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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旬休沐那一日,凤龄就出宫去了,回了自己的私宅。
说是宅子,其实也不大,三进的院子,前后两个门,不带园子,陈设不算奢华,但也很精巧典雅。
大监何奉的私宅在锣鼓巷,那可就气派多了,何奉过寿的时候凤龄去过一次,七八进连房别院,雕梁画栋,曲水连桥,还带个观赏园子,园里凿了池子,砌了假山,拾掇的是相当的可以。
倒不是凤龄缺钱,只是本来就不常回来住,金屋银屋也是空在那,没必要。
况且在御前就已经很显眼了,奢华过度恐怕招人口舌。
她不惦记着别人,总有些多事的惦记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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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公主府来人,说是元宁公主请她去听戏。
来的是元宁公主跟前的红人班姑娘,凤龄盛情难却,便换了身衣裳收拾了下就跟着去了。
这班姑娘也是个厉害角色,本名叫班少宣,岐州人,父亲是黄阳县丞,据说生母早亡,十六岁时继母把她许配给一个年过三十的鳏夫,她气得在家与继母斗殴,把继母的脸都打花了。
继母虽然混账,但名份上也是长辈,这个年头敢直接跟长辈拳脚相向的真是没见过几个,可见从小就厉害。
她与继母打架的事一传扬出来,婚事就算是砸了,这谁敢娶啊,做姑娘时候跟后娘打架,嫁了人不是要打婆婆了?
时逢元宁公主从江南回京,仪驾路过黄阳县时暂休两日,黄阳县当时有个龙舟水节,元宁公主前去观礼。
人群攒动,喧嚣之际,元宁公主头上的金簪不甚掉落水中。
公主也没当回事,就说了句:“真是可惜,才戴了两日呢。”
这班姑娘也在人群中观礼,见这行人声势浩大,衣着华贵,一看就非同一般,闻言便跳入湖中,遍寻水下,将金簪拾了回来,呈还公主面前。
遂得公主青眼,令她近前侍奉。
公主在黄阳县停留了几日,走前问她:“若叫你跟我去上京,你可愿意?”
这话正中班姑娘下怀,忙表忠心:“能侍奉在公主身边,是少宣福分。”
元宁公主就带着她回了上京,留在公主府侍奉,班氏也渐渐得到公主的器重,把好几个自小伺候在身边的近臣都挤了下去,从此平步青云,成了公主府管事的一把手。
凤龄与她打交道不多,但是公主府的前一个管事苏氏,是从宫里出去的,与凤龄熟得很。
这班姑娘来了公主府才一年,就把苏氏赶走了。
苏氏只好回宫里,凤龄把她安排在司衣局。
司衣局虽然也是个体面去处,但肯定是没有从前公主府大管事的威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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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进了府里,元宁公主就亲自过来迎接,她今日穿了一身团花胭脂红的裙子,左右各插一支金步摇,衔着碎金流苏,真是人比花娇。
公主一向没什么架子,见到凤龄就亲亲热热的过来挽着手臂:“老早就等着你来。”
公主府进去一眼都望不到墙,规制甚至超过亲王标准,是前朝两位一等公的府邸合并打通而成,后又重新修缮,花费巨大。
圣上一贯节俭,阖宫上下乃至前朝官员,都一应遵从,不敢骄奢逾矩。
唯有公主府,大兴土木修建仿江南园林,令数千名工匠人工凿建湖泊,修桥铺路,建水上亭台,只为了让公主设宴游船玩乐。
连家具陈设都是从苏州运过来的红香木所制,宫里还赏下去不少东西,富丽奢侈令人乍舌。
当时建这座府邸时就闹出不少争议,言官的折子雪片一样递进宫里,可惜圣上太过偏爱女儿,竟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么一对比,太子就仿佛不是亲生的。
东宫的柱子还掉漆呢,凤龄五味杂陈的想,太子也该回来了,回去给他重刷刷吧。
戏台子就搭在后园里,请来的还是个挺有名气的戏班子,打扬州来的。
公主吩咐人上点心和茶果,笑着道:“素日绿茶喝的腻,你尝尝这潮州进贡的红茶,味道更鲜甜呢!”
凤龄斟了一杯尝尝,奉承道:“公主好品味。”
戏唱起来,又有许多粉面油头的小厮过来倒茶倒酒,公主盛情邀请:“你再尝尝这米酒好不好,是我亲自酿的。”
凤龄便也尝了一杯米酒,入口甘甜,味道也很好。
喝完了一杯,一个俊俏小厮上前添酒,借着倒酒的位置顺势在她手上摸了一把。
元宁公主看见了,一巴掌打过去,笑骂道:“你个色胆包天的王八羔子,连尚宫大人都敢轻薄,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
凤龄倒也没说什么,反正她也不计较摸这一两把就是了。
只是公主府风气实在不好。
声色犬马的,难怪前朝天天弹劾。
这府里这么多年轻郎君。
金枝玉叶是比她们这些下等人会生活。
第6章
在公主府一直逗留到黄昏,元宁公主还要再留她用晚饭,凤龄陪着笑:“实在是要走了,不然赶不回宫里了,明早还要上值呢!”
