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景砚曾经为她去过定陶两次,倒是赵氏反应快,被老太太口不择言的话吓了一大跳,飞快的往左右两边瞟了两眼。
然后拍了老太太一下,有些埋怨:“母亲说话要看看地方,这是宫里,不是崔家,隔墙有耳,有些话不要瞎说!”
老太太这才有些惊慌,凤龄一笑,握了握她的手:“没事。”
又笑着道:“各有各的好吧,也各有各的不好,反正我是过得一日是一日的人,不想这些。”
祖母的话让她又想起程景砚了,不知道景砚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景砚对她真的没话说,从小到大,都是义无反顾的陪在她身边,从无半点怨言。
可是李谕对她也很好,不计较她的过往,不计较她曾经犯下那样不可饶恕的大罪,给了她和她的家人一切尊荣地位。
但凡她所求,从来没有一件不应允。
这两个人她都有所辜负,只希望景砚离开上京后能过得自在点吧。
虽然她已经无法再陪在他身边了。
第58章
上京下了几场大雪, 整个皇城银装素裹。
凤龄吩咐小厨房炖了一盅松茸鸡汤,正好闲来无事,便准备了两碟点心,一同装进食盒送到太和殿去。
晌午放晴, 路上雪已经停了, 但殿宇楼阁上还积着厚厚一层银霜, 凤龄拢了拢身上墨绿色绣牡丹的大氅,少宣和玉兰跟在身后。
转过角门时,迎面正碰上陈玲儿带着贴身宫女走过来。
她看到凤龄, 似乎有些惊讶, 但躲避不及,只好上前来请安:“贵妃娘娘金安。”
宫中一向是红气养人, 衰气败人的地方。
昔日的小铃铛在享受了一段时日的富贵隆恩后, 又迅速凋零了下去, 如今人庭冷落, 被抛诸脑后,整个人如同枯花败叶般畏缩, 再不见之前盛气凌人的模样了。
听说自从望星阁失火, 她就搬到淑妃华阳宫的偏殿了,淑妃一直看她不顺眼, 想必这日子是不好过。
凤龄只是一笑:“陈美人免礼。”
陈玲儿面色窘迫的站起来,又故作关切:“这下雪天, 娘娘怎么不坐个轿辇出来?”
凤龄搭着少宣的手, 淡淡笑道:“散散步对身体好。”
说罢便径直走了, 陈玲儿驻足原地, 回身望向她走远的的背影。
宫女上来搀扶她:“美人,天气冷, 我们回去吧。”
陈玲儿问:“你看贵妃这是去哪?”
宫女看了看方向:“像是去太和殿。”
“是吗?”她的眼神久久不能收回:“我没那么轻易认输,谁没有失势的时候。”
“既然她能爬起来,那我也能。”
*
进了太和殿,李谕正执笔坐在案前。
见凤龄进来,向她招手:“过来,正好有事要跟你说。”
凤龄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面前的书案上放着一张巨幅地图,上面用朱红色御笔勾画了路线和几处地点。
凤龄好奇看过去:“这是什么?”
李谕道:“年后要南下巡视水利,这是出巡的路线,从上京出发,途径直隶,益州,扬州,湖州,最后到达闽州。”
“闽州。”凤龄轻声念了这两个字,突然一惊。
邵盈盈如今就在闽州,闽州太守展伯俊是她的夫君。
她陡然有些慌乱,当时她为邵盈盈伪造身份,将她送去闽州和展伯俊相聚。
邵盈盈这个名字在上京城已经是个死人了,这件事李谕是不知道的。
李谕看她表情来回变换,饶有兴致的看向她:“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她尴尬一笑:“没有,没有不对,就是这闽州太远了,一定要去吗?”
“一定要去,”李谕微笑:“你也一起去怎么样?”
凤龄一惊,眼神犹豫,讨好似的抱住他的手臂:“我这个,嗯…主要是…”
一时又实在想不出理由。
李谕将笔搁在桌上,玩味的看向她:“还在装。”
他敲了敲地图上闽州的位置:“闽州太守展伯俊的夫人你应该很熟悉吧,朕一看那个名字就觉得眼熟得很,邵盈盈,邵吟,只有你能干得出来这种事。”
凤龄闻言立刻变脸,狠狠推了他一下,生气道:“你这不是早知道了吗,耍我!”
