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谕道:“没有超出常人的决心和毅力,又凭什么能让先帝赏识看重?她也并非只会曲意逢迎,如今你所见的三百二十七条宫规,有二百余条都是经她之手重新规整修订过。”
“她任尚宫那些年,对六宫仆婢恩威并施,赏罚分明,也算是整.风肃纪,兢兢业业了,你别一副看不上的样子,换了你来还未必能及她。”
淑妃便道:“那谁叫她当初看走了眼,非与那元宁公主沆瀣一气,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若是当年她肯站在圣上您这边,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和过街老鼠一样不堪,听说……”
李谕打断她:“够了,朕累了,你出去吧,你说的事朕会考虑考虑的,不过朕要提醒你,别以为举荐了一个人,尚宫局就在你的掌握之中了,皇后才是六宫之主,别让朕一直提醒你这件事。”
淑妃又被训诫,一脸委屈道:“臣妾知道。”
*
皇后此刻也在头痛,她的嫡亲舅舅,宣平侯长子在前朝谋官一事已经触怒了圣上,如今又一封书信递到后宫来,竟还想让她帮忙牵线。
舅舅之前就同她说过,淑妃一个妃位,她的父亲都能加封二等爵,而他身为皇后舅父,只有一个虚礼之官,他结交官员,四处奔走,想为自己请封个户部侍郎的职位,这犯了圣上的大忌。
她早就劝诫过,可舅舅非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
觉得她做了皇后,宣平侯府也可以沾她的光从此平步青云了。
舅舅不成器,娘和外祖都是知道的,外祖甚至考虑过要将宣平侯的爵位越过长子传给次子,可是倘若真这么做了,便是指明舅舅是德行大不修之人,会绝了他以后的仕途。
就这么一个嫡亲的舅舅,偏偏如此让人头痛,皇后也是被他折腾烦了。
淑妃父亲封爵是因为军功,而非后宫裙带关系,陛下已经因外戚讨封一事动怒过,也明里暗里提醒过她,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没有处置她的舅舅,否则僭越流放的长兴侯府就是例子。
皇后左思右想,决定亲自修书一封送往宣平侯府,告诫外祖严加约束。
这几年夫妻相处下来,她已然明白圣上向来只喜欢顺从且臣服的人,不喜欢有野心,有异心的人。
无论前朝还是后宫,皆是如此,他只要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如今他是刚刚登基,碍于名声德行,不能大开杀戒,否则按圣上的性子,他会铲除掉所有不服从他的人。
可圣上待她已经十分仁至义尽,她只想安度余生,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只求家里人给她争点气,别留把柄让人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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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德宫里,宫女附身在惠妃耳边说了几句话,面色有些犹豫:“娘娘,您再想想吧,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冲动了?”
惠妃一身水青色织莲花素服,戴着点翠的蝴蝶珠花,虽一如往昔的清新素净,但眼神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卑微又可怜的小小驿丞之女了。
她喝了一口清茶,重重盖上茶碗:“当年我就说过,那贱人给我的耻辱,我必百倍千倍偿还回去,只是那时候没有人把我的话当话罢了。”
“我那苦命的娘,一天福都没享到就早早病死了,自从那贱人进了门,我过的连猪狗都不如,她觉得我是任她揉捏的可怜虫,恨不得把我往死里整,高兴了,就赏我点好吃的好喝的,不高兴了,就折磨我一顿出出气,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八年!八年!而我爹,就像个死人一样装作看不见,她甚至还想把我嫁给她的瘸腿侄子。”
惠妃摸着指甲,冷冷一笑:“也不看看她那短命的侄子有没有这个福分,本宫的夫君可是真龙天子!”
她又想起那年大雪天,那时她才刚刚十一岁,穿着单薄的棉衣,里面的棉花少的可怜,冻得在地上直跺脚。
她到继母的院中请安,看到继母的女儿,她六岁的妹妹穿着暖和的小棉褂,围着兔毛领子,正站在炭盆前面吃点心。
点心有白糖糕,栗子饼,驴打滚,核桃酥,她看着直咽口水。
妹妹看出她想吃,故意拿了一块核桃酥在她面前晃:“想吃吗?想不想吃?诶…不给你,就不给你,馋死你个大馋虫!”