元宁公主只好依依不舍的放她走了:“那下回再来。”
凤龄上了马车,却没往宫里去,一路往醉香楼去了。
其实也不是实在就那么急着回,就是想找个理由赶紧出来见景砚。
不然就元宁公主那性子,两杯小酒一喝,不拉扯到半夜都不让走。
醉香楼是有名的老店,程景砚在二楼雅间等着她。
凤龄上去了,见着他就有点不好意思的笑:“让你等好久了吧?”
程景砚笑:“不久。”
凤龄坐下来:“才从公主府出来呢,拉着不让走。”
程景砚给她倒茶:“我点了几个菜,还要了个羊肉锅子,你再看着加。”
凤龄惊喜道:“咱俩还真是心有灵犀,你怎么知道我想吃锅子?”
又喝了两盏茶,菜上来了,一个羊肉清汤锅子,配上白菜,莴苣,蘑菇,鲜笋各种佐料。
另烧了一道红烧鱼,一个切片腌牛肉,两道素小炒,再配两道点心,甜口的白糖糕,咸口的鹅油酥,主食是梗米和饼子。
清清爽爽一桌菜,很对她胃口。
她一向吃牛羊肉吃得多,吃猪肉倒还少,程景砚是记得她口味的。
饭桌上又给她夹菜,看到她把那玉笛当成饰物贴身佩戴在腰间,就很高兴。
便提议道:“一会去南湖游船吧,今个那边有集市呢,好玩的很。”
凤龄说好,用大饼卷着炒菜吃。
宫里饮食一向精细,偏她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年,吃饭还是这样乡野气。
程景砚出身国公府,自然规矩极好,吃相也斯文。
不过凤龄吃的大口豪放,他情人眼里出西施,看着不觉得无礼,反倒觉得可爱。
吃完了,两个人就散着步往南湖去,南湖离醉香楼不远,正好消消食。
今日有集市,沿街两岸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两侧花灯用红绳连贯,一路从街头拉到街尾,十里长街,交相辉映。
凤龄拉着程景砚,兴致勃勃,在卖面具的摊子前转转,又到卖香料的摊子前转转,再往前走,还有卖扇子的。
凤龄拿了把折扇,遮住半张脸:“好看吗?”
这扇子做工虽不及宫中点玉镶金那样名贵,花样也不是刺绣的,是用笔墨画上去的。
但画得很好,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落笔传神,自有风骨,
她颇有兴致的欣赏。
程景砚看着她也入了神:“当然好看。”
她神采飞扬,笑眼盈盈,当然好看。
就算不施粉黛,就算半遮颜面,也好看的不得了。
程景砚就道:“买下来吧。”
当即付了钱:“再看看其他的。”
再往前逛,又买了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走在他俩前头的是对夫妻,两口子亲亲热热的挽着手,丈夫给妻子簪了一朵绢花。
程景砚看见了,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凤龄:“看看人家多恩爱。”
凤龄哼了一声,嗔骂道:“尽不学好事!”
程景砚笑着,把她的手牵起来,十指相扣,手心贴着手心:“你骂吧,骂我也要这么干。”
凤龄故意把脸扭过去,眉眼是笑意,有点女孩家的别扭,但也让他这么牵着。
此时此刻,走在这人声鼎沸的喧嚣长街中,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
只盼着这样的日子再长些,再长些,要是一辈子就好了。
他们俩逛了挺久,还跑去游了船,宫门下锁前凤龄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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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尚宫局,就听说太子殿下已经回来了,今个晌午东宫那边就在卸行礼了。
凤龄实在困得厉害,就说:“明早再去安排吧,我今儿真是累趴了,先睡了。”
又吩咐:“赶明儿正好叫邵司制安排人,给东宫的柱子,走廊那都重新上上漆,再看看内殿陈设有没有什么要换的,都一并换掉。”
宫女就道:“啊?太子没提过呀!”
凤龄道:“太子没提是太子的事,做奴才的要想在主子前头,等太子想起来提了,就是咱们办事不力了,再说东宫弄得那样陈旧也不像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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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凤龄就带着司制局,司宝局的人一道去了东宫。
太子已经在处理政务了,书案上堆了许多奏折。
凤龄上前行礼:“请太子殿下安。”
太子坐着,一身墨黑掐银丝长袍,戴着玉冠,居高而清冷,不怒而自威。
他淡淡颔首示意,执笔坐在案前,砚台里赤墨将尽。
于是头也不抬:“研些磨来。”
凤龄一顿,环顾左右,叫谁,叫她?
