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随从也跟着进了灵昼寺,这里香火缭绕,人声鼎沸。
殿宇远观巍峨,近观庄严,独有一种不染尘埃的庄重,有闹中取静,普渡众生的佛法大成之意。
寺中有一颗百年老木,挂着成千上万根红签。
岁岁年年,人群熙攘往来,从殿中求取红签,诚心祈愿后,再挂到树上。
每一根签,都是一个衷心所求的念头。
是人间百态,是芸芸众生。
凤龄也去上香跪拜,求得一根红签,无比虔诚的的写下心愿后,挂在树梢上。
她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神情十分诚恳。
太子对她的一本正经表示鄙夷,神鬼之说如何能信。
这世上哪有神灵能完成的愿,只有坐拥权势者,方能如愿。
不过待她走后,太子特意慢她几步,去看那支红签上到底写了什么。
不知她许的什么愿,是升官发财,还是阖家团圆。
听说她这些年一直在找她哥哥,又屡屡照拂远在定陶和通州的亲眷。
他垂眸看了一眼那签,签上写着两行字。
【虔心拜求,诚愿九郎,平安康健,事事如愿。】
【愿结连理,不负流年,白首偕老,儿孙满堂。】
背面写着:建宁九年,五月初十,灵昼寺,崔凤龄敬上。
太子沉默在那里,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程九郎,竟然是程九郎。
这个女人,有时那么精明,有时却这么愚蠢。
想到程景砚,太子心情微涩。
那个家伙实在命好,从小便是家中独子,父母疼爱,众星捧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在宫中读书时,人缘也好,同窗大都照顾他,亲近他。
年岁渐长,又有许多女子前仆后继的喜欢他,那些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也就罢了。
真是没想到,连位高权重的崔凤龄都喜欢他。
都对他趋之若鹜,都为他如痴如狂。
为什么有些人的命就这么好,一辈子顺风顺水,实在是让人嫉妒。
第10章
回去的时候,凤龄就感觉太子爷心情不好。
一直冷着脸,闭目养神。
两人在马车上一人坐一边,气氛十分低沉。
待回了行宫,用过晚饭,凤龄洗过澡,准备上床睡觉。
前面突然来人叫她,说是太子要吃宵夜。
凤龄爬起来,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
太子身边近身侍奉的有四个人,怀安,怀德和福海,福寿。
来叫她的人是福海,估计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声音越说越小:“太子殿下说要吃手擀面,又说行宫简陋,多有不便,膳房当差的厨子已经回去了,这深夜叨扰,恐怕叫人觉得咱们苛待奴仆,就烦请崔尚宫去做一碗来。”
凤龄蒙在那里,不能苛待奴仆,就苛待她是吗?
简直欲哭无泪,亲娘啊,真是个祖宗!
大半夜的吃什么手擀面?
见她久久没有回应,门外福海又敲了几声门:“崔尚宫,您听见了吗?”
凤龄只好咬牙切齿的爬起来:“这就来。”
谁叫人家是太子爷呢,不忍也得忍。
前院里,太子坐在榻上看书,潦草翻过几页,才问:“崔尚宫去了吗?”
怀安回话:“刚才看着已经进厨房了。”
太子又翻过一页:“叫个人去盯着她,务必亲力亲为,别想差使旁人糊弄我。”
怀安面露难色:“殿下,这崔尚宫毕竟是正五品的女官,这大半夜的,让她去擀面条,是不是…不大好?您三思啊!”
太子本来就看不进去书,一下子站起来:“我就偏要这么干,又如何?”
他走出门,抬腿就往厨房去了:“我看她敢不敢阳奉阴违,敷衍了事!”
怀安那几个侍奉的人虽然为难,可也不敢说。
太子爷一贯这么喜怒无常。
一路走到厨房门口,太子突然止步不前了,此时此刻倒是觉得有点不合时宜了。
堂堂储君,像什么样子。
这进也不是,回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
好在凤龄没看见他,还在费心费力的擀面条,心里在骂娘。
太子可不敢让她看见,不然把脸丢光了。
就往门旁边挪了挪,正好挡住自己。
月光穿过门窗,照在她侧脸。
她挽着袖子擀面切面,头发有些松散,垂下几缕发丝落在肩头,时不时拨弄一下。
她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妩媚多情,像是会说话。
鹅蛋脸,桃红颊,肤白腻理,纤秾合度。
这样的美丽,仿佛生来就是该享福的。
本是人间富贵花,怎能叫她染尘埃。
太子爷脸上面无表情,心里五味杂陈。
无声无息的来了,站一会,又无声无息的走了。
过了半个时辰,凤龄费了老大劲终于端着一碗手擀面从厨房出来了。
他奶奶的,这大半夜的折腾人,今天这碗面要敢剩一根,给她等着!
