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知道点内情,如今听许默提起,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你那年春节刚过便匆匆出国。竹丫头得到消息跑到机场堵你,结果没留住你。浑浑噩噩大半年,有次开车差点出事故,撞挺严重的,索性人没什么大事。”
“老太太伤心欲绝地进了医院,差点没抢救过来。竹丫头愧疚,跪在病房里发誓再也不敢了,老太太哭成泪人,一个劲儿地说孩子辛苦了。老太太出院没多久,她小姨就强行安排她出国留学。”
“那丫头性子烈,认定的事儿不肯轻易变,吃亏是不可避免的。如今确实没以前闹腾了,安静了不少。”
“小姑娘还是闹腾点好。院儿里就她跟妍妍是女孩儿,我这个老头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谁都疼。”
“可到底不是亲生的,打小又没了妈,孩子受了委屈只自个儿憋着,不肯跟外人说道。”
“这些年你俩的事儿我都看眼里呢。那孩子对你是真心诚意的,你要是不喜欢,也别气她。”
许默瞬间沉默下来,他联想到13年的那天夏竹发了疯地拦他,一时间生了悔意,当时年轻气盛,做事儿太过武断。
如今他俩之间虽然领了证,可总归有一层隔阂。
老爷子看许默情绪低落,咳嗽两声,岔开话题:“你爸这两年做事儿有点激进。你有机会提醒两句,别让他砸了自己的饭碗。”
“还有许林,这孩子也太没数了。好端端一孩子,被他妈惯成什么样儿了,再这么下去迟早出事儿。你做事稳妥,遇到棘手的,甭太束手束脚。该狠的地方还是得狠下心来。”
许默垂低眼睑,耐心听着老爷子的教诲。
等他说得差不多了,许默适时提出:“今天叨扰了您。您先休息,小辈还有事儿,可能得告辞了。”
“您说的,我都记下了。”
老爷子也说累了,拿过拐杖,在许默的搀扶下起身走出茶室。
边走边交代许默:“早点找个对象,别整天忙工作。年纪也不小了。”
许默脸上露出诚恳的笑容,忙说好。
—
出了沈家大院,许默习惯性地看了眼手机,里头躺了两条未读短信。
「吃不吃早饭?张妈煮了饺子。」
「你人呢?」
许默站在国槐树下,透过幽绿的树枝,抬头看了看灰蓝的天空,无声叹了口气。
他到底是对不住她。
夏竹大清早被许默吵醒,也睡不着。索性收拾起床下楼,赶巧张妈在包饺子,夏竹瞧了,也说她来帮忙。
张妈看她动手,急忙让她去休息,别捣乱。
夏竹哪儿听,非要学,说什么学会了,以后给她包饺子吃。
张妈哪能听不懂夏竹的鬼话,要学早学了,怎么会现在才学。
见夏竹洗了手,站在一旁跃跃欲试,张妈冷不丁问:“是不是有心仪的对象了?”
夏竹啊了声,下意识否认:“哪有。”
张妈:“那怎么突然想学包饺子了?”
夏竹挣扎两秒,摇头:“突发奇想。我在国外想吃您包的饺子,结果买来面粉却怎么也学不会。”
张妈哎哟一声,眼角起了水雾,似是心疼夏竹的遭遇。
夏竹连忙抱住张妈,安慰她:“别哭啊,都过去了。”
许默进来听见厨房里的兵荒马乱,站门口听了两句,适时出声:“不是吃饺子?”
夏竹扭头对上许默探寻的目光,偷偷指了指擦眼泪的张妈,摇头晃脑地表示本来包得好好的,结果突然哭了。
许默看她忙得不可开交,上前洗了手,将两女士请出厨房,自己上手:“多大点事儿,放着我来。您俩出去转转。”
张妈感动得又哭了。夏竹把人当亲人疼,看不得张妈哭,急忙安抚。
好不容易等张妈情绪稳定下来,夏竹转身溜进厨房,环抱着手臂,站在许默边上,饶有兴致地看他包饺子。
他动作快,包得又漂亮。饺子皮在他手里跟会跳舞的影子似的,很快就成了超市里精心包装的成品。
夏竹撇嘴:“你哪儿学的?”
许默显然是听见了夏竹刚刚的话,打趣她:“国外学的。”
夏竹:“……”
许默上下扫视一圈夏竹,见她穿着白t白裤,气质说不出的干净,低声问她:“今天事儿多吗?”
