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手将文书搁在桌上,捧起茶盏喝了一口。
看了眼孩子还在睡着,自己也有些犯困,正寻思要不要回床上躺会。
门外何广春进来,一脸复杂神色。
来近前禀报道:“今日圣上早朝时,有人在皇宫外敲登闻鼓。”
凤龄惊讶的放下茶盏:“奇了,几十年没见过的事,谁这么大胆子啊?”
何广春也是不可思议的语气:“真是想都想不到,是孙昭仪的父亲,定陶郡驿丞孙旺敲的鼓!”
“千里迢迢从定陶赶来,状告孙昭仪虐杀继母,一尸两命,你是没看见那场面,怀安出来的时候腿都在抖,真是群臣愕然,举朝震惊啊,圣上在朝上脸都绿了。”
凤龄瞪大眼睛,一时怔住了:“李谕怕要气疯了吧,这接二连三的事情,天子的后宫成了举国的笑话了。”
何广春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原先他老骂你不是个东西,现在发现了吧,原来你才是最懂事的那个。”
凤龄道:“那我还得多谢那几位姐姐妹妹承让了。”
说罢又正色问:“那孙昭仪现在人呢?”
何广春道:“掖庭去拿的人,现下正扣押在宗正司,等着三堂会审呢!”
凤龄讶然:“这已经闹得相当严重了,三堂会审,不死也要脱层皮的。”
李谕下朝回来后,脸色愠怒。
凤龄问他:“怎么,孙昭仪真要交给宗正司去了?”
李谕在她身边坐下,眉目似有疲倦:“已经闹上前朝,不上宗正寺如何交待?”
凤龄琢磨:“我看这事八九不离十,也像孙氏干得出来的事,父女反目本身就不光彩,若不是真的深仇大恨,孙旺也不会闹到天子脚下击鼓鸣冤的。”
又看向李谕:“近来宫里的确事多,你要是不便出面,三堂会审就让我去听审吧。”
李谕抬起头:“你别是想去看孙氏笑话吧?”
凤龄瞪他一眼:“你这叫什么话?别拿你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我要不是怕你丢人想帮你分点忧我至于吗?”
李谕无奈笑笑,撑着眉头道:“我实话说,就凭你素日的做事风格,我也是提心吊胆的。”
凤龄冷哼一声:“怎么,你怕下回三堂会审审的是我是吧?”
李谕弯弯唇,又道:“不过孙氏仍是后宫嫔妃,由你出面也算合理。”
*
孙氏扣押在宗正司七日后,正式提审。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汇聚一堂,凤龄率两名尚宫局女官位列上首,专门记录呈堂口供。
刑部尚书呈上孙旺画押的卷宗,交于凤龄:“请娘娘过目。”
凤龄颔首:“好,可以开审了,切记言行务必清明,这些卷宗口供,圣上都要一一过目。”
刑部尚书应是,然后宣:“带孙昭仪入内。”
两名兵吏带孙氏及其父进来,父女二人含恨仇视,对簿公堂。
孙氏看着憔悴了不少,果然宗正司的日子不好过,任你是什么千金之躯,在这里都别想有什么厚待。
刑部尚书先问孙氏:“孙昭仪,你父亲于七日前在皇城外击鼓鸣冤,状告你虐杀他的继室妻子孟氏,且孟氏当时怀有身孕,为一尸两命,还状告你以势压人,逼迫孟氏之女,你同父异母的妹妹小孙氏剃发出家,可有此事?”
孙氏冷笑一声,镇定自若的抬起头:“都是污蔑!”
跪在她对面的孙旺立刻挣扎起来,咆哮如雷:“你这个逆女,你休要狡辩,这都是你这个恶妇做出来的事,你简直没有天理,没有人性!”
他仰天长嚎一声:“老天爷啊,就算是天子嫔妃,也不能如此丧尽天良,为非作歹吧,难道皇家的人就可以草菅人命了吗?”
