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一落座,凤龄便吩咐司膳局上席面,宫女们端着各色菜式鱼贯进出。
先上了几品开胃凉菜,腐乳笋丝,鲜椒苦瓜,茯苓糕,樱桃酿,糟鸭子等。
过了半刻开始上热菜,有牛肉锅子,鳜鱼虾仁,荔枝鲜肉,香叶蒸鹅等。
热菜过后还有羹汤,冷盘,面饼,糕点,茶水。
圣上是爱节俭的人,一桌席面下来零零总总也有小二十道菜品。
虽是宴席,众人都不敢多吃,宗亲们一个接一个给圣上敬酒祝寿。
太子虽然脸色平淡,也站起来遥敬一杯:“儿臣恭祝圣上洪福齐天,日月长明。”
元宁公主也起身,满面笑容:“儿臣也祝母亲,福如东海,寿与天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又对凤龄道:“崔尚宫,你不是从江南请了戏班子过来吗,酒过三巡,可以上来献艺了。”
凤龄躬身应是,对圣上道:“奴婢不才,特意跟着班主学了几个月,练了一首琵琶曲《龙凤配》,今日奴婢斗胆献一次丑,还望圣上不要嫌弃。”
圣上看着她笑道:“你这一手琵琶,连宫里神乐司的许多乐师都比不上,还说这样的话。”
凤龄笑:“圣上这样夸人,奴婢可要骄傲了。”
说着走到侧台,一旁有宫女给她递来一把凤颈琵琶,香木所制,通身雕花。
她一手调弦,一手试音,直到弦音流转,清脆悦耳时,才道:“可以了。”
于是上来四名年轻女子,都着粉衫,戴绒花,另有一名吹箫的乐师驻立在旁。
凤龄十指纤白,轻挑两声,起了个头。
四名粉衫女子朱唇轻启,软语唱道:“鸳鸯阁楼抛彩绣,晨曦有雾纷纷散,自在远处见罗衫,摘花对镜点红妆……”
江南班子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曲唱的人心醉腻,红尘四浮,又有琵琶清音,长箫高歌,实在相得益彰。
一曲毕,元宁公主拍手道:“果然是很好,真难得崔尚宫把她们从江南那么远的地方带过来,这一份彩头好,实在到我心里去了。”
凤龄起身,将琵琶递给身侧宫女,笑着道:“这唱曲儿的还不算最好的,一会儿的大戏公主才要好好看呢,这家班子的武生是最有名气的。”
元宁公主很感兴趣:“那我倒真要仔细欣赏欣赏了。”
凤龄走到圣上跟前,敬酒一杯:“奴婢恭祝圣上,山河同庆,万寿无疆。”
圣上看着她,颇有种一手培养的骄傲:“昔年你初到太极殿时,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如今已经亭亭玉立,落落大方了,朕既感怀岁月匆匆,又高兴你们都长大了。”
凤龄笑:“全仰仗圣上慈爱。”
众位宗亲女眷也纷纷顺着圣意赞扬了几句。
程国公夫人察言观色,都听说这崔尚宫很得圣宠,果然不假,圣上待她十分亲近。
倒也是好事,这样出身低些也不至于太难看。
武生大戏开锣,席间言笑晏晏,觥筹交错。
程国公夫人叫来身边的小宫女:“你去告诉崔尚宫,就说我饮酒头晕,离席去散散风。”
小宫女应是,过去和凤龄说了。
程国公夫人看着那边,然后起身扶着自己侍女的手走了。
后面凤龄果然跟了上来:“夫人可有哪里不适,我叫人送些醒酒汤来。”
还算懂事,程国公夫人转过来,淡淡笑着:“不敢劳烦尚宫。”
凤龄笑了笑,上前道:“我扶您,就到旁边暖阁里歇一会吧。”
程国公夫人很满意:“尚宫实在太客气。”
凤龄心里也门儿清,哪个婆婆不想在媳妇面前摆摆谱儿。
这个简单,不就哄着,不就捧着,不就是让人高兴,这个她最会了。
中殿令,总领尚宫,正五品的官儿扶着您走路,还卑躬屈膝,还笑容满面,能不高兴吗?
这就是摆明了一个态度,就算再大的官,就算再有权势,在婆婆面前,媳妇还是媳妇。
凤龄虽然骨子里是个很不听话的人,顶顶叛逆,但是她很会审时度势,也很会装乖。
很好,看来国公夫人很满意她的谦卑。
她已经体会出来程景砚的母亲应该不算很难处。
捧着就行,简单的人。
在宫里近十年,凤龄是很会察言观色,溜须拍马了。
在圣上跟前,要真心,要谦逊,要说少做多。
在公主面前,就一个劲夸她,谄媚奉承。
太子爷嘛,平时还好,动怒的时候躲远点就是了。
其实太子爷这人挺矛盾的,说不定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事。
太子有时发火叫人滚,其实不是真的要你滚,他是要你契而不舍,百折不挠的劝诫他,关心他,心疼他。
他沉默不语的时候,才是真的叫你滚的时候。
比如冬日出门穿得单薄了,你去说:太子爷,加件衣裳吧,别冻着了。
他说不用。
可你要以为真不用,那就完了。
他就爱听人家哄他,你就心疼的看着他:冻坏了身子不好啊,冻在您身,伤在我心啊!