她只好忍着站在一旁,过了一会,妹妹又拿着核桃酥来了:“给你吃一口吧,别跟娘说啊!”
她立刻喜滋滋的走过去,小小的咬了一口,那甜蜜化在嘴里,都舍不得咽下去。
然后一抬头,就看见妹妹用一种得逞的笑容看着她,随即大哭起来:“娘,大姐偷吃我的点心!大姐偷吃我的点心!”
继母从房里冲出来,一巴掌甩在她脸上:“你个死丫头!馋死你算了,好的不学,还学会偷东西吃了,什么歪风邪气,跟你那死了的亲娘学的吧,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她眼里委屈的憋满泪,怨恨的想锤死自己,你为什么这么馋?你为什么非想吃她这点东西?你到底什么时候能争点气?再也不要过这样的日子了!
那年她也不过十一岁,这样的事太多了,一幕幕刻在她脑海里。
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却犹如昨日。
哪怕她后来已经吃上了燕窝鱼翅,穿上了狐皮貂裘,可是那样的痛苦,她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甚至如今只要一看到核桃酥,就会立刻犯呕想吐。
想起昔年往事,惠妃脸色越发阴冷:“这个贱人,恐怕她死也想不到,当年那个在她手底下可怜讨生活的继女会有今天的造化吧!”
“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她狠声道:“我怎么会让那个贱人沾我的光,也获封诰命与我娘平起平坐呢!”
“我要她死,死的越痛苦越好!”
第32章
定陶郡, 孙府。
祠堂大门从里紧锁,孙父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我夫人如今身怀有孕, 我年过四十至今没有一子啊, 求贵人们发发善心, 放过她吧,我亲自去和娘娘说,我去求娘娘!”
吴嬷嬷带着婢女侍卫们站得远远的, 看着老泪纵横的孙父, 劝说道:“孙大人您就节哀吧,这是娘娘的懿旨, 我们办不好, 回去也没法交差啊!待夫人死后, 您不必声张, 对外只说是病死的就行,奴婢们会留在定陶帮您打点好丧事再走。”
孙父大声道:“我女儿不是那样的人, 她不是那样心狠手辣的人, 就算她如今做了娘娘,可我还是她的父亲, 孝道大于天,她怎么敢杀死自己的母亲?”
吴嬷嬷蹲下来, 冷笑一声:“大人莫不是糊涂了, 什么才是天?天子才是天, 圣上才是天!娘娘如今可是正二品的惠妃, 乃是妃位第一人,连圣上都给她几分面子, 您只是个七品驿丞罢了,您的夫人也不过是个驿丞夫人,就是你们两个加起来,你们整个孙府加起来,也比不得娘娘一个手指头,孟氏八字太硬,冲撞娘娘,这是赐死,可不是杀母。”
吴嬷嬷看向左右:“来人,动手!”
孟氏尖叫一声,紧紧拽着孙父不肯放手:“老爷你救救我,救救我们的儿子!那可是你孙家的儿子!”
两旁侍卫上前拖走孟氏,孙父爬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孟氏被勒住脖子,两条腿蹬着蹬着就没了动静。
他凄厉一声大叫道:“天啊,这个逆女,女杀母,悖人伦!一尸两命啊!她好狠的心,她要下十八层地狱!她会遭报应的,她一定会遭报应的!”
吴嬷嬷冷眼旁观,而后道:“听说二小姐去年出嫁了?”