身旁兵吏连忙将他按住,孙氏只是不屑一顾的看了一眼。
凤龄见这孙旺情绪如此激动,看来也是不在乎什么前程性命了,来到上京也是置之死地以求公道。
孙氏见父亲伤心欲绝,根本不以为意,只是道:“我虽为孙旺之女,但多年以来从未得到过他的任何关心疼爱,少年时我过得猪狗不如,受继母虐待,受妹妹刻薄,可是我的父亲,他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的人,不配做我的父亲,我也从来没有拿他当作我的父亲过。”
“我不知道他是受了什么挑拨,还是收了谁的钱财,一定要置我于死地,但是孟氏之死,与我无关,她是病亡的,尚书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定陶调查。”
第67章 (正文完)
“你胡说八道!”孙旺闻言愤然:“她根本不是病死, 是你把她勒死的,然后对外宣扬她是病死的,还不准我办丧事就将她匆匆下葬,可怜我的儿, 还未出生就跟着她的娘到了地底下。”
孙氏顿时放声大笑, 冷眼看过去:“哈哈, 你还在惦记你那个死透了的孩子呢?谁知道它是男是女,你就这么舍不得?”
“你究竟是舍不得孟氏,还是舍不得你那个做梦都想要的儿子?你要是真那么舍不得他们, 怎么不到地底下跟他们一家团圆去?”
她走上前:“那我母亲呢?她可是你的原配, 你可曾对她有过一丝歉疚?一点想念?”
“你根本不配做丈夫,更不配做父亲!”
孙旺瞪着眼睛, 破口骂道:“就是因为生了你这个孽障, 你娘才死的那么早, 是你缺德事做多了克死了她!”
提到母亲, 触及孙氏心中逆鳞。
“啊!”她歇斯底里大叫一声,一巴掌扇在孙旺脸上:“我要是缺德事做多了, 第一个先克死你!把你留下来是我妇人之仁了, 我活该!我真活该!”
身旁女官停下笔,一脸犹豫问凤龄:“娘娘, 这些话还要记吗?”
凤龄神色如常:“记上,堂上口供, 不能缺漏。”
孙氏一步步走近, 逼问孙旺:“你不可能这么轻而易举来到上京, 你不可能有这个胆子告御状, 谁在你后面?到底是谁在你后面?”
“是沈灵慧吗?她想报仇?”猛然转过身:“还是你?崔凤龄,你也看我不顺眼了?”
“还是淑妃那个贱人, 到底是谁,给我堂堂正正站出来!”
她复又看向孙旺:“让我最失望的就是你,我的父亲!宁可一次又一次站在别人那边伤害我,也从来不肯帮我一把!”
她又看着凤龄,勾起唇角:“怎么,崔贵妃,特意来嘲笑我的吗?”
她笑起来:“你应该感谢我才是,要不是我把皇后弄走了,能有你的今天吗?”
“等你坐上中宫宝座的那一日,要谢谢我的大恩大德才对。”
凤龄站起来:“孙氏,你已经疯了。”
“我告诫过你很多次,你若是真心为了嘉懿公主,就务必收敛自己。”
孙氏狂笑:“今日也是开眼了,你崔凤龄竟然教导我收敛自己?”
“那你问问你自己,难道你是什么善男信女不成?你只不过是运气比我好一点而已,才能笑到最后,才能站在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嘲笑我。”
“别忘你自己当年被幽禁兰台宫的时候,也是多少人嘲笑你,人生在世不就是这样吗,风水轮流转罢了!”
凤龄只是静静看着她:“孙昭仪,我还记得你曾经的样子。”
“不知道你自己还记不记得?”
“我不评价你做得对与否,也不论你做这些事是否有你自己的道理,但是你做得尽是得不偿失的事。”
“为这么点事就能亲手毁掉自己原本光明坦荡的路,我对你无话可说。”
孙氏立在原地,闭了闭眼睛:“光明坦荡,我的人生有过光明坦荡吗?”
