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凄然轻哼一声:“这倒也罢了,最让我生气的是,这修仙界天大的祸害就在你面前,你怎么认不得?不仅认不得,你竟还任由她戏弄你?”
修仙界天大的祸害。
能让药圣楚凄然亲口如此称呼的,只有一个人。
镇魔尊者,芈渡。
温槐心中惊异之情更重,死死咬着牙不敢搭话。
这修仙界四方大能其中两位,现在都聚到了他面前,在旁人看来,应是无与伦比的殊荣。
可落到温槐头上,却比杀了他还让他绝望。
告白追求失败,还被自家师尊和对面尊者围观了半天。
这到底是何等的修罗场啊!!
好在温槐不吱声,旁边浑水摸鱼的芈渡倒忽然觉醒了那么点良知,笑眯眯地劝道:“行了,对人家孩子那么凶干嘛?你看看人家脸都吓白了。”
说着,她微微拖长了调子,笑道:“有什么话,咱们俩谈就好,可别让小朋友听见了。”
第37章 笼
芈渡与楚凄然, 皆有近三百年寿数。
称温槐为一声小朋友,的确担得起。
听见芈渡如此说,楚凄然冷冷看她一眼,轻嗤一声:“还不快下去。”
这一句话出口, 便是要撵人的意思了。
楚凄然性格古怪, 说什么话听着都像阴阳怪气, 温槐听了这些年早就听习惯了。他当即低头俯首,转身脚底抹油头也不回地溜走,半点留念都不带。
他甚至害怕一会儿这俩人打起来, 半边竹林都得被炸平。
待到这方竹林里终于只剩下两人时, 芈渡这才将身子后仰抱臂,露出标志性的散漫笑容:“楚凄然, 你收这孩子当亲传弟子, 又不让他喊师尊, 也太对不起这孩子了。”
“只是一个称谓而已, 偌大的长明城谁不知道他是槐公子,”楚凄然森森嗤笑, 细长凤眸扫过芈渡的脸, 眼中带着莫测的意味,“倒是你, 前些天玄蝎秘密出关却被风临深截住,俩人又在雪山上打了一架。这事跟你脱不开干系吧?”
“怎么怀疑我?他俩本就是百年的死对头, 死对头心有灵犀不是很正常吗?”
芈渡假笑两声, 无辜地耸了耸肩。
两人对视几秒, 楚凄然先垂了眼睛, 目光依旧是冷峻的:“镇魔,你比少时还不要脸几分。”
“知道我不要脸, 还敢拿个化身过来糊弄我?你们一个两个都觉得蓬莱宗没脾气是不是,”芈渡往前走几步靠近了对方,脸上依旧挂着笑,语气却带了些不善的意思,“你来真是为了给你家小朋友打抱不平的?我可不信。”
楚凄然丝毫没有惧色,阴翳的眼眸死死盯着芈渡那双黑色眼睛,半晌才道:“芈渡,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妖王封印,的确有异。”
剑冢内影子的话被证实,芈渡沉默不语,只听楚凄然继续往下说。
“我家族世代护卫长明城,对穷奇封印有天生的感应。若真算起来,妖王封印,早已自三年前便开始异动了,”他眉眼敛下,神态未动,话语却无端显出了近乎于冰凉的怆然,“只是妖王封印异动,却无一人向我报告过异样,仿佛天下太平。”
“长明城内,已经开始腐烂了。”
芈渡右眼狠狠一跳,忽然间听懂了楚凄然的话,瞳孔微微缩起。
“你的意思是......长明城内有细作?”
“你早知修仙界的榭寄生已然攀附而上,还露出这么惊异的神情作甚?”楚凄然抱臂嘲笑道,“我不知那这些细作如何进入我宗,亦不知他们作何目的——”
“可我知道,他们如此无声无息进入主城,不是为了妖王封印,就是为了我。”
“他们是谁?”芈渡追问。
“巫蛊。”
说到这儿,楚凄然轻微地扯了扯嘴角:“不过好消息是,只要我尚在长明城一天,他们就惧于这药圣的空头名号,不敢轻易动手。”
这些年内,困于居处许久不曾露面的,不仅是玄蝎。
还有长明城的楚凄然。
长明城是他族内千万年的心血,也是他的囚笼。
他,或者说她,是离不开长明城的。
“所以你今日只敢留一缕化身在我面前,本体依旧留在药宗,就是这个原因?”芈渡蹙起眉来,“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将你弟子与其他长老带到蓬莱宗?留在药宗岂不是更能保你......”
