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刺得有些眼睛疼,却没有移开目光。
这是他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人对他说,等我回来。
他应该走的。
应该掏了妖丹,面无表情,转身就走的。
可他竟然真的沉默地坐在原地,收了剑,开始了人生第一次的等待。
……
虞别夜猛地睁开眼。
他有些怔忡地看着房顶上的悬梁,再转头看向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没想起来这是哪里。
直到身上的痛将他的记忆全部拉回来。
虞别夜慢慢眨眼。
他……为什么会梦见这些?
灵犀秘境里,她与他确实是在蓝花楹下初见,但那时,他明明已经一剑杀了那土蝼,甚至还因为害怕自己的剑被看到,而对她动了一瞬的杀心。
那梦里的这些,是什么?
他此前幻听的那些话……又是什么?
裁判台的商议时间并不长。
很快,主裁判就已经有了决断:“既然反对的人数与同意的人数持平,大家的意见只能不做参考了。但我们也能充分地理解苏小友的心情。”
苏厌容脸色微沉,目光扫向了内圈的某位也投了反对票的少和之渊弟子,眼中威胁的意味极浓。
岂料对方似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刻,从头到尾都在看另外一个方向,压根不和他的眼神对撞。
凝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道这个人,果然很是讨厌。
又听主裁判的声音带了点儿笑地继续道:“凝小友,下一场与苏小友的对决,可否不要再用拳头了?又或者说,给苏小友点薄面?”
他说得实在是委婉。
但这话只要说出来,就已经和委婉不沾边了。
苏厌容的脸色变得极差。
他堂堂苏家的未来少主,何时需要这样的怜悯!
只是还不等他发作,便听凝禅轻柔道:“好啊,没问题。”
然后,她像是摆摊一样开始从芥子袋里往外套东西。
剑,刀,枪,棍,鞭,弓箭,甚至最后还捞出来了一柄锤子。
凝禅蹲在地上,抬眼看他:“苏道友请挑一样。”
苏厌容:“……”
苏厌容再也绷不住了,他忍不住问道:“你不是玄武脉吗?你到底是修什么的?”
凝禅慢条斯理道:“对啊,我是傀师啊,这些都是我从我的傀身上卸下来的。”
她边说,边起身,拂袖的同时将所有的武器都收了回去。
然后抬手。
灵纹阵从她的掌心浮现:“还是说,苏道友……是想和我的傀打?”
这一日,是苏厌容此生最不愿意回忆的时刻。
他不想回忆凝禅召唤出来的那只傀有多高,多大,非得他扬起脖子才能看到,跃至九宫八卦台的时候,整个台面都微微晃动了两下。
也不想回忆,那只傀引起了满场多大声的讨论和惊叹,而他在那只傀面前,拼命燃烧灵息,搏命一击——
然后被那只傀一拳打出了擂台。
熟悉的疼痛,熟悉的角度,熟悉的飞翔。
苏厌容麻木地在落地之前就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还前车之鉴地临时捞出了一张手帕,在落地的时候,盖住了自己狼藉的脸。
甚至带了点儿娴熟。
凝禅“啊”了一声,慌慌张张道:“裁判,这不算违规吧?我、我可没出拳啊。是我的傀……”
她顿了顿,笃定道:“对,是我的傀,不听使唤。”
苏厌容:“……”
他妈的,累了,毁灭吧。
这世上哪有不听傀师使唤的傀。
这满口谎话的女人。
即使后来,因为凝禅的傀实在太过压倒性,经过裁判台讨论,多给了苏厌容两次和别人对战的机会,算是给了他一次新的入围下一轮的机会,而他也都赢了下来……
苏厌容也只觉得耻辱。
耻辱是他的。
凝禅毫不在意。
她和段重明的名字都以三连胜的成绩高悬在了四重天的榜单上。
段重明是实打实地打了三场。
她,出了一拳,傀出了一拳,最后一场是对方直接弃权了。
第一轮打完,两人都对自己的成绩很是满意,走下擂台的时候,凝禅站在传送阵边等段重明过来。
目光却从方才站在外离位的那名女弟子身上扫过。
这一轮共十六人,有且只有两名女弟子。
一个外离位,一个内离位。
凝禅不动声色,在段重明靠近的时候,没事人一样和他说说笑笑,下了擂台。
已是黄昏色浓。
寻道大会的第一日,落下了帷幕。
昨日品尝了段大师兄手艺的众人不动声色地开始向段重明的方向靠近,等回到了居所的时候,段重明发现,自己的院门口已经排起了小队。
段重明:“……”
他真的是个狂野的刀修!刀修的刀!不是用来切菜做饭的!