夏竹腰靠在厨台,抬眼问:“怎么?”
许默顿了顿,开口:“要有时间,下午把东西搬玉渊潭那边的房子。我明儿去上海出差,行程有点赶。”
老实说,夏竹对他俩突然领证的事儿还没缓过来。
可到底是领了证,不是假结婚,夫妻住一起天经地义。搬家好像也是应该的。
夏竹绕开许默,从冰箱里翻出一盒酸奶,插上吸管喝了两口,给出答案:“下午可以。”
许默回头看她一眼:“我找人帮忙?”
夏竹拒绝:“不用,东西不多,我自己收拾就行。”
许默一个人包了三斤饺子,花了不到一小时。
张妈趁着新鲜,给两人各自煮了一碗汤饺。
夏竹咬下第一口就开始夸他手艺好,包得是真漂亮。
许默坐在对面,看着她睁着眼,胡说八道的样儿,默默地勾了勾唇角。
他那时在想,就这样也挺好的。
—
早餐吃完,夏竹拎着包跟许默一块儿出门,走到许家门口,恰好碰到准备出行的许代山。
秘书正在一旁低声交代今日的行程,许代山穿了一身中山装准备去开会,抬头碰到与许默走到一处的夏竹,许代山愣了愣,站在原地打了声招呼:“汤圆儿回来了?”
夏竹有些杵许代山,尤其是许林的事儿发生后,此刻见他没别的情绪,夏竹舔了舔嘴唇,还是聚起笑脸,恭恭敬敬地叫了声许叔。
许代山将公文包递给秘书,上前跟夏竹多唠了两句:“许林的事儿是他对不住你。等他出来,我让他亲自上门给你道歉。”
“许叔最近工作繁忙,没顾得上他,苦了你了。”
夏竹这才意识到,许林的事儿许代山一清二楚。
客套话都让许代山说了,夏竹也没法丢了人的面子,她尴尬地笑了下,风轻云淡道:“许叔,您客气了。”
许代山见夏竹不肯原谅,话锋一转,打起感情牌:“到底是委屈你了。”
“许林那混账从小被他妈惯得没法没天,等他出来,我定让他长点教训。你放心,许叔一定给你个交代。”
夏竹的脸色慢慢垮下来,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件事的受害者是汤倩,可关于她,许代山只字不提,夏竹莫名有点失控。
刚要说话,一旁的许默不动声色地拦在她面前,轻描淡写转移话题:“您先忙,我带夏竹去学校转一圈。”
许代山表情僵了一瞬,又恢复那副对小辈才有的和蔼可亲,笑着说:“那行,九点钟我还有个会,先走了。”
“汤圆儿,有空多回来看看。”
夏竹也意识到刚刚差点出问题,换了口气,笑着说一定。
等许代山的车开出大院的哨岗,许默才侧头瞧了瞧愣在原地的夏竹,不紧不慢开腔:“凡事儿别太激进。”
“我知你心里不痛快,可在他面前别太暴露情绪。你跟他斗都不够看的。”
夏竹攥紧拳头,咬牙问:“就这么算了吗?”
许默垂低眼睑,视线掠过她那张盛着薄怒的面容,轻飘飘反问:“谁说算了?”
夏竹诧异,抬头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这才发现男人眼里闪过危险的眸光,自信笃定道:“早晚的事儿。”
第一次夏竹在他身上看到了「人定胜天」的气势和「不畏强权」的徐徐谋之。
后来许家倒台,受牵连的人一大串,唯独他安然无恙。
夏竹才知道,有些人只是披着一层“好说话”的皮,真到争锋相见的时候,他一定是最后的赢家。
第32章
出了大院, 许默开车送夏竹回定慧寺那边的公寓。
夏竹在捣鼓车载摆件,许默车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她嫌太板正, 昨晚从书柜里翻出了几个哆啦A梦, 今早就从包里取出来粘在了车上。
许默瞧着多出来的蓝胖子, 三番两次欲言又止。
夏竹贴完, 心满意足地偏头问他:“可爱吗?”
许默无奈地笑了下,“还行。”
夏竹遗憾地叹了口气, “家里就找到这个,改天我再找点符合你气质的。”
许默闻声拒绝:“就这个,挺好。”
夏竹撇撇嘴,没再吭声。
车内气氛冷下来,谁也没说话。许默本身就不是个多言的人,如今见夏竹不吭声, 他起不了头。
车子开过航天桥环岛,许默陡然想起老爷子的话, 余光落在一旁刷手机的姑娘身上, 语气里夹杂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国外留学这三年为什么不跟周肆他们联系?”