这样说个三五遍,最后衣裳就穿在他身上了。
太子爷就这点不好,喜欢什么他不说,就爱叫人揣摩他的心思。
揣摩得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她又想到景砚,还是景砚好,在景砚面前,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装。
无论她是什么样的,是粗鲁,是顽劣,是无礼,是嫉妒。
景砚都义无反顾的喜欢她。
她对命运已经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老天爷实在厚待她,让她这辈子能遇到景砚。
两个人心思各异的走着,一时有些安静。
程国公夫人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崔尚宫今年有多大了?”
凤龄回:“二十了,到九月,满二十一。”
程国公夫人道:“不小了。”
“是不小了。”凤龄应声。
程国公夫人缓缓走着:“我儿子都二十四了,不论成还是不成,都不能叫他再等着了,等不起了。”
凤龄道:“我明白,我能力不足,接管尚宫局颇为吃力,我会酌情,尽快请辞尚宫一职,另选贤能总领六司。”
程国公夫人点点头,拍了拍她的手:“言辞要合度,切勿得罪宫里。”
又道:“程家等着你。”
程国公夫人对她的态度还是很满意的,至少没有因为做了个总领尚宫就盛气凌人,而是将程家放在自己之前。
毕竟总领尚宫也是个不小的官,正五品,多少人混一辈子也没混到这个位置。
在女官里,这个位置就已经是顶拔尖的了。
若留在御前,前途无量。
可她愿意为程家放弃尚宫之位,可见还是有诚心的。
凤龄陪着程国公夫人慢慢散步,程国公夫人是不知道程景砚已经答应她,将来请旨外放,和她一起离开上京,山高水长。
大丈夫志在四方,做个地方官,造福一方百姓,不比在上京做个泥古不化的国公世子好吗?
不过程家肯定不同意,管他的,先进门再说。
等嫁进去,木已成舟,谁还能做她的主?
第9章
宴席毕后,邵盈盈过来告诉凤龄:“元宁公主看上了那江南班子里的一个武生,想让你给牵线。”
凤龄皱起眉:“谁?哪个武生?”
邵盈盈道:“唱孟生的那个,你别说,是挺俊,那十几个小生里面,属他最好看,腰窄肩宽,公主眼睛可真尖。”
凤龄不愿意干拉皮条的事:“你给她回话,这戏唱完了,就不归我管了,后头怎么唱,我可做不了主。”
元宁公主这老毛病是怎么都改不了,稍有些姿色的男人就惦记。
凤龄不敢跟这种事沾边:“回头让人家以为是我故意安排人到公主面前邀宠献媚,那我有嘴没得说了。”
文宗朝太监势大,那些个舞权献媚的太监头子都没什么好下场。
就是为了景砚,她也不能沾这样的名声。
不然程国公府更看不上她了。
她想想又道:“叫尚宫局安排人送江南班子的人出宫吧,要是个正经人,我能保他平安回去。”
至于怎么选,看人家自己了
反正跟她没关系。
没多久,邵盈盈就来告诉她:“那个武生跟着公主府马车走了,估计不会再回来了。”
凤龄正在看这个月的进出库项,闻言冷冷道:“短见!难为他师傅那样看重他,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金枝玉叶也敢肖想。”
翻过一页纸:“等着吧,不过是三千弱水的一瓢水罢了,有他后悔的时候。”
邵盈盈道:“恐怕他等着做驸马呢!”
凤龄摇摇头:“做驸马,梦里做去吧,我怕他驸马没做上,先做鬼了。”
*
五月上旬,太子赴陇州公差,巡查考绩,督办龙山大坝修建事宜,凤龄奉旨随行。
此次出巡除了巡视大坝工期和用料,朝廷还下派了八位监察官,来考核评定当地官员年绩,要在其中擢选两位调任上京。
这是大好的升迁机会,陇州各地官员纷纷摩拳擦掌,翘首以待太子的驾到。
一路春雨绵绵,到达陇州那日正好是个晴天。
凤龄把这看成是个好兆头。
陇州的行宫别院,还是文宗皇帝在朝时建造的,当地官员连日修缮充备,以迎太子大驾。
陇州最大的三个官,太守、太尉和兵马总督都前来迎接。
太守名叫邓颇,曾在京兆府任职,七年前调至陇州,便一直没再迁调。
太尉名叫高评,人高马大,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兵马总督是从岐州调任过去的,是个年轻的将军,名叫廉羽。
从前是没有兵马总督这一职位的,只有太尉太守两个高官,一个掌文书治理,一个掌兵权武器。
后来圣上不放心将州郡兵权都放在太尉一人手中,又增设兵马总督一职管辖屯兵驻军。
等于是兵马总督将从前太尉手中的兵权接管了过去,但太尉官阶高于兵马总督,并且掌握豹符,若调动五千以上兵马,需太尉豹符,若调动一万以上兵马,需太尉豹符和太守文书。
同时朝廷也设置了虎符,以中军虎符调令各州郡豹符,以此管辖在外驻军。
*
太子到时,太守邓颇过来迎接:“太子殿下舟车劳顿,可在行宫别院暂歇,臣已备好了酒水给您接风。”
陇州各部的官员来了将近一二十,各个敛襟秉手,十分恭敬,太子被一众人簇拥着往前走,边走边问些巡查事项。
随同太子来的人自然也有人迎接安排,陇州行宫的官员过来引路。
打眼看到太子殿下身边跟着个女人,一时就有些愣了。
太子出巡从不带女人。
一下不知道怎么安排了。
让她跟着太子?
