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里,是定州府来的一位孙姓秀女,妆扮朴素,满面愁容,一个人坐在墙角。
自从父亲娶了继室以后,她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去年继母差点把她嫁给娘家的瘸腿侄子,幸亏这一道选秀旨意如及时雨般赶到,让她能够逃离家里,来到上京。
可是秀女中人才济济,要么美貌无双,要么名门望族,她父亲只是定陶郡的一个驿丞,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待落选回到老家后,又要面对凶神恶煞的继母。
一屋子人心情各异,有平静如常的,有心事重重的,有也有兴奋激动,满眼期待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
回尚宫局的路上,凤龄远远看见一个人,穿着烟蓝色的宫裙,簪着一根银钗,身量纤柔,弱柳扶风。
那女子遥向凤龄问安:“崔尚宫安好。”
又向随行的尚宫局大宫女明珠微笑示意。
凤龄向她颔首:“宋姑娘好。”
又走上前迎她。
宋氏只是侍妾,从南宫宫女擢选入东宫,未有正式的册封,按品级是要低于凤龄的,但凤龄待她一向客气。
当年送宋氏为侍妾,也是奉旨行事。
如今看着眼前这个年轻沉默的女子,凤龄甚觉可惜。
这样的青春和美丽,就葬送在东宫的围墙之间了。
凤龄问她:“宋姑娘这是去哪儿?”
宋氏淡淡笑道:“去领这月的冰例,不知是不是司制局近来事多忙忘了,这个月的冰例一直没给我送来呢!”
凤龄说:“有这样的事?想必是那帮人皮又紧了,做事情顾东不顾西,我回去就安排人送到姑娘别院里。”
宋氏忙道:“这样的小事,不敢劳烦尚宫。”
凤龄道:“这本就是奴婢职责所在。”
宋氏便道:“那就多谢尚宫了。”
她笑:“看您从南宫过来,想必是去安顿入宫的秀女们了吧?”
说着又道:“也好,东宫真正的女主人要来了。”
凤龄宽慰她:“日子还长,你年轻貌美,将来机会良多。”
宋氏轻笑:“尚宫人真好,我这般微末的人,你也会对我说好话。”
“没人的时候我都这么不争气,人多了还有我的份儿吗?不过我也不念着这些就是了,人活一世,怎么样都能活。”
她莞尔行个礼:“我回去了,就不打扰尚宫了。”
宋氏走后,明珠看着她的背影:“这宋姑娘长得不差,实在运气不好。”
她凑到凤龄身边,一脸八卦告诉她:“我听说当年太子殿下要的是另一个人,结果圣上大怒,还狠狠训斥了太子一顿。”
“后来不知为何,又突然下旨给东宫赐一个侍妾,还是让您亲自去选的,既要貌美温柔,又要饱读诗书,可惜太子殿下不承这个人情,还连累宋姑娘被冷遇这么些年。”
凤龄转过头:“不会吧,我怎么不知道这个事,太子要过别人?”
宋氏是她亲自去选的,可这里头还有别的原因。
至于其他的,她确实不知道。
要真有这样的事,何广春那个大嘴巴早该跟她说了。
况且太子要个宫女,圣上怎么会不给?
明珠道:“我也不太清楚,但确实有这么件事,只有圣上,太子和何奉大监知道,是何大监与太子殿下说话时,我顺耳听到的几句,听的真真儿的,只是我胆子小,忙不迭就跑了,没听到多少。”
凤龄皱起眉:“何奉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机密的事还要防着我不成?”
明珠揶揄她:“看来圣上还是更信重何大监啊,尚宫可莫要吃醋。”
凤龄横她一眼,笑骂道:“死丫头!”
*
转过丽正门时,恰好遇到太子殿下从上书房出来。
因刚才听了明珠说给她的八卦,眼下看到太子,凤龄便有些胡思乱想。
想了又想,想不到太子能看上谁。
上前行礼:“请太子殿下安。”
太子也只是淡淡一颔首:“忙什么呢?跑得一头汗。”
凤龄道:“奴婢刚从南宫回来。”
太子嗯了声:“难怪。”
不远处就是梨园,是圣上为元宁公主的父亲建造的,纪念两人当年梨花树下一见钟情的情谊。
这里遍植上千棵梨树,春开花,秋结果,满园皆是芳菲色,不过梨花色白,瞧着终究不如牡丹,桃花这些喜庆。
宫里建这座园子时,礼部还提过不大吉利,惹得圣上大怒,将那位出言不逊的官员拉出朝堂杖责四十。
谁知道这园子建成没几年,元宁公主的父亲,那位与圣上恩爱两不疑的大学士就急病而亡了。
到第六年才结了第一茬果,圣上独自去品尝了,回来却说不好吃。
想起开第一茬花时身边还有良人相伴,如今花落果结,本是美满之意,却只余一个人孤零零的背影,也颇感凄凉。
太子看着凤龄,忽然想起端午送来的粽子,便道:“上回送来的蜜枣粽子味道很好。”
凤龄笑了笑:“那是自然,那可是圣上亲手包的。”
“……”太子怔了怔:“你说那是…圣上包的?”