凝禅前一夜不在,却也看懂了,她笑了一声,冲段重明招了招手:“过来,找你有事。”
段重明得救一般跑了过来,跟在她身后进了她的小院。
门吱呀作响。
两声吱呀,几乎是同时响起的。
主屋的门,也被推开。
推门而出的少年换了身青衣,身姿挺拔如竹,墨发披散而下,赏心悦目,哪有半点受过伤的样子。
就是那衣服虽然材质极好,样式也时兴,唯独……有点不合身。
小了点儿。
凝禅的目光落在虞别夜身上,心道明明看起来段大师兄和虞别夜的身高差不多,衣服怎么还能小了点儿呢?
凝禅身后的段重明表情也不怎么好看。
躺在床上还没看出来。
怎么这小子还能比他高?
等到虞别夜感受到面前的动静,抬头看过来的时候,段重明的表情更僵硬了。
怎么回事!
他发誓,绝对不是他的错觉!
这小子的脸,怎么比之前还要更好看了几分?
真不是特意打扮过?
段重明越想越不对劲。
他又看了眼凝禅,后者表情十分自然,眼神在虞别夜的脸上停了一瞬便移开,一切都显得十分正常。
——如果不是她的手指在衣袖下轻微扣紧,而他正好感觉到了的话。
这是凝禅有些紧张时的小习惯,段重明再清楚不过。
段重明:“……”
嘶。
她总不能真是看上了他这张脸吧?
第20章
凝禅对段大师兄的复杂心绪一无所知。
要说紧张, 其实也没有几分。
主要还是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救他。
总不能实话实说,是她觉得,他这条命应该是她的吧?
好在虞别夜暂且没有发问的意思。
不仅如此, 他脸上身上哪有半分此前的戾气乖僻,简直像是前一世的乖顺师弟附体,连看向她的眼神都一模一样。
只是前世看虞别夜略带腼腆的笑, 只觉得他天性如此。
现在看……
凝禅只想说一句,笑的很好,但别装了。
然后她就听虞别夜道:“房间和院子我都打扫过了,该销毁的血污已经用灵火抹掉了,茶也泡好了,可惜这次没带什么好茶……但我可以回去拿。”
说完又看向凝禅,仿佛在暗示她, 他可以回去拿的,不止是好茶。
段重明的表情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凝禅:“……”
凝禅道:“我救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的。”
她边说,边抬头看了段重明一眼, 想简单说一下灵犀秘境里的情况。
结果就对上了段重明意味深长明晃晃写着“真的吗我不信”的眼神。
凝禅深吸一口气:“……”
火气要上来了。
但也不知道在生谁的气。
她有些气呼呼地往里走,擦身过虞别夜身边, 在茶台边坐下,再看向院子里的两个人,用下巴比了比身边喝对面的空位:“愣着干什么?不是喝茶吗?”
段重明挑了挑眉,过来坐在了凝禅旁边。
虞别夜坐在对面。
气氛多少有点古怪。
虞别夜一脸人畜无害的乖巧微笑,段重明一脸“行了我都懂”的似笑非笑。
明明两个人都在笑, 但都笑得凝禅毛骨悚然。
凝禅当机立断开口道:“灵犀秘境里的土蝼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重明把玩茶杯:“来, 说说吧,怎么回事?”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 连“怎么回事”都变成了两遍,仿佛天然多了回音效果。
凝禅:“……”
凝禅木着脸:“什么怎么回事?能怎么回事?不就是你看到的这么回事吗?”