楚凄然笑了。
“长明城头顶是利刃高悬,我还要拉着旁人一起等死吗?”药圣轻描淡写,就好像口中被困笼中的人不是自己一般,“如今的修仙界,也只有你这里安全些。”
竹林间倏忽风起,连着那些竹子都在风中拍打不息。楚凄然的艳红绫罗长衫被风吹得扬起,身后那些翠竹却好似贯穿他身影的利刃,将他钉死在药圣的位置上。
动弹不得,逃脱不了。
可这一切,都是楚凄然自找的。
“我时间不多,先不说这个了,”他随手把凌乱下来的长发挽到而后,嗤笑着换了个话题,“劝你多跟我讲几句,说不定哪一日,我就去找我全家去了。”
“胡说什么,这话真晦气,”芈渡抱着臂,闻言难得冷了脸,语气里透着一股子冰寒的味道,“祸害遗千年,就你那糟蹋人的程度,我估计,你能活成老妖精。”
楚凄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又像嘲讽又像笑容的表情,芈渡却觉得他那眼神,比熬出来的浓郁中药还苦还涩,涩得几乎让人不忍直视。
“你师兄丢的那个东西......”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重又浮现出高傲刻薄的神态,“近年我倒是有了些下落。”
“不如我们来聊聊这个。想必你应该对这个话题,相当感兴趣吧。”
*
待芈渡走出竹林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她神色如常,仿佛在竹林中什么都没发生,甚至还能笑嘻嘻地跟沿路的弟子们打招呼。
只是走到无人处时,她掏出宗门传讯的玉佩,给师弟无声地发去了一封急报。
彼时叶醇还在宗主殿应付一堆药宗长老的麻烦事,脸上的假笑维持了整整一天,脸都快笑僵了。
药宗长老跟蓬莱宗长老的难搞类型完全不一样,突出体现在极度热情与友善上。
他们会围着宗主问东问西,其问题大多为“宗主可否婚配”,“尊者可有心悦之人”,“尊者跟我们药圣是不是很配很适合搞在一起”等等等等。那一刻叶醇忽然感觉自家宗门特色牛鼻子长老也有几分好。
大概这就叫有对比才有伤害吧。
那一刻叶醇忽然理解楚凄然为什么平日里总是一副厌世的样子,毕竟天天被围着催婚催胎催道侣谁也受不了。更何况楚凄然还并非男身......
咳咳,想多了。
总而言之,叶醇就在这堆人里度过了空前惨烈的一整天。
芈渡给他发密信时,他刚好与药宗那些高层谈到何时启程离开的事宜。
药宗高层大多数都是慈眉善目的年长修士。与其他宗门不同,药宗宗主以世袭制传承,楚凄然的父亲就是前任药宗宗主。因而,这些长老们都是两代功勋,性格也比蓬莱宗的长老温和得多。
为首的长老眼角还有笑纹。他说,药圣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把楚凄然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药宗,他们不忍心。
等此行任务完成了,药宗的使者们就要尽快回去了。
叶醇凝望着长老眼里不加掩饰的慈爱,忽然想起了曾与师尊一并度过的时光。
他低头正欲说些什么,忽见腰间那宗门传讯密信的玉佩亮了。
玉佩上浮现出几行字,大概意思是叫他把药宗使者们拖在蓬莱宗,越久越好。
芈渡后面简单解释了一下这是楚凄然的意思,密信篇幅有限,她就没来得及多说。
叶醇是何许人也?那那是百年人情世故磨砺出来的人精。
他基本一看信息就知道,楚凄然在药宗怕是另有缘由,背着人特地跟芈渡见了面,还交代了一些事。
办事效率顶尖的叶宗主顿时立起身子,伸手给药宗长老又续了一杯茶。
“长老不急,蓬莱宗与长明城近些年情谊匪浅,我也有许多事务想与列位探讨一二,”他露出标准化的迎客式笑容,语气听起来相当亲切,“过些日子就是满月节,等节日过了再离开蓬莱宗也不迟。”
既然宗主都亲自开口,于情于理,其他长老也不能拒绝。
于是事情便如此定了下来。
叶醇总算是了却一桩心事,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将药宗使者团们都妥善安顿好,这才能短暂歇息一会儿。
谁料他刚往宗主殿那边走了两步,忽然见到殿门口倚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芈渡以现代小混混主动找美女搭讪的姿势倚在门口,手里还捏着一朵娇艳漂亮的小花。
叶醇不懂现代世界的社交礼仪,但他懂芈渡这个表情看起来实在有点贱。
特别是芈渡看见他之后勾唇一笑,矫揉造作地说:“晚上好啊叶宗主,不知道你今晚有没有约......”
