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是信陵王曾位居储位数年,走遍大江南北, 与不少地方官员都共事过, 自然人心向他, 许多州府甚至不做抵抗, 就倒戈投靠。
二是元宁公主素日名声不好,行事又偏激, 虽扣押了上京官员, 但地方州府不受辖制,反倒趁乱自寻出路起来, 甚至还有想自立门户,划地为王的。
被拘禁在宫里的阁老们成天叹气:“这天啊, 要变了, 这世道, 又要乱了。”
数个州郡接连陷落, 元宁公主大为光火,连夜召集兵马, 光军令就发出去几十封,又从直隶调兵,势要与之决一死战。
可惜直隶总督是个官场上的老油条,声称无虎符不可调动大批兵马,只借了七千人马出来,加上内廷的禁军和公主府的私兵,统共也不过两万多人马。
无虎符也不可开军器库,凤龄掌先帝私库,虽能调出一些火铳和弩箭,但也是杯水车薪。
就在这样缺人马又少兵刃的境况下,元宁公主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她问凤龄:“宫里绝对有凉州的内应,不然李谕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知道消息,到底谁是他的内应,让我找出来,一定扒了他的皮!”
凤龄劝说她:“如今大敌当前,你别再纠缠这些琐事让宫里人心惶惶了,现在那些地方州府面对凉州军,别说守城反攻,连抵抗都懒得动弹一下,照这样下去,明早一睁眼,凉州大军都要站在我们俩床前了。”
“你不要发军令了,快些传信给周边州府,全部给他们封官加爵,然后再下旨意,守城者封侯,反攻者封王,至少要有些利益让他们愿意卖命。”
元宁公主担忧:“可我现在自身难保,我给他们封侯拜相,他们说不定只当一纸戏言。”
凤龄道:“上京才是正统,你现在还坐镇上京,你还没败!总有那些胆大的愿意富贵险中求。”
元宁公主顿悟道:“对,你说得对,快拿纸笔来,我立刻拟旨。”
窗外云霞似火烧,她望了望天,又怔怔道:“母亲说得没有错,这个位置,确实不好坐。”
凤龄看着她:“都走到这一步了,再说后悔,也来不及了。”
元宁公主陡然醒过神来,坚定道:“后悔?我从未后悔过,我携吉兆降生,自幼便有术士说我是贵不可言的命格,我不信我会输,更不信我会输给李谕那个卑微的贱种!”
她虽豪言壮志,可惜天不遂人愿,守军穷兵黩武,不到两月,凉州军队已经兵至直隶,与上京一城之隔。
甚至站在上京的城楼上,就可以看到远方驻扎的大批兵马,黑色的甲胄,随风飘扬的鹰旗,那是凉州的铁骑。
皇宫内外,无不是惊惧交加,四处逃命。
在一个夜里,凉州大军攻入上京。
凤龄站在城楼上,眼睁睁看着漫天大火烧的通红。
她神情晦涩:“命运为何从不站在我这边。”
说罢长长叹口气:“气数已尽,罢了,我认了。”
邵盈盈在旁边道:“你和我一起走吧。”
凤龄摇摇头:“我是大逆罪人,如何走得掉?少师大人能带你出去已经十分不容易,不要给人添麻烦了。”
复又拍了拍邵盈盈的手:“盈盈,年少相识,同僚多年,你能过得好,我也能欣慰了,我给你寻了个新身份,江南绸商邵家的长女邵吟,今后宫里再也没有邵司制,你可以用这个身份与少师大人名正言顺的成婚,他即将赴任闽州做太守,我愿你们山高水长,幸福美满。”
火光在女子瓷白的脸上跃动,她面色平静:“走吧,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邵盈盈落下泪:“你多保重。”
“我这一辈子,罪也受了,福也享了,不冤了,”凤龄指了指北边城门:“你看见了吗,那是德定门,十四年前我从德定门入宫,今日却酿成这烈火焚天,血流成河的惨状,大行皇帝尸骨未寒,到了地底下,我实在没有颜面见她。”
“错在我,罪在我,是我贪心不足,终成祸乱。“
德定门前,皇城禁军誓死守卫这最后一片土地,凉州兵马勇猛,武器精良,禁军便用铜锅烧油,一盆一盆的从城墙上淋下去,淋的人皮开肉绽,哇哇乱叫。
凉州军用强弩攻击,一弩可以连射十箭,守城的禁军如同风吹麦子般一个接一个倒下去,鲜血从城墙上淋下去,一直流到护城河里,连空气里都是散不尽的血腥气息。
城门破时,凤龄站在众禁军之前,一袭黑色披风,将她拢在沉沉夜色里。
今夜,想必就是她生命的终点了。
禁军守卫还在喊:“崔尚宫,你快跑吧,她们都跑光了,你也逃命去吧!”