他从未吃过母亲做的任何东西,自然尝不出来。
太子沉默片刻,心中五味杂陈,又问:“母亲的咳疾可好些了吗?”
他道:“我拿些药给你,你送过去,不要说是我拿的。”
凤龄回:“您说您何必这么别扭,既然心疼圣上,为何不亲自去表表做儿子的孝心?若是公主殿下送药,定会让阖宫上下都看到她的孝心。”
说着又道:“奴婢还以为您是要问选秀的事。”
太子轻嗤一声:“又不是我能做主的事情,问有何用,不过如今不能做主,将来自然有能做主的时候。”
凤龄听着出冷汗,太子怎么敢当着她的面说如此大不敬的话,也太把她当自己人了。
她可是太极殿的人,就不怕她回去,一状告给圣上?
她只好微笑:“殿下这话说的,奴婢都不敢开口了,其实选秀这些事,忙前忙后,还不是为了各位主子,您要有喜欢的,可与奴婢说说,奴婢可以在圣上跟前酌情推荐,总不至于,再选出一个宋姑娘那样不得殿下心意的人。”
太子斜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宋氏找你告状了?”
凤龄忙道:“可不敢,您折煞奴婢了。”
太子弯弯唇:“她聪明得很,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用不着你为她操心。”
又道:“至于女人,我倒没什么喜欢的,美貌即可。”
凤龄:“……”
呵呵,男人果然都是一个死样。
也不对,景砚不是这样的人。
这世上就没有男人能比得上景砚。
没有人能和景砚一样忠贞不二,一心一意。
这样想着,她皮笑肉不笑:“要说美貌,有位并州来的高姓秀女十分漂亮,想来您会喜欢。”
太子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那你就好好把把关,别挑些庸脂俗粉碍我的眼。”
凤龄恭声答:“是。”
望着太子走远的背影,她深出一口气。
要说漂亮,宋氏还不漂亮吗?
当初可是把南宫都翻遍了,才挑出一个宋氏来。
照样横挑眉毛竖挑眼,真是烦人。
不过也难怪太子爷眼光高,李氏皇族一个个都仪表堂堂。
圣上就是艳冠群芳的大美人儿,柳大学士相貌也好,有这样的父母血缘,元宁公主自然也十分貌美。
尉迟驸马虽然丑陋,但太子爷容貌丝毫不逊色于元宁公主,全靠圣上生得好。
凤龄一边往尚宫局走,一边算着景砚还有几日能进宫。
不记得有多少个日子,初一盼十五,十五盼初一,盼着景砚进宫来,在角门那里偷偷摸摸和他说上几句话。
然后目送他离开,看着他的马车越走越远。
从他还是弟子时,就这样望着,到如今他成了宫学讲师,还是这样望着。
虽然总是匆匆一见,虽然总是寥寥数语,虽然总是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但她心里就是有一种信念,他们有命中注定的缘分。
诚然她不文静也不贤惠,爱耍脾气,又总是忧虑重重,自己挨训了喜欢骂人,在外头受气了回来就摔砸东西,看到年轻姑娘绕在景砚身边就火冒三十丈。
她真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妒妇心肠,泼妇行径。
可是在景砚身边,就像是温柔的一泓泉水,抚平了她心里所有的烦闷与怒火,让她也能变得平静下来。
她就是喜欢这样谦谦君子,温和如玉的人,喜欢这样不疾不徐,诚心诚意的人。
她心里早就认定,程景砚就是她将来要嫁的夫君。
甚至无数次奢想过,他们要过什么样神仙眷侣,自由潇洒的日子。
她向往天空,向往草原,向往无拘无束的未来,和相濡以沫的姻缘。
他们要去一个遥远的州郡,远离权争纷扰,置一个小院子,种花种菜,养鱼养鸟,生几个孩子,热热闹闹的。
景砚定会成为造福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她呢,就做他的贤内助。
红墙深处,宫门之下,凤龄的身影远走越远。
望着遥不可及的天空,日光有些刺眼。
她想,这样的日子不远了。
十年前她含着眼泪走进这道宫门,总有一天,她会笑着走出去。
第15章
南宫里,通政司参议家的王姑娘和青州来的周姑娘一见如故,十分投缘。
两人肩并着肩进了门,王姑娘笑嘻嘻的对院子里其他秀女说道:“你们猜猜我们俩今天看见谁了?”
秀女们回过头:“谁啊?”
王姑娘便道:“方才我们想去附近的园子里找些鲜花拿回来熏衣,结果啊,遇到太子殿下了。”
“啊?”众位秀女一下子来了兴致:“好你们两个没良心的,丢下我们,自己跑去偷看太子殿下了!”
周姑娘急着辩解:“谁偷看了,这不是凑巧嘛。”
其他秀女七嘴八舌的问起来:“那你们和太子殿下说上话了吗?”