段重明心道,哟,三连反问,她急了她急了她急了。
但段大师兄有自己的分寸,到底有虞别夜在前,他不会在这种时候继续调侃凝禅,只重新看向虞别夜:“我是段重明,凝禅的大师兄。”
凝禅:“……”
行吧,今天就给他这个面子。
虞别夜抬手行礼,自报家门:“我叫虞别夜。”
段重明听到这个姓就挑了挑眉,探究般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凝禅一眼,生生忍住了。
虞别夜顿了顿,直截了当道:“灵犀秘境的土蝼妖,是少和之渊与祀天所一起放进去的。”
凝禅和段重明顿时收了此前的所有心绪,连坐姿都更正了一些。
“当真?”凝禅盯着虞别夜,慎重道:“你可知这话背后代表着什么?”
虞别夜不答,又沏了一盏茶,然后抬眼:“可惜他们的所有构想,都被凝师姐的一剑……给碎了。”
确实碎了。
所谓构想阴谋是什么,凝禅不知道。但她知道,上一世大致发生了什么。
那……是他们所想要的结果吗?
“他们是谁?”段重明拧眉问道。
虞别夜慢慢摇头:“不知道。我只知土蝼一事。”
段重明微微挑眉,显然不太相信。
便见虞别夜伸出一只手指,指了指画棠山的方向:“画廊幽梦里,能听到许多声音。我恰好听到,仅此而已。”
段重明愣了一会:“……等等,你说哪里?画廊幽梦?”
他愕然片刻,猛地回头看向凝禅,却见后者脸上也没有什么对这个地名惊讶的意思,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段重明用舌头舔了舔牙齿,霍然起身:“凝望舒,你跟我过来。”
段大师兄极少喊她凝望舒。
除非有外人在,或是他生气了。
眼下看这个情况,凝禅觉得是两者都有。
段重明一把关上房门,将虞别夜关在外门,他压低声音,一把按住凝禅的肩膀:“凝望舒,你老实告诉我,这人到底是谁?你从哪儿救回来的?!”
凝禅眨了眨眼:“就少和之渊的一个师弟啊。我看他被打得挺惨,就救回来了。”
段重明压着火气:“少在那儿避重就轻,说详细点。”
凝禅迅速给之前那句话做了补充:“就疑似是虞画澜儿子的一个师弟,我在画棠山上看他被虞画澜打得挺惨,就救回来了。”
段重明:“……”
段重明:“…………”
你刚刚省略的都是什么重量级的爆炸关键词啊!
段重明咬牙切齿:“所以之前的九转天·掩日,真的是你搞出来的动静?”
凝禅其实没想要暴露什么。
但说实话,对着段重明,她也没想要藏着掖着什么。
此前她救了虞别夜回来,回身看到段重明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她的心里是有被发现了的恐惧的。
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
来的人是他,真是太好了。
她不用想方设法瞒着他,也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他都会帮她的。
所以凝禅毫无负担地摊摊手:“救人嘛,难免动静大一点。”
段重明气的手抖,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凝禅指了半天,深吸一口气:“如果不是我撞见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凝禅笑嘻嘻道:“可能刚才上擂台之前就告诉你了。”
段重明大惊:“下次这种事情还是等打完擂台再说,我可不想输。”
凝禅:“行行行,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段重明沉默片刻:“有。你到底为什么要救他?”
凝禅有口难言。
段重明幽幽盯着她,明显非要等一个答案出来。
凝禅编了半天,也没编出来一个合理的答案,开始烦躁,自暴自弃般提高音量:“我就好这一口不行吗!”
虞别夜没想听的。
她救他回来,她师兄有话问她,再正常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