叶醇无语的情绪在此刻达到了高峰。
他身上还穿着会客的华美长衣,语气听起来绝望又崩溃:“师姐你要干什么?我晚上还得跟那些牛鼻子长老会客应酬喝酒呢,不要浪费我今日这点休息时间啊!”
芈渡:“哦——真可怜。”
叶醇:“.......”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太阳穴青筋突突直蹦。
就在叶醇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被师姐活活气死之时,只见芈渡一转身,变魔术似地从身后端出了一盆温热的大汤盅。
叶醇即将脱口而出的骂人话立时被噎在喉咙里,没发出来。
“知道你今天辛苦,听说还没吃午饭,”芈渡乐滋滋地端着那盆汤,“空腹去应酬喝酒伤肝,师兄特意熬了汤让我给你送过来,还嘱咐你莫要贪杯,点到即可。”
汤盅盖子被掀开,里面是乳白色的鱼汤,热腾腾带着鲜美气息,似乎还放了温补的药草,散发着熟悉又亲切的味道。谢授衣厨艺绝世,平日里却鲜少下厨,有口福能蹭到他做饭的大概只有这几个师弟妹了。
“你快接着啊,怪烫手的,”外卖员芈渡把汤盅放到叶醇怀里,“别愣着了,是不是都感动坏了?我一会儿还得给沉烟送去呢!”
“......”叶醇沉默几秒,“师姐你还怪勤快。”
他抱着那盆暖意氤氲的汤,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原来这之前,你还跟大师兄呆了半天?”
芈渡闻言自豪骄傲地点头坦诚:“嗯,我没什么事做,看你们又忙里忙外的抽不开身,就去一念峰跟师兄待了一会儿,顺便带句话。”
“带句话?”
“嗯。”
说到这里,芈渡低了低眉眼,又像是极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她倚在门口,看向西方夜空上缺了半圆的月亮:“有人托我跟大师兄,带一声问好。”
第38章 归家
芈渡和楚凄然相识亦有百年了。
她知道, 对方是个非常聪明、非常野心勃勃的人。
楚凄然最向往自由,曾想尽一切办法挣脱家族的束缚,跑去远方最广袤的天地。
可最后,这个人还是满手鲜血地找到谢授衣, 恳求他把自己重新送回长明城。
竹林里, 楚凄然跟芈渡告别时并没有说什么。
他本人被困在长明城中, 明知危险却做不到弃城而逃,只能将最在意的长老和弟子们转移出来。
他跟芈渡说,当年他是自愿回到药宗当宗主的, 他走不了, 但他不后悔。
化身的那一缕神识消失前,楚凄然一身艳红长衫在竹林的风中飒飒地飘摇, 像红鸟的羽翼。
他淡淡地对芈渡说:“替我向你师兄问好。”
芈渡站在原地:“你不亲自去见他一面吗?”
“不必了, ”楚凄然回身难得轻笑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 还是在笑别人,“我欠你师兄太多, 若是以后你能将神器寻回, 就算是我还他一半人情了。”
“.......”
见芈渡忽然不再说话,叶醇心中了然, 那位要她带话的人究竟是谁。
“看来修仙界动荡,长明城也算不得太平, ”蓬莱宗的宗主仰起头, 也看向西边的夜空, “只求在一切混乱发生之前, 我们还来得及补救。”
还有一句话,叶醇没说出口, 也不打算说出口。
如果补救不了,那前一辈人在蛊城之战的牺牲——楚凄然逝去的家人,风临深湮灭的师门,玄蝎亲手将胞弟送到正道地界,自己独战魔城的孤寂,他们自爆魂魄不入轮回的师尊——是不是全都白费了。
这么大个修仙界,难道真要两代人的尸身才能填平吗?
*
从叶醇那里出来后,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外卖员芈渡又端着汤跑去了审慎司。
果不其然,蓬莱宗高层加班狗二号苏沉烟,也在伏案拼命批改卷宗与文件。
他毛笔笔尖子都快甩出火花了,时不时就得晃晃手臂,活动一下酸痛的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