王姑娘道:“想什么呢你们,我们俩多大的胆子呀,还敢上去说话?就远远看了一眼罢了,太子殿下都没看见我们,他跟崔尚宫正说话呢!”
一个姓杨的秀女问了句:“那太子殿下长的如何?”
得到王姑娘的一句评价:“气宇轩昂,姿容甚美。”
顿时大家伙都放心了,进宫以来还没人见过太子殿下呢,至少将来侍奉的不是个丑人,这是多令人欢喜的一件事。
另一个秀女又问:“那太子殿下找崔尚宫做什么呢,该不会是在打听我们谁比较优秀吧?”
王姑娘翻了个白眼:“咱们算几斤几两啊,太子殿下会在意你?”
那个秀女不服气:“那我们……本来就是待选的嫔妃啊,太子殿下不问问,怎么知道要选谁呢?”
王姑娘就笑了:“你看看这有多少人,别怪姐姐自惭形秽,说话难听,这百里挑一的机会啊,轮不到你和我这样没家世又没脸蛋的人,要不你再追过去看看?说不定还能和太子殿下偶遇一番呢,我可要回去睡觉了。”
那秀女不忿的瞪了两眼王姑娘:“老话说的好,人穷不怕,就怕志穷,你呀,选秀还没开始就先给自己浇凉水,也就这点出息了。”
王姑娘笑了笑:“说的是,胸无大志也就罢了,就怕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那秀女恼羞成怒:“你……”
旁边有人打圆场:“好了,人各有志,谁也别说谁的不是,大家五湖四海能聚到一起是缘分,就算不能出人头地,也当交个朋友,结个善缘了。”
这位说话的秀女姓沈,父亲是荆州太守,母亲是宣平侯府嫡女,姨母嫁到了西北世族呼延氏,她虽是地方州府荐选的秀女,但其外祖家在上京也很有名望和势力,其他秀女因此也都给她几分面子。
沈氏自然也知道,这王氏虽然看着不求上进,随遇而安,而且她父亲确实是个小官,但她姨母可是郡王妃。
别瞧她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没准儿还真能入选。
又有人道:“今日那位尚宫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啊,我看她年纪轻轻,也没比我们大多少嘛,那排场也太大了。”
沈姑娘笑了笑:“总领尚宫是正五品官职,文同六部郎中,武同车骑将军,自然威风,况且崔尚宫是圣上身边的人,听说她为人严苛,一丝不苟,你们在她跟前的一举一动都要小心谨慎,切勿逾矩,尚宫看到了,就是圣上看到了。”
周姑娘就道:“怪不得我看她一点不怕太子殿下,太监们都佝着腰,就她站着说话。”
秀女们在南宫落定后,掌教嬷嬷就开始教导她们宫中礼仪,每日辰时到酋时,从行为举止,女红写字,到请安行礼,用膳敬酒等等,一丝不苟,严肃无比。
这样日复一日的训诫,秀女们有的满腹牢骚,有的懈怠惫懒,更有的吃不了这个苦,成天哭着要回家。
荆州来的沈姑娘十分温和可亲,在这难熬的时候,时常宽慰帮助其他秀女,在其他秀女做女红丢了丝线急的直哭的时候,她还把自己丝线分出来,这些秀女们一个个都夸她好。
沈姑娘已经十八岁了,比这里大部分人都要年长一些,那些年轻姑娘都爱凑在她跟前,你一句沈姐姐我一句沈姐姐,好不亲热。
沈姑娘自己呢,虽然有些人怄她太爱表现自己,觉得她装模作样想博取好名声。
其实她很清楚,自己是不会中选的,家中已经传信给她,宫中一切已打点好,待她落选后便可安然回到荆州。
不过既然这些秀女里面,会有将来的太子妃和王妃,那广结善缘也没坏处,说不定将来会有大用处。
就这样两个月后,凤龄来到南宫,问起掌教嬷嬷们各位秀女的言行举止,最出挑的有哪些。
领头的姚嬷嬷便道:“并州的高姑娘很优秀,擅水墨丹青,女红也不错,青州的周姑娘呢,乖巧温顺,最是认真,博陵的赵姑娘,也很不错,还有荆州的沈姑娘,为人处事,落落大方,有不少人都夸过她。”
凤龄点了点头:“明日圣上要面见诸位秀女,你看好的这几个,可以放在前列。”
姚嬷嬷行礼道:“是。”
*
翌日上午,已入宫两个月的众位秀女被安排在西苑的长春香圃面圣。
统一换上了妃红色绣展翅蝶的宫装,绾着元宝髻,左右各戴一根珍珠小钗,一整个环肥燕瘦,娇色满园。
一众秀女们怀着忐忑的心情,跟着掌教嬷嬷走进西苑。
隔着一道隐隐约约透光的碎金纱帘,仿佛能窥探见那背后的圣颜。
这条帘子可是西域进贡的好东西,妙就妙在,从里面看外面,看的一清二楚,从外面看里面,就是模模糊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