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神兽借力于天地众生,你以为这借字,是谦逊或礼貌吗?”
“借的力量,终究是借。借得再多,你也要首先记得……”凝禅俯身,一指虚虚点在虞画澜的额心:“你我皆是凡人。”
凡人,就不要去肖想那些本应属于天地的东西。
借的东西,也总是要还的。
正如此刻。
凝禅借了自己的灵息给他,她不想借了,所以虞画澜就只能还回来。
“还有,你怎么有胆让我给你做替身傀。”凝禅笑得好奇却残忍:“你的灵脉早就烂啦。”
她边说,边收回了手。
一抹灵息从虞画澜的额间被硬生生抽出,然后被凝禅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被虞画澜视为珍宝,机关算尽才堪堪得到的灵息,对凝禅来说,不过是毫不在意的一点微末。
这样从虚空抽了点儿灵息出来,她都觉得有些恶心,甩开了那抹灵息后,下意识拍了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尘,边回头看向虞别夜:“你杀?”
口气随意得像是要让他来杀一只鸡。
虞别夜手里多了一块手帕,他牵过她的手,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仔细擦干净:“我杀。”
他认真地擦完她的手,用灵火直接将那块手帕燃成了灰烬,然后才转身看向虞画澜。
虞别夜从未以这个角度看过虞画澜。
他记忆中的他总是高高在上的,他位居浮朝大陆修仙界的最顶端,翻手为云覆手雨,只消他想,他便可以让一座画棠山都化作终年白雪的牢笼,将山中变成一座祭献的高台,也可以在谈笑间夺去无数人的性命,正如他将那么多的土蝼妖与半妖一并投入秘境之中,与祀天所开战,都只是为了消耗一些产能过剩的人造半妖一般。
但此刻,他这般狼狈地跌落在地面时,真的很像一条狗。
不,他甚至还不如一条狗。
他更像是一具早已沉溺腐烂于贪婪欲.念与虚伪之中的尸体。
虞别夜想过很多次,自己要如何将虞画澜杀死。他设计过许多酷刑,甚至那些想象一度成为了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
但此刻,真正到了他可以在一念之间就取了虞画澜性命的时候,他却甚至连一根手指都不想伸出。
不是什么释然,也不是什么大彻大悟,更不可能是原谅。
是他觉得他太脏了,连多看一眼都会觉得恶心。
虞别夜抬起一只手。
湮灭之力闪烁在他的指尖,只消触碰到虞画澜,就可以让他从这个天地之间烟消云散。
但虞别夜却只是让这份湮灭之力没入了虞画澜的体内。
几乎是同一瞬间,虞画澜撕心裂肺的嘶叫声开始响彻天地,他的面容扭曲至极,身躯却依然不能动,别惊鹊觉得太吵,给他扔了一个禁言,然后看向虞别夜:“你给他搞了点儿什么?”
“没什么。”虞别夜轻描淡写道:“我只是觉得,死太轻易,也太便宜他了。所以我捏碎抹去了他体内所有的灵脉。”
他将变成一个普通人,一个曾经见识过最高处的风景,再于最煊赫的时刻,一夕跌落,失去所有,再也不能修行的普通人。
但这还远远不够。
相比起他做过的那些事情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别惊鹊笑眯眯地蹲在了虞画澜身边,单手托腮看向他,他面容俊美,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分明赏心悦目,但落在虞画澜眼中,却仿佛在看什么真正的恶魔。
“我不仅擅长杀人,也擅长折磨人。”别惊鹊用手拍了拍虞画澜的脸:“我可没有什么你们人类的那些道德底线,我保证你会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会让他十倍甚至千百倍痛苦地经历一遍画棠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他会让妖兽将他本就残破的身躯撕咬腐烂再治好,重复这些过程,他会将他的灵魂软禁捏碎,永世不得超生。
别惊鹊站起身来,他终于再一次看向了虞别夜,然后,他抬手。
在他的感召之下,那柄自开战以来就稳稳插在少和之渊宗门废墟上的纯黑妖皇大旗回到了他的手里。
再被他随手扔给了虞别夜。
“这妖皇我不当了,化了八十年也没能化成龙,懒得努力了。”他说得吊儿郎当。
虞别夜猝不及防,下意识抓住妖皇大旗,只觉得自己抓了一块烫手山芋,听完别惊鹊的话以后,差点直接给他扔回去。
别惊鹊大笑起来:“小小皇位,就当送你的见面礼。”
他挑了挑眉,又带了点儿揶揄:“不然你是打算永远在你师姐那儿坐吃山空吗?”