夏竹指腹一顿, 下意识抬头, 迎上许默疑惑的目光,她神情恍惚两秒,无所谓地耸肩:“那时候性子倔, 总觉得没了他们的帮助, 我也照样活得精彩。”
“这些年三哥帮了我不少, 不想再麻烦他。”
许默没再纠结,继续问:“恨我吗?”
夏竹呆住。她呼吸紧了紧, 却装得一脸淡定:“恨你什么?”
许默很想抽烟,他单手扶着方向盘,捡起烟盒咬了根在嘴里,没点燃。
他难得躁动地搓了把头发,承认错误:“那时年轻气盛,做事儿太武断。没给你留面儿。”
夏竹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低着脑袋,看不清情绪。
许默见她缄默不言,想要说点什么,还没来得及组织语言,夏竹的反问接踵而来:“那你恨我吗?”
那根烟终究还是点燃了,许默降下车窗,拿烟的手搭在窗边,缓缓开腔:“恨倒不至于。”
“就是气。”
夏竹的呼吸不自觉地轻了两分,她咬着下嘴唇,心虚问:“气什么?”
许默扭头望一眼眉眼染上倔强的姑娘,好笑道:“气你不顾我的心情,驳了我的面子。还越过我打发人。”
“年轻的时候面子比天大,得罪什么都不能驳人面儿。你倒好,踩着我的脸做事儿。”
说到这,许默自嘲地笑笑,索性指明利害:“如今想想,你一个人也没这胆子做这事儿。我妈也参与了吧?”
“或者说,是她示意的?你给人当枪使,不后悔?”
夏竹没想到许默会揭开那层血肉模糊的遮羞布,见他把所有细节都联系起来,夏竹后背止不住地发凉,羞愧到不敢正眼看他。
许默没有追究责任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事儿做得太不地道,站在他的角度,终究是对不住人。
他关掉车载广播,有条不紊地讲述事情真相:“你打发人走的前两天,我陪她去医院做了堕胎手术。那孩子来得……太意外。我那段时间忙到不可开交,整天整夜窝在实验室做手术,她去给我送吃的,结果半路碰到醉鬼,强行侵犯了她。”
“她那天捧着保温壶,满身淤青地去实验室找我。看到我的那一刻,还在说汤是热的,没摔坏。”
“我忙着看实验数据,压根儿没注意到她的不对劲。直到两个月后,她一直呕吐、头晕,我陪她去医院检查才知道她怀孕了。”
许默说到这,声音低了两个度,脸上露出少许的迷茫:“我碰都没碰她,怎么可能怀孕。”
“她拿到检查单一直在哭,抓着我手,让我不要抛弃她。那一刻,我是心有怜悯的。”
“或许是自己接受不了,回去之后她一直嫌自己脏,一直洗手,甚至恍惚到要跳楼。我劝了许久她才稳定下情绪。”
“最后她确定要去堕胎,我给她联系医院、医生,陪她去做手术。她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身子都快碎了,却抓着我的手哭得稀里哗啦,说她以后再也无法干干净净地爱我了。”
“说真的,我一直以为我俩是精神伴侣,一起做着热爱的工作,然后搭伙过日子。可没想到,她对我的爱这么深。”
“知道我为什么物理保送后还参加了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其实想填的是国防科技大学,可是志愿被人偷偷改了。那是我第一次对家里的安排作出反抗,结果却以失败告终。”
“文女士不喜欢周娆,我也知道。就是觉着,她总该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想想,可为什么,她总是不顾我的想法地为我好?”
“当然,我也没有怪她的意思。她那个位置,也有她自己的苦衷。”
“只是夏竹,我这二十几年来,从来都是过着别人安排的人生。没有一次,没有一次是为自己而活。”
“老三跟我提议,让我跟你结婚,我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不是因为你人不行,你挺好的,可我不想把自己套牢了。”
“如今咱俩都走到这步了,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或者,与我而言,这是一桩幸事儿。”
夏竹只觉全身血液倒流,痛得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她看着如行尸走肉般存在的许默,再想想13年她毫不顾忌的做法,终究还是后悔了。
刚开始夏竹还能忍住,可越到后面她越难受,她侧缩着身子,背对许默,眼泪不停往下流,怎么擦也擦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