凤龄静静道:“我不会逃命的,我的命就在这。”
她从地下拾起一把沾血的剑,握在手里。
大火起,城门破,凉州军欢呼叫嚣地冲了进来,为首的一匹黑马跑得最快,上面驼着一个高大魁梧的银甲将军。
漫天火光燃烧间,凤龄抬起眼,那为首的将军前一刻还在大笑,下一刻看见她的脸。
立刻愣住了:“妹妹……”
“妹妹!”
*
禁庭夜火后,元宁公主彻底兵败,信陵王率凉州大军夺宫而入。
太极殿一片血色火光,元宁公主立于殿前,看着她阔别三年,又卷土重来的亲兄长。
凉州苦寒,吹了三年苍凉的风沙,李谕看起来更沉稳了。
虽然还是那个样子,眼神却像变了个人。
他握着佩剑,身披甲胄,率众缓缓步入殿中:“妹妹,好久不见。”
元宁公主望着他一笑:“是啊,三年没见了,只可惜你没那么想见到我,我也不是很想见到你。”
她笑:“哥哥,你沧桑了不少,凉州的日子不好过吗?”
李谕弯起唇,越走越近:“比起你今后的日子,凉州不算难过。”
元宁公主大笑,在大火中将剑架在颈上:“我才不会给你羞辱我的机会,李谕,你记住,你是乱臣贼子,你是谋逆叛贼!我才是母亲遗诏传位的正统继承人!”
“你虽然今天坐上了这个位置,但你忤逆夺位的恶名会永远流传下去,就像野火烧不尽的杂草一般,传遍大梁的每一个角落,你这个谋逆的反贼,会受尽臣民的唾弃!”
她抬起头,一如既往的骄傲:“我母亲,是昭烈神宗皇帝,北驱胡虏,三征突厥,平四王之乱,定宗室之基,收复关山十七城,五州四海通商贸,她扩土开疆,英雄热血,在位十三年间,我大梁四海升平,万国来朝。”
“我母亲是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我是神宗皇帝的女儿,要我屈居人下,幽禁残生,绝无可能!
满室荒唐幽火,为先帝戴孝的素纱在凄凉的飘摇。
元宁公主睁着眼,毫不犹豫地挥剑自尽,整个身体轰然向后倒去。
她眉宇间还有尚未擦净的血迹,作为大梁最受宠爱的公主,她的人生从未有过委曲求全四个字。
第28章
另一边, 凤龄看着多年不见的兄长,瞬间心如刀绞,眼泪夺眶而出。
她找了他许多年,寻遍大江南北, 都找不到踪迹。
她以为哥哥已经死了, 又怕祖母和母亲年纪大了不能接受, 一直自欺欺人的告诉她们,哥哥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见, 如今再见,却是各为其主, 刀兵相向。
崔敬龄知她如今穷途末路, 强弩之末, 心中更是难过, 方才在城门外的嗤笑辱骂,志得意满全都抛在脑后。
他不知道, 不知道里面那个人竟然是他的亲妹妹。
他一改神色, 连忙道:“妹妹,元宁公主大势已去, 你带着这些人马投降吧,我愿以军功为你求情, 殿下定会留你一命的。”
凤龄望着滔天的火光, 闻着腥膻的血息, 心中是无边的凄凉。
这皇权, 是趋之如骛的毒药,令骨肉至亲拔刀相向, 令无数将士白骨如山。
*
尚宫局的一众女官和宫女躲在偏殿里,不知前路如何。
不时有人喃喃道:“完了,完了,看样子肯定是要败了。”
又有人斥骂她:“你不要再说话了,大家都在这里胆战心惊的,你再惹人心烦,就把你赶出去。”
那人便不敢再说了,捂着嘴小声啜泣。
夜半时分,等来元宁公主自尽的消息,明珠大惊失色站起身来:“那可是公主啊,怎么会……”
一个女官捂着头尖叫起来:“不,公主不可能自尽,一定是信陵王杀了她,谎称她自尽,信陵王如此不留情面,连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也要赶尽杀绝,那我们这帮人岂不是更没有活路了?”