虞别夜:“……”
拒绝的话一下子就卡在嘴边说不出来了。
别惊鹊一边大笑,一边单手拎着虞画澜的领子,另一只手随便挥了挥,身形开始变淡,走得毫不留恋。
“解救那些可怜半妖的事情就交给他们吧。”别惊鹊落下最后一句话:“妖族的事情,就让妖族自己来解决。”
而凝禅的小指轻轻动了动。
此前,她捡起的灵息之线有两条,一条通往虞画澜,另一条则连接着那处真正的深渊地狱。
“找到了。”她轻声道,然后转身,看向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却又觉得也算是意料之中只能如此的地方。
罗浮关。
也只有这个气息混杂,所有宗门的交汇之地,才最能掩人耳目,不被发现。
想来彼时止衡仙君坐镇于此时,表面是与少和之渊剑拔弩张,实际上也正是在掩盖这些妖息,巡查其中进度,再为自己多开一道灵脉。
这一日似乎极其漫长。
从日出那一瞬开始,妖群便开始嘶吼肆虐,凝砚的云间流火落满山间,战斗傀的每一步都在地动山摇。
到了日落的时候,那面之前还插在少和之渊宗门口的妖皇大旗,已经在罗浮关上方迎风烈烈飘摇。
“吾乃妖皇别夜。”他立于无数阵法之上,如履平地,声音平淡,却似牵动了这世间的规则灵法,让人不得不位置臣服:“这一刻起,罗浮关由我接手,无关人等,还请退散。”
无数喧嚣嘈杂后,昔日熙熙攘攘的罗浮关终于成了一座彻头彻尾的空城。
妖皇大旗立于城头。
又有招妖幡于半空展开,幡灵起舞,将幡中三万妖兽释放而出。
无数妖族呼啸而入,将此处掘地三尺,直至触碰到罗浮关下的那一处深埋的阴暗之处。
天光落下的那一瞬,无数生灵怔然回首,看向自己从未见过的璀璨。
招妖幡无法收容它们的存在,但它们体内既然有妖血,便归属于妖皇的管辖范围,自可被带归妖域之中。
它们是本不应存在于这个世间的生灵,从出生的第一刻起,就已经违背了天地之间本应遵循的规则,也本应生于幽秘,死于阴暗。
它们依然注定走向死亡,直至它们中的最后一只都消亡。
但至少,是走在阳光之下,以自由的姿态。
祝婉照静立在少和之渊的一隅,她看着画棠山的坍塌,看着那些终年覆盖其上的雪崩塌滑落,最终在笼火下消融蒸腾,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应龙在世,而世间也只能有一条应龙。
所以她不必成为龙女,也不必肩负龙女一族孕育的职责。
她也终于可以去爱自己想爱的人。
祝婉照转身。
她的肩背依然挺直,却好似轻舟已过万重山。她不必再规律到让人害怕地自律,也不必时刻活在那些族规和职责之中。
起初,她的脚步平稳,就像是过去每一步那样。
但很快,她的身形就开始变得轻快,然后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了轻轻提起裙子的一路奔跑。
那是她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的奔跑。
她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有人在等她。
那个人,叫谢柏舟。
合虚山宗,渊山。
又是一年桂花开。
凝禅不是很喜欢打理花花草草,她所有的耐心都给了傀身上的那些零件,对待其他需要悉心照料的东西,就格外不耐烦了些。
于是这活儿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凝砚身上。
凝砚心里骂骂咧咧,嘴上是一个字都不敢提,矜矜业业蹲在桂花树林旁边,以灵息引了水来浇灌。
难为他一个觉醒了两次朱雀脉的人,要用他充满了笼火的灵息来引水。
这也就算了,他还要对付一个喜欢在桂花树上睡觉的段大师兄。
凝砚看着段大师兄脚边树下的酒罐,再看着他实在有些不修边幅的睡姿,冷哼一声,手下的灵息之水转了个方向,劈头盖脸浇了段重明一脸。
凭什么他在这儿打工,他段重明就可以睡大觉!
……结果段重明居然没醒。
凝砚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然后就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道声音。
“你这样不行。”
凝砚愣了愣,猛地回头,便看到了在罗浮关那日一别后,许久未见的虞别夜。
他穿了一身暮山紫的衣袍,站在那儿的姿态从容洒然,显然在成为了新任妖皇后,他整个人都成熟了许多。看向他的目光里也都没了最初的乖戾尖锐,甚至带了点儿包容的笑意。
凝砚:“……?”
什么包容,什么笑意?
怎么莫名感觉这家伙越来越有一派正儿八经要做他姐夫的派头了?
怎么说呢,新任妖皇做姐夫这种事情,也是比较能接受的。
凝砚有些别扭地这么想着。
然后他就看到虞别夜施施然走到了段重明旁边,俯身在他耳边道:“殷雪冉来了。”
凝砚:“……?”
不是,殷雪冉来不来的……
他思绪还没连贯起来,便见连水都浇不醒的段大师兄原地起立,眼睛都没睁开,嘴里已经冒了一句:“没没没,没喝酒,真没喝。”
凝砚:“……”
真的来了的殷雪冉:“…………”
眼看段重明被殷雪冉提着耳朵带走,凝砚的心情这才平复下来了点儿,转眼看到虞别夜,正要说什么,虞别夜却已经走进了桂花树林。
再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折了一捧桂花,与凝砚擦身而过的时候,还留了句“多谢”。
凝砚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件事。
不是,等等,这桂花树是虞别夜种的吧!
怎么他人都回来了,浇水的还是他?!
……
新鲜芋苗要先被蒸熟再剥皮,桂花糖浆要用大火慢熬,等待桂花飘香的时间,足够虞别夜再做一些别的事情。
譬如,如前世那般,给渊山的山巅种满六初花。
这一日,凝禅醒得比平时还要更晚一点。窗棂被敲响的时候,她还有点恍惚。
下意识起身,去将窗户打开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虞别夜端着一晚酥烂软糯的桂花糖芋苗,桂花的香气顷刻间便充盈了她的鼻端。
而他的身后,是大片盛放的花田。
“师姐。”
他声线清越,笑容乖顺,只字不提自己如何风尘仆仆地自妖域赶来,也不提接任了妖皇新位后有多少琐事缠身,因为他只想来这里,送给她一片六初花。
凝禅怔然看着虞别夜,前世的他与今生恍惚交叠,再交融。
她倏而笑了起来,没有像前世那样伸手去接那碗桂花糖芋苗,而是说:“你等我一下。”
她关了窗,在虞别夜捧着桂花糖芋苗原地怔忡的时候,又推开了门。
然后,她迎着他的目光粲然一笑。
“还愣着干什么,进来。”
——《拯救濒危小师弟》·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