李谕捂着胸口哎呦一声:“劲儿真大!”
而后一笑,复又提笔继续斟酌批复。
他做事向来是很让人放心的,做储君时便是事必躬亲,脚踏实地,从无奢靡夸越之风。
不说做个千古一帝,做个当代明君是足够的。
凤龄撑着手看他,见他认真入神,亦不敢打扰。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既有阅尽千帆的神采,亦有未染尘俗的清亮。
即便走过那样多的路,即便风霜刀剑,染血千重,可还能留有那样一双,一如少年时的眼眸,也是难能可贵。
凤龄想自己应当是变了的,曾经的她是很天真的。
会因为少吃一碗甜汤而委屈,会为了维护朋友而打架。
会生闷气躲起来抹眼泪,会和邵盈盈一起偷骂凶恶的嬷嬷。
虽然那样的崔凤龄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是没关系。
人总是会长大的,今朝的繁花如许,也未必不如当年。
*
二月下旬,御驾启程南下,一路巡视各地州府在建的工程,从益州红钟桥,到扬州九霄塔,再到湖州天龙坝。
一直到五月中旬,才辗转抵达闽州。
因皇后尚在养病,这一趟随行的后宫女眷只有凤龄一人,闽州未建行宫,便由当地官员安排了一座别院接待圣驾。
凤龄下马车时就急不可待,她知道邵盈盈就在闽州。
邵盈盈的夫君是从前的太子少师展伯俊,建宁十三年外放至闽州做太守,也是在那一年,她为邵盈盈伪造身份,将她送出上京城。
展伯俊曾是程景砚的上峰,邵盈盈和他也是在宫中就相识,后来能喜结连理,实乃缘分一桩。
闽州当地官员都到麒麟台接待圣驾去了,内宫嫔妃应由女眷接待,邵盈盈是太守夫人,乃闽州官员女眷之首。
贵妃入住别院,她肯定会来面见。
凤龄心里着急,问身旁的别院侍女:“太守夫人何时过来?”
侍女道:“娘娘舟车劳顿,先喝盏茶歇一歇,御驾南巡是头等大事,随行人群不少,太守夫人还在安排后厨,想来马上就要到了。”
凤龄点点头,刚进正厅,就来人传报:“闽州太守夫人邵氏,携众官眷请娘娘安。”
凤龄忙道:“叫进来。”
门外一众命妇齐步进来,都是清一色的玄青色团纹诰命礼服,能来面见请安的都是四品以上官员家眷。
众人向她行礼:“臣妇请贵妃娘娘金安。”
凤龄一眼就看到邵盈盈位列最前,眼眶登时一热。
她按了按眉心,硬生生忍回去,又改换心情,含笑客气道:“诸位夫人快起,不必这么多礼。”
邵盈盈和她心有灵犀的互看一眼,也微笑低头。
命妇们请过安后,凤龄留她们喝了盏茶,用了些点心,又寒暄了几句便让人送回,只单独将邵盈盈留了下来。
出了别院,几位命妇聚在一起讨论:“娘娘还挺亲切的呢,也不像想的那么吓人嘛,来时我还提心吊胆的,今儿见了真人,像我自家妹子一样。”
旁边人笑:“你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怎么就成你家妹子了?”
另一个又笑道:“不过确实是漂亮,在闽州城没见过这样的,你们说上京的水土是不是和咱闽州不一样啊,怎么那边尽出美人儿呢?”
前厅里,凤龄跑过去拉住邵盈盈的手,眼中格外欢喜:“盈盈!我好想你!”
邵盈盈也激动得很:“我知道你随行圣驾之后,我几个晚上都没睡着,你如今还好吗?”
凤龄点点头:“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邵盈盈又含笑道:“我去年生了个女儿,你还没见过呢,一会抱过来让你看看,白白嫩嫩的,可漂亮了。”
凤龄开心道:“你的女儿一定很像你,长大了肯定跟你一样活泼可爱。”
又拍了拍她的手:“展大人已经是三品大员,青年才俊,前途无量,你嫁给他,我也能放心了。”
邵盈盈道:“你嫁的这个我才是真没想到的,有时候这世上的事真是难说。”
“不过圣上与你也算是少年相识,知根知底总比别人好些。”
凤龄笑了笑:“你是想笑话我吧?怎么折腾来折腾去,最后竟然嫁给他了。”
邵盈盈忙道:“瞎说,我可没这个意思,就是有些感慨罢了。”
又说道:“我夫君到麒麟台接驾去了,想是晚上才能回来,中午我陪你用膳。”
凤龄想起来一事:“说起来今日众命妇请安,怎么不见太尉夏侯家的夫人?她可是正三品的诰命。”
邵盈盈道:“夏侯大人近来家事烦扰,屡屡病休,夏侯夫人又卧病在床,这才没来。”
凤龄便道:“这样啊,这一家子身体都不太好吗?”
