔。”
许默维持着原姿势不动,坐了差不多五分钟,许默也起身离场。
出了四合院,许默开车上了主干道,望着车流,一时间不知道该回哪处住所。
他尚且不知,这一次谈话将会影响他往后一生的决定。
许多年后的某一天,他再来总结这段故事,他只想到一个词——天意如此。
—
一大早,医院雇佣的清洁工就进病房打扫卫生。
动静不算大,熬了大半夜的夏竹却被突然惊醒,她蜷在陪护床,迷迷糊糊睁开眼撞见的就是清洁工阿姨忙碌的背影。
走廊时不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说话声,夏竹意识到在这样的环境长待太遭罪,想给老太太换个环境。
陪护床又硬又硌,夏竹睡了不到三小时,起来浑身痛,她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弯腰穿上鞋,起身去洗手间洗了个冷水脸,冷水刺激着脸部肌肉,夏竹勉勉强强精神两分。
再出来,丁舒桐已经抱着保温壶进来了。
她昨晚特意回去熬了鲫鱼汤,一大早就送过来,服侍老太太喝汤。
听见动静,丁舒桐端着碗扭头望了眼萎靡不振的夏竹,捏着勺子给老太太喂了口汤,丁舒桐调侃:“医院的陪护床不好睡吧?”
夏竹呼了口气,满脸写着没睡好的幽怨:“岂止是不好睡,简直是折腾人。”
“这条件也太差了,给姥姥换个病床吧。”
喝汤的老太太摆摆手,拒绝:“换什么换?不换。今儿下午就能出院了,再忍忍。”
“我年轻时候三下乡,条件可比这辛苦多了。也就你们这些小辈闯上了好时代,所以才有这清福享。”
丁舒桐耸耸肩,满脸无奈:“我第一天来医院就想换,奈何人老太太不想搞特殊,加钱也不肯,非要住普通病房。我也只能听她老人家的。”
说到这,丁舒桐心疼地看一眼腰酸背痛的夏竹,问她:“现在是不是挺后悔昨晚的决定?”
夏竹见小姨不停给她使眼色,笑着摇头:“那倒没有。就是觉着白遭罪啊。”
“今天办出院吗?需要什么手续,我去看看。”
丁舒桐盛了口鱼汤喂到老太太嘴边,阻止夏竹:“你姨父待会去办出院手续。你就甭忙了,啥也不懂。”
“对了,我刚刚在楼下看到你那个竹马了。别说,小伙子长得真好看,难怪你小时候那么喜欢人家。”
夏竹一愣,满脸困惑:“我哪个……竹马?”
老太太喝完最后一口,丁舒桐将汤碗放下,含着笑意打趣:“自然是跟你一个大院长大的那个,好像姓许来着?你上大学不是天天跟我说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