而后抬起头,望向凤龄:“崔贵妃,其实你也是个为欲望不择手段的人,为什么你现在不再惹是生非了,因为你已经什么都有了。”
“一个什么都有的人,是没有资格让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安分守己的。”
“我没有不如你,我就是比你差了那么一点点运气而已,为什么老天爷这么偏爱你,让你身边都是对你死心塌地的人,而我,连我的骨肉至亲都要背叛我!”
凤龄道:“别再怨天尤人了,一个七品驿丞之女,能成为太子侧妃,成为正二品惠妃 ,你还说老天爷薄待你吗?别寒了老天爷的心!”
“来人,带孙昭仪下去。”
孙氏笑了起来:“不劳贵妃大驾。”
她转身朝堂前光亮处走去,似笑似嗔:“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啊!”【注】
*
【圣旨诏:昭仪孙氏,悖逆无常,为祸内宫,屡教不改,累积大过,今废为庶人,杖六十,逐往清音寺幽禁。】
兴德宫草木枯落,门庭稀冷,孙氏独自一人坐在宫中。
如今无人管她死活,只待时日一到就移往清音寺。
突然门被扣响,孙氏抬起头。
而今这个时候,谁会来看她?谁敢来看她?
宫门被小心翼翼推开一道缝,嘉懿公主含着泪眼的一张脸探了进来。
见到孙氏,她一下激动起来,跌跌撞撞跑过来:“母妃,母妃!”
孙氏大惊,急忙起身接住跑来的嘉懿公主:“我的心肝,你怎么来了?”
嘉懿公主哭着道:“她们说,她们说您要被赶去清音寺了,母妃不要害怕,我去求父皇饶过你,父皇不是狠心的人,我去求他,我跪下来求他。”
孙氏落泪:“来,起来,孩子。”
“这个时候你心里还记着母妃,不枉养你这一场。”
她擦干眼泪,抱住嘉懿公主:“母妃的娘亲很早就没了,母妃小时候过得很痛苦,所以当年一看到你,看到你躲在椅子后偷偷张望的眼神,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疼爱你,要让你做最受宠爱的小公主,不要像母妃当年那样可怜。”
“可惜母妃不是一个好人,是母妃连累了你,等母妃离开以后,淑妃也许会要你过去,但是你要离她远点,你去向圣上请旨,让你继续留在兴德宫,由从前神宗皇帝身边的张嬷嬷教导,让太学孔大人,女学苏大人做你的师父。”
“如果崔贵妃不讨厌你,你就去巴结巴结她,她是下一个入主太平宫的人,母妃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嘉懿公主哭了,孙氏笑中含泪,为她擦去脸颊泪水:“别怪母妃说话直,我虽然恨她,但也想为你好。”
“你要好好的,人生还很长,以后就算没有母妃陪在你身边,你还有很漫长的一段路要走,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了,我的孩子,你要活得光明磊落,你要一生顺遂圆满。”
“这辈子咱俩也是做过娘俩儿的,你别忘了我,母妃心里就知足了。”
*
孙氏离宫后,御史台上奏中宫空置,请旨另立新后。
李谕下朝时询问凤龄意见,关于大典可有什么要求。
今日起了雾气,窗外亭台楼阁,似坐落云端,朦胧飘遥。
凤龄道:“封仪妃,封贵妃的典礼已经足够奢华了,总是大操大办,劳民伤财也没意思。”
“如若真要给什么恩典,就让明年各州郡府减税三成吧,让天下万民都能同沐皇恩。”
他说:“好。”
她撑着头趴在窗前,看向远方。
伸出手触摸微风,飘落的杨花落在手心里。
“又是一年春天了。”
仿佛看到许多年前的自己,看到母亲泪眼不舍的拉住她的手:“凤龄,你多保重。”
看到初入这座宫闱时那双怯然而好奇的眼睛。
看到先帝一笔一画教她写下的字,还有在病榻上抚摸她脸的那只手:“悲欢离合乃人间常事,不要为朕伤心。”
她看到景砚温柔内敛的笑容,看到李谕压低眉目一次又一次望向她的眼神。
还有邵盈盈十岁那年对她说的:“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
望眼这数十年风风雨雨,再回首,已是多少楼台烟雨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