邵盈盈道:“才不是因为这个,是夏侯家的长子看上了一个优伶女子,非要娶回家中,父母不允,便与之私奔,后来又被家中捉回,锁在院里不给出门。”
“有这样一个忤逆反叛的儿子,夏侯家如今鸡飞狗跳,夏侯大人年岁又大了,官场上许多事都力不从心,也无瑕顾及太多了。”
凤龄觉得好笑:“还有这样的事?自古以来女子为情所困舍家弃业的多,敢这么干的男人倒不常见。”
邵盈盈摇摇头:“花船优伶,献艺卖身,乃是贱籍,纵然万般恩情,恐怕也敌不过世俗规矩,若是一直这样情深意重还好,就怕是一时脑热。”
说着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程景砚也在闽州。”
凤龄闻言,顿时愣住了:“你说什么?”
邵盈盈压低声音:“圣驾南巡这样隆重,贵妃随行也不是什么秘密,他肯定会知道的,”
“他当时告病离开上京,到底还是存着几分不甘心,我怕他知道你来了,会忍不住来见你,我知道他对你情深意重,非比寻常。”
她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但是你们终究有缘无份,到这也就罢了,你好不容易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也别再想着他了。”
“圣上…待你也算真心,他这前半辈子不容易,儿时丧父,少年母嫌,东宫被废,同胞相残,又何尝不是一个可怜人呢?”
“如今他千帆历尽,坐拥江山,既然许多事已有定数,若是我,我就劝你,怜取眼前人。”
第59章
闽州, 夏侯府。
正院一片浓重的药草味,夏侯夫人捂着帕子猛咳了几声。
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恨铁不成钢道:“你个不成器的东西,收了你的心在家里安生待着!再闹下去, 你父亲要开祠堂打死你了!”
夏侯昀含着眼泪低下头:“儿子知道自己离经叛道, 让父母家族蒙羞, 可您要是有什么不满,都冲我一个人来好了,柳姑娘是个弱女子, 您要将她卖到西北去, 那不是要她的命吗?”
“住口!”夏侯夫人一巴掌扇过去,“再敢在这个家里提那个妖精, 我连你一起打出去!滚回你自己屋里去, 你今儿就是把地跪烂了, 我也不可能再容她!”
夏侯昀求情不成, 反被母亲一顿训斥,如丧考批的离开正院, 穿过抄手游廊时, 迎面正碰上他的妹妹。
夏侯家唯有一个女儿,便是大小姐夏侯月, 是夏侯大人从前外放在宜阳郡时娶的一房妾室所生。
因夏侯夫人强势,她一直跟随生母住在宜阳, 直到去年生母去世后, 才回到夏侯家。
夏侯昀见到妹妹, 慌忙擦掉眼泪, 但夏侯月已然看到了,忙上前关切问道:“哥哥这是怎么了?”
夏侯昀道:“没什么。”
夏侯月又问:“可是为了柳姑娘的事?”
见夏侯昀沉默不语, 她继续开口:“不是我做女儿的不孝,只是父亲母亲实在太顽固,天下女子,谁不希望出身名门,一生顺遂,柳姑娘流落烟花之地实乃命运坎坷,非她本意。”
她深叹一口气:“优伶又如何,怎能凭此轻易断定一个人的品性德行,古往今来多少名垂青史的烈女子,其中也不乏烟花出身啊。”
“哥哥无畏世俗,不看门第,是真正大丈夫所为,父亲却要因此斩断父子之情,实在太过武断!”
难得有人认同自己,夏侯昀一时激动,但又不愿让妹妹牵连此事,便道:“是我顽劣鲁莽,才惹得父亲大怒,你的心意哥哥心领了,但是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省得父亲迁怒你。”
他拍了拍夏侯月的肩,叹气道:“你还小,许多事,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