她是总领尚宫,兼中殿令,一向只在御前侍奉。
太子虽说是储君,但离那个位置不是还有一步之遥吗?
于是便道:“奴婢去唤人进来侍奉。”
太子挑眉:“你不能做?”
凤龄默了默,道:“恐怕圣上知道会不高兴。”
太子听到这话才抬起头,打量她一眼:“崔尚宫的架子可真大,便是从前文宗皇帝的掌印太监也没你这般猖狂的。”
凤龄忙道:“奴婢不敢。”
然后顺势退到桌旁,将一旁已经太子已经批复完整理好的折子拿走。
这些圣上都要全部阅览一遍才给发出去。
圣上打心里还是不肯放权给太子,至今只让他回复各州各郡外放官员的请安折子,述职折子一类的,重要的政务折子一概送去太极殿亲自批阅。
当今这位是要把政权牢牢抓在手心里,连亲儿子都不肯信,虽有中书省,但也只是负责执行圣意,传达诏书的架空部门。
“这些折子奴婢就取走了,”凤龄屈膝,“今儿下午司制局过来上漆,您再看看有什么旧物什要换的,就吩咐他们。”
太子语气淡淡:“劳尚宫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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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东宫,凤龄回到太极殿。
取来的折子都呈至御前。
圣上喝着茶,问她:“太子回来了?”
凤龄说是。
圣上哼了一声:“不孝的东西,也不来请个安。”
凤龄忙道:“正忙着呢。”
圣上又朝她招手:“过来,后边头发散了,没看见啊?”
凤龄往后脑勺一摸,是钗子松了,不好意思的笑:“奴婢失态了。”
她要下去整理,圣上喊她近前来:“蹲着,朕给你拾掇拾掇。”
凤龄笑了笑,过去蹲下去:“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没脸再劳动您了。”
小时候圣上倒是常给她梳头,她跟元宁公主两个并排蹲着,圣上就一个一个的梳。
圣上梳头梳得是真好。
少时她获罪入宫,举目无亲,本该为奴为婢,终此一生。
圣上让她读书习字,衣食无忧。
赐她荣华权柄,容身之地。
教她自新自省,苦海回身。
教养之恩,实在无以为报。
头发绾好,用珍珠的小钗固定好,圣上拿着镜子给凤龄看:“看看这样可好?”
凤龄笑着说好:“您梳头的手艺,我们是怎么都学不成。”
圣上淡淡笑:“朕也是跟着母亲学的。”
又叹一声:“慈母音容犹在,可惜子欲养而亲不待。”
圣上的生母吴氏身份卑微,不得宠爱,至死只是个才人,圣上登基后才追封为仁献皇后。
养母是杨太妃。
这声母亲喊的大抵是生母,圣上与杨太妃并不算和睦,一向只叫她太妃。
据说是因为当年还是公主时,与太子爷的生身父亲,那位尉迟驸马的婚事就是这位杨太妃极力促成的。
结果促成一对怨侣,圣上为此恨透了杨太妃。
太妃如今还健在,常年在景福宫吃斋念佛。
凤龄怕圣上又想起往日伤心事,便劝慰一句:“吴娘娘若看到今日的您,想来会十分为您骄傲的。”
又岔开话:“下月是您万寿节,去年因祭祀祈福简办了,今年可要好好热闹下。”
圣上拍拍她的手:“难为你有心。”
圣上素日最喜琵琶,据说是圣上的七妹妹,已故的合德公主擅弹琵琶,宫里也养着不少琵琶名家。
凤龄昔年第一首琵琶曲《阳春白雪》便是圣上亲自教的,这些年跟着宫里的名家大师们耳濡目染,技艺比以前长进不少。
正好趁着这次万寿节,她已提前差人从江南乐府请来戏曲班子,也想着寻个乐子讨个彩头,亲自弹一首江南名曲《龙凤配》为圣上贺寿。
第7章
尚宫局每旬要召六司述职一次,赶着这日过来,几个司级女官凑在一处说话。
尚宫局下辖六司,邵司制,张司宝,王司膳都是自己人,刘司衣素来闷不做声的,何司寝资历是有些年头了,有点傲气,又不满足司寝局这样的闲差,不过也没什么胆子起头挑事就是了。
要说在前朝,司寝局可是大红人,掌着彤史呢,哪怕就是圣上要翻牌子召幸时顺便提那么一嘴,这特权也不得了了,后宫的娘娘们哪一个不给司寝局面子。
只不过如今这一朝,后宫里没人,司寝局便没落了。
司仪局的齐司仪是个有些性格的,比凤龄足足年长十六岁,一直不服气她年纪轻轻就登上尚宫之位,觉得她能挤走这么多老资历的女官登上高位,不是凭本事,全是谄媚君心,逢迎奉承才能上位。
凤龄倒是不屑于跟她争长论短,你管我怎么爬上来的,反正如今我是你的顶头上峰,就是压你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