等到了太子门前,她敲敲门:“太子殿下,面好了。”
福海推开门,满含歉意的看着她:“尚宫大人,太子爷说困了,先睡了,不想吃了。”
我!!!凤龄气的差点没把那碗面扣在福海头上。
行,睡了是吧,折腾我,自己睡了是吧!
好你个李谕,我没得睡,你也别想睡了!
福海看她像是要吃人的样子,赶紧把她拉到一旁:“崔大人,息怒啊,太子爷就是这性子,咱们都伺候这么多年了,您该知道的。”
福海语重心长地劝慰她了半天,凤龄的表情扭曲得如同一个怨妇。
可她实在困的不行,心里斗争半天以后,还是忍气吞声回去睡觉去了。
回去后,刚躺到床上没睡一会,太子那边又来人了:“崔尚宫,太子殿下说晚上有蚊虫,睡不着。”
凤龄又被吵醒,一肚子气,砸了一个枕头过去:“有帐子,自己挂去。”
“殿下嫌弃我们笨手笨脚,叫您过去。”
苍天呐!
凤龄瞪着俩大眼睛:“你们就给我个痛快吧!”
福海敲着门:“瞧您这话说的,是太子殿下指名要您去,我们也没办法呀,您就委屈一下吧,您醒了吗,我进来了啊。”
凤龄眼睛都睁不开,又被福寿拖去了太子房里。
此刻太子爷正穿着寝衣,环抱双手,大爷似的披了件外套坐在榻上。
凤龄眼圈乌青,无语凝噎:“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太子指着床:“把帐子挂上,飞虫吵得我头晕。”
凤龄此刻也是披头散发,头晕眼花。
因为来的匆忙,袜子都忘记穿了,挂帐子要到床上去,又不能穿着鞋上去。
不然太子爷还不把她的头给拧下来?
她叹了口气,把鞋甩开,就光着脚站到床上去了。
她脑子现在不大清醒,有点手忙脚乱。
一边挂一边叹气。
她都有点可怜东宫那帮人了,真是一把辛酸泪。
太子看着她,却是一点困意都没有了。
这女人竟然光着脚上他的床?
她怎么敢把鞋脱了?
她怎么敢在他面前光着脚?
如此轻浮孟浪,成何体统!
半刻钟,她挂好了帐子,转过头去:“殿下您看,这样可以了吗?”
说着又道:“不行,我再给您挂个熏香吧,驱蚊虫的,保证不会再有任何飞虫打扰您了。”
她想赶紧忙完走人,可千万不要再来找她了。
太子脸色阴沉沉的:“把你的鞋穿上。”
他一催,凤龄着急忙慌地跳下床,赶紧低头找鞋穿。
还不是他催命似的叫她来,不然她能急得袜子都来不及穿吗?
太子看着她,语气更加忿然:“这屋里除了我,还有怀安他们,你怎么敢在这里脱鞋脱袜?”
凤龄就道:“又没光膀子,光个脚而已。”
大惊小怪的。
再说怀安他们是太监,有什么要紧的。
太子大怒:“你还想光膀子?说得什么混账话!”
凤龄悻悻的,真无语了。
敢情她是跟元宁公主待久了,下限降低太多。
光脚怎么了,脚嘛,谁没有啊?
而且她又不是大白天光着脚在外面乱逛,是半睡半醒,太过匆忙,才忘记穿袜子了。
又要她挂帐子,不脱鞋哪行呢?
这太子殿下今天晚上是专门来找她茬的吧?
她低着头穿鞋,表情不忿,却没注意到身上素绸的寝衣因为领口有些大,不慎露出一片白皙肤色。
再深一点,甚至可以看到明显的形状,幸好还有半缕长发挡在胸前。
太子爷冷着一张脸,简直没眼看:“鞋穿好了赶紧滚出去!”
凤龄扁着嘴,真是哑巴吃黄莲,被他支使了一晚上,还挨一顿骂。
她招谁惹谁了她?
旁边福海讪讪的想,往日出行在外,吃穿多有不便,也不见太子爷说过什么。
今天这是鬼上身了?
*
太子在陇州停留了十多日,大坝巡查完后,又核查了陇州官员的当年考评绩效,定在月底回京。
趁着这个间隙,凤龄请旨去了通州一趟。
通州离陇州不远,不到一百里路,她去心如箭。
纵然知道刘家不会欢迎她,可是只要能远远看上母亲和妹妹一眼,和她们说说话,她就心满意足了。
自从十年前一别,就再也没见过母亲和妹妹。
她走时,妹妹才刚满月,今年也有十岁了,不知道妹妹如今长成什么样子了,是像爹还是像娘?
玉兰按她的吩咐,已经提前几天到了通州,还带了一些金银财物过来,凤龄一进城门,就先到约定好的客栈找她。
玉兰对凤龄总给刘家送钱这事颇有意见,一路上都在说:“您说说您每次送过去的钱,有一半能到赵夫人和二姑娘手里就不错了。”
“刘家那帮贪得无厌的豺狼,连继女的钱财都想昧下去,咱们要想想别的法子,别让他们再占便宜了!”