孙父一个激灵看过来:“你们还想干什么!你这个老毒妇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吴嬷嬷并不在意他的辱骂,只淡淡一笑:“叫她和离回来出家去吧,到庙里好好养养心性,娘娘可是给了她活路的,可别不珍惜。”
*
上京,北巷。
班少宣蓬头垢面坐在一大盆脏衣服前,面无表情的淘水洗衣。
自公主府被抄后,家仆尽散,几十位门客近臣被问罪处置,她也被没入掖庭为奴。
天家皇权之争,士大夫们却将罪责通通推到他们这些寄人篱下的家臣身上,指责他们心怀叵测,屡进谗言。
她在公主府一直养尊处优,元宁公主敬她如军师无异,自从被罚入掖庭后,这终日劳作的辛苦她实在难以忍受。
本来这体肤劳累的事已经够她辛苦的了,毕竟她从未做过这些事,又听说总管嬷嬷忌讳她是公主府旧臣,恐怕不会留她太久。
这下子她真的坐不住了,唯恐哪一日就要被随便寻个由头打死,然后草席一卷扔出宫了事。
这几日干活都无精打采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保命。
一晃就是一上午,中午去堂屋拿菜,果然像点样子的都没了,少宣叹口气,拿了两个馒头和一碗白菜粉条,拖着沉重的双腿回了自己屋里。
和她同住的是个老宫女,五十多岁了,不知道在前朝犯了什么事被罚进北巷,这一进来就没有了再出去的机会。
没想到这一天熬一天的,一辈子也快过完了。
老宫女盘着一条腿坐在炕上,也拿了两个馒头,还有一碟腌笋炒肉,一碟白菜豆腐烧肥肉。
少宣一个人沉默寡言的坐在桌前吃饭,吃完了还有成堆的衣裳要洗。
白菜粉条寡淡如水,她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吃两口就吃不下去了,便把桌上的茶壶拿过来,倒了半碗茶在饭里,捧着碗三下两下的往嘴里划。
老宫女嚼着肥肉看着她:“你说你,年纪轻轻,成天病恹恹的,进了北巷谁都不好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比你有精神头多了,别听些风言风语就当真,人家胡喷几句你就信,吓得自己饭都吃不下去。”
茶是凉的,泡着饭也是凉的,吃进去连着肠胃也不太舒服,少宣搁了碗,叹口气趴在桌上,想闭着眼睛歇一会。
老宫女哼了声:“知道你是公主府进来的,过惯了好日子,可这成天茶泡饭也养不活人呐!”
说着又感慨:“他娘的,还真有点怀念崔尚宫在的时候了,起码那时候连北巷的吃喝份例都是足的,逢年过节还有赏钱和赏菜,这姓齐的一来代掌尚宫局,又没人管我们这帮人死活了。”
老宫女望了望一蹶不振的少宣,突然道:“其实吧,你要是想活命,你去找崔尚宫吧,兴许她能救你一命。”
少宣睁开眼睛,缓缓望过去。
老宫女道:“你应该知道她吧,禁中上一任的尚宫,曾经万人之上,只手遮天。”
“你想想,谋逆这么大的罪过,元宁公主死了,她都还能活下来,可想而知她有多大的本事,你要是有能耐,能让她把你要进兰台宫,没准你的小命就能保住了。”
*
傍晚时分,少宣扣响兰台宫的门。
里面传来一声:“进。”
她小心翼翼的推开门进去,殿内冷清宽阔,有清淡的沉香味。
青纱之后,凤龄一身素衣跪在佛像前,手腕上挂了一串檀木十八子佛珠。
她微微偏头,看到少宣:“是你啊,班姑娘。”
复又转回去,垂目诵经。
往日见她赤红洒金各种华贵绫罗,如今一身素服,不示妆扮,反倒有一种月中嫦娥之风韵。
她是很明艳的长相,眉眼艳丽如日月朝阳,与这冷清佛堂并不相融。
少宣走上前,恭敬行礼:“奴婢公主府旧人班少宣,希望能来侍奉崔姑娘。”
凤龄转着佛珠的手一顿,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似得弯起唇:“班姑娘在说什么玩笑话呢吗,侍奉我?我一介罪臣,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还敢到我这里来,嫌命长吗?”
少宣道:“奴婢不敢说什么狂言,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想与姑娘结个伴儿罢了,兰台宫虽处西六宫之中,但天子厌弃,门庭冷落,与北巷也没什么区别,奴婢若是为了攀权附贵,就不必到这里来了。”
她淡淡一笑:“奴婢虽然不才,但是可以洒扫洗衣,可以读书写字,可以种花酿酒,木工活奴婢也会一点,药理也通一些,旁的就算不会,但我悟性还有一些,慢慢学总是可以学会的,深宫冷清,年月漫长,姑娘只当找个识相的人陪陪自己不好吗?”
凤龄牵起唇角:“你胆子真的很大,今时今日,多少人对我避之不及,你却上赶着过来,就不怕…死的更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