众人一时间难以接受,纷纷哭了出来。
一旁的高少监吓得瑟瑟发抖:“咱们,咱们去求求信陵王吧,兴许还有活命的机会,本来就是元宁公主威逼我们的,是崔尚宫和她同流合污,关我们什么事啊?”
他说着也哭嚎了起来:“何奉那个老东西,自己跑得倒快!金银细软全卷跑了!何广春这个小兔崽子也找不到人影子,八成也跑了,妈呀,这些杀千刀的家伙,可把爷爷我坑死了!”
熊熊大火将南边的宫殿烧的不成样子,到夜半时分才将火势控制下来。
凤龄回到尚宫局这边查看情况,幸好火势还没有漫延到这里。
邵盈盈已经走了,她心头放下一桩事,又在尚宫来回转了两圈,见没有人被烧伤才敢放心走。
才转过身,听到后面有人喊她:“凤龄!”
一回头,竟然是何广春。
凤龄大惊:“你不是跟着你师傅走了吗?”
何广春怒骂:“这个老东西,我说回来带上明珠一起走,他就卷了所有银子撂下我自己跑了!”
他苦着脸:“信陵王的人已经进宫里了,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凤龄拉着他:“你过来,南宫那边有个狗洞,你带着明珠,再把那几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带着,看现在能不能趁乱溜出去,能走几个是几个,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何广春焦急道:“那你呢?你跟我们一起走吗?”
凤龄道:“我不能走,李谕最恨的人是我,我死了,太极殿和尚宫局的人兴许还能活,我要是逃了,会害死她们所有人,也会害死我哥哥。”
何广春固执得摇头:“不行,你不走,那我也不走!我不能这么不义气!”
凤龄怒道:“生死关头,你别再说这些孩子气的话了!”
她拽着他就走,才出了大门,迎面就碰上了大批的凉州军队。
黑压压的部众,人人面色严肃,披甲佩剑,整齐从中间分成两列,朝左右散开。
李谕执剑,从后方走来,盔甲上还挂着淋漓未尽的血。
凤龄站在那里,直直望向他。
月夜阴沉,风裹挟着鲜血的气味。
三年了,以这样的方式再重逢。
她的心口像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张不开口。
脑海里无数画面出现,重叠,消失。
太子殿下,信陵王,尉迟逢棠,李谕。
你为什么总是大难不死,你为什么总是要阻碍我的路。
为什么你要出现在我的人生里。
为什么命运让我们一次又一次相见再重逢。
为什么越是仇人,越是躲不掉。
夜色里,李谕背着月光向她走来:“崔尚宫,别来无恙。”
何广春原本和凤龄并排站着,一看这架势,便瑟缩地躲到凤龄身后。
凤龄抬头看向他:“是,三年了,别来无恙。”
李谕淡淡一笑:“你看,我赢了,虽然代价有些大,但是,还是我赢了。”
他问:“还记得三年前我跟你说过什么话吗?”
凤龄道:“记得,殿下说过,再相见时,就是你死我活的地步,你还说,不会放过我。”
她说:“我等着你,李谕,我一直等着你,不就是要我的命吗?”
李谕弯起唇,忽然将剑对准了躲在凤龄身后的何广春:“你是该死,但我不会让你死得那么轻松,那就太便宜你了,你身边这些阉竖走狗,与你狼狈为奸,更该千刀万剐!”
他身旁将士立刻领会,拔剑向前。
剑锋银光乍现,何广春尖叫一声瘫在地上。
晕厥了半晌后,再睁开眼,伸手一摸,发现头还在,心还跳,一时差点没缓过来,抖着手直拍心口。
一抬头,就见凤龄一手将剑锋握住,鲜血顺着剑刃一路流淌,簌簌滴落在地,满地血腥气味。
凤龄手握剑锋,看向李谕:“一切因果罪孽,赏罚报应,都在我一人身上。”
她握着那柄剑,缓缓抬向自己的喉咙:“殿下今日要我命,我必引颈待戮,毫无怨言,还请殿下,勿要迁怒无辜。”
李谕走过来,将剑架上她的脖子:“你是不是以为你哥哥立了一点小小的功劳,我就会大发慈悲放过你?”
听他提及哥哥,凤龄一时心慌,唯恐自己的罪孽连累至亲。
“我知道自己罪无可赦,不求殿下放过我,但求赏罚功过不要牵连旁人,我哥哥与我失散多年,在今日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我是死是活,我有罪,我甘愿受死,但我哥哥是无辜的,希望殿下不要迁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