凤龄又岂会不知道刘家每次或多或少都要克扣一些她送过去的钱财,只是母亲和妹妹还在人家的屋檐下,也不能为了这点东西撕破脸。
她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母亲和妹妹暂时还不行。
只能咬牙道:“算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贪图这些蝇头小利的人,也没什么出息,别跟他们置气,我倒是想着怎么把我娘和妹妹接回来,这才是要紧事。”
玉兰就道:“之前我来过通州几次,和赵夫人也接触过,言谈举止之间,赵夫人都是恪守规矩,以夫为尊的人,更何况她嫁到刘家之后又生了一个小儿子,现在还没满周岁,她怎么可能和离跟你走呢?”
一想到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凤龄就两眼一抹黑,要是没他,说不定还有点可能。
可是,唉……
她叹了口气,又道:“实在不行,就把我妹妹带走。”
第11章
通州,刘府。
崔玉龄和刘家三姑娘前后脚出了正院。
这刘家三姑娘刘苗比玉龄大三岁,但生得矮小干瘦,两个眼珠子滴溜滴溜转,偏还喜欢穿一身富贵华丽的绸缎衣裙,戴着满头珠花钗环。
玉龄走在前头,刘苗在后面叫住她:“崔玉龄你站住!你方才那话什么意思?阴阳怪气的说给谁听?
说罢冷哼一声:“你一个外姓人,在我们家白吃白喝这么多年,全仰仗祖母恩德,你姐姐送来的那点钱算什么?你怎么敢怀疑是祖母昧下了你的钱?”
“难怪祖母说你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真是一点良心都没有!”
玉龄回过头来:“我怀疑?到底有没有做过手脚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我姐姐送来的都是上好的金银珠翠,比你往日戴的那些破铜烂铁不知道好多少,前日我看你头上戴的翠鸟如意钗,不就是我姐姐送来的吗?”
“我还奇怪怎么找了半天没看到,原来是戴在你头上了,一边说着算不得什么,一边又往自己怀里揽,你少打自己脸了!”
她也鼻孔冲着刘苗哼了一声:“不问自取是为偷,你们刘家的家风就是如此吗?”
刘苗气的七窍生烟:“贱人!你少污蔑人,我撕了你的嘴!我们刘家养你这么多年,你怎么有脸口出狂言?当初要不是你娘横插一脚,秦姨娘早就扶正了。”
“你们母女简直就是我们刘家的灾星,瘟神!从你娘进门开始,我们刘家就没抬起过头!连爹爹都好些年没能再升迁。”
“一个罪臣之妻,再加上你这个罪臣之女,你张狂个什么东西,要不是我爹爹发善心,你们能有今天?”
玉龄大声道:“我娘是刘家明媒正娶的大太太!是你的嫡母!你前脚还说我不敬重老太太,后脚你就打自己的脸,你这就叫孝顺了?就叫敬重了?”
刘苗嗤笑一声:“哈!大太太?我娘可是原配,你娘算什么东西!”
玉龄瞪着她:“算什么东西,算你的嫡母!我爹爹当年的官可比你爹爹大多了,你以为我娘稀罕你们家?嫁到你家来,我娘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刘苗冷笑:“是,你爹爹官是大,可惜已经数罪加身,客死异乡了,要不是因为我爹爹,你现在就是罪臣之女,要为奴为婢,为娼为妓,你有什么脸在我跟前叫嚣?”
玉龄愤然道:“你少在这胡说八道!我爹爹是前朝获罪,他是被连累的!如今都是新朝了,当年那些官员早就平反了!”
刘苗笑道:“你这话也就自欺欺人罢了,别忘了,你能有良民籍,全靠我爹爹!”
玉龄被她气的脸发红,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一转口就道:“是,你清高,你傲气!你是良民大小姐,你了不得,那谢三郎怎么看不上你,偏看上一个贱籍的奴婢?”
谢三郎是刘苗指腹为婚的未婚夫,比刘苗大四岁,两家约定好待女方及笄后便喜结连理,可谢三郎却在婚前与家中婢女厮混,还让那婢女有了身孕。
虽然那婢女的孩子被谢家大太太一碗药打了下来,可谢三郎却哭着喊着不让发卖了那婢女,至今还在谢家坐着小月子。
刘苗本就因为容貌不佳有些自卑,这件事更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玉龄拿刀往她心窝子里戳,她腾一下火冒三十丈,大骂道:“你这贱人!贱籍贱命,跟那狐狸精一路货色!”
刘苗冲上前就要动手,玉龄钳住她的胳膊,两个人推搡起来。
这两人脾性实在不和,又都不是省油的灯,偏还落到一个屋檐下,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