好像也不大合适。
行宫的官员打量了两眼,看这女人很有些姿色,猜测是东宫哪位女眷,就很客气地向太子爷请教了句:“这位夫人是?”
太子面色平静:“这位是奉旨随行的崔尚宫。”
那官员大窘,忙作揖道:“臣眼拙,原来是崔尚宫,久仰久仰。”
凤龄道:“大人客气。”
这人眼神也真是的,她今日可是一点都没打扮,出行在外,不施粉黛,穿的也是一件月白色松鹤直袍,怎么能把她认成太子爷的女眷?
*
翌日巡查龙山大坝,太子查阅了图纸和文书记录,并命人检阅工期用料,又在附近走访一番,嘱托官员不可随意侵占民田,所占民居民田,一定要银钱补偿到位。
邓太守在一旁恭敬回话,有问必答,看起来对这大坝工程也是花了一番功夫的,不是那种搪塞揶揄的货色。
太子听他对答如流,知道他是认真做事的人,便满意多了:“离竣工之期还有一年多,就有劳邓大人多费心了,陇州是人杰地灵的山水宝地,将来还大有作为,大有发展。”
又道:“民生是大事,以民本位替官本位,方能长治久安。”
邓太守忙道:“臣明白。”
凤龄随行其中,太子的勤勉认真,赤诚之心众人都看在眼里。
不得不说,太子是实业之君,而且要求下面人和他一样,都要亲力亲为干实事。
圣上的功绩是打仗打出来的,三征突厥,威名远扬,史书传颂她功比秦皇汉武。
这三场经久之战虽扬大梁国威,可也打得国库空虚,连修皇陵的钱都拿不出来。
这几年开始侧重商贸,修建运河,经济颓靡之势才渐渐好转。
也难怪圣上即便这般嫌弃太子,厌恶太子,终究还是要立他为储君。
若是元宁公主,只怕又是一个酒池肉林,奢靡无度的文宗皇帝。
凤龄竟有些为太子感到可惜,如此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圣上却还是不待见他。
可圣上不待见他,也不全然是因为他,是因为他父亲,因为尉迟氏,才恨屋及乌。
太子还在与邓太守商议大坝竣工之期,远远望过去,独他一人身姿伟岸,剑眉星目,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挺拔气势。
太子是像母亲的,也是他运气好,圣上可是大美人,幸亏像了娘,像爹可完了。
据说太子爷的生父,那位尉迟大人长相十分丑陋,满脸麻麻赖赖,而且矮小驼背,令圣上极其厌恶。
传闻当年是因为文宗朝和突厥的第二次战役中,尉迟府引以为傲的嫡长子战死沙场,文宗皇帝为了安抚功勋世家,便欲许配一位公主给尉迟府次子。
当时没有哪位公主愿意嫁,都知道尉迟府二公子矮小丑陋,脾气暴躁,谁会拿自己的后半生填这样的窟窿?
杨太妃自己也有女儿,她只顾着护自己的女儿,更不会在意圣上这样一个养女了。
联姻人选久悬不定,后来杨太妃为了保住自己的女儿,就向文宗皇帝荐选了圣上,当时的皇四女,城阳公主。
圣上是被逼着嫁进尉迟府的,成婚不过三载,尉迟驸马就得了肺痨撒手人寰。
如今关于当年的那段往事,已成禁忌,阖宫无人敢提。
*
回程途中,经过灵昼寺,凤龄掀起帘子向外张望:“殿下,那是灵昼寺,很有名的,我们去看看吧。”
太子闭目养神,没什么兴趣:“不去。”
凤龄白了他一眼,反正闭着眼他也看不见:“就去看一眼嘛,据说有求必应,特别灵验。”
太子不搭理她,她就先斩后奏,径自叫停了车,就下去了。
太子爷甚是无语,瞪她一眼,无奈也只能跟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