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甚至可以说,那些巫蛊族实力层层叠加起来,才可能与面前这位绷带人勉强匹敌。
——毫无疑问,这是个很可怕的,老怪物。
“客人既然来了,”绷带人的声音也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颤动,“不招待,终究是我的不周。”
随着他话音刚落,只听长明城门口砰然一声巨响炸裂开来。
那扇紧闭的厚重的庞大城门,兀然间倒塌在芈渡面前,砸起阵阵肮脏腥臭的尘埃。
长明城内混沌腐败的场景落到她眼前,连那敞开的门都像是恶鬼向她发出的邀约。
这座城池的入口,明晃晃地向她敞开了。
内里暗影重重,傀儡横行。
满场鸦雀无声之时,芈渡抬头与那塔顶高高在上俯视着她的巫蛊族人对视。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从那张被绷带遮蔽面孔的脸庞上看见了熟悉的神采。
隐隐约约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神采。
塔顶上的黑衣人环顾四周天穹上那数百位修士,语气沾了些怀念,又像是极度的傲慢。
“让我看看,你们这一世代,究竟有什么本事,又能比你们曾经的那些师祖强上多少——”
这句话尾音尚在空中飘扬,天穹之上忽然就响起破空的阵阵风响。
只一个眨眼的瞬间,数千道灵力催生而出的剑光已然从四方密密麻麻斩下,一瞬间昏暗天穹都被刺得雪亮,就好像数不清的陨石直奔长明城而来。
漫天剑光中那些白影黑影一瞬间化为离弦之箭,像是终于听不得那巫蛊族的挑衅之语,铺天盖地的攻击招数霎那间穿透了包裹长明城的毒雾而去。
数百位修士齐齐从天空俯冲而下,冲进了紫黑浓雾的包围圈,冲向了那塔顶上嚣张的敌人。
“夺回长明城!剿灭巫蛊族!”
“夺回长明城!剿灭巫蛊族!”
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喊叫声一瞬间声震旷野,数百修士所组成的剑光漫天织成大网。
芈渡借混乱之势飞身窜入城门之中,紫黑浓雾席卷而来时像是凭空呛了一口辣椒水,药宗谷地之处此刻比天光还要大亮。
面对众修士咄咄逼人的攻势,塔顶上的绷带人分身也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随即,黑袍的绷带人双手陡然合拢,万千剑光逼来之时那浓重到几乎凝成实质的紫黑浓雾瞬间狂涌,鲜血般颜色的光幕自药宗谷地上空轰然罩下,就好似有一个顽皮的小孩用碗盖住了一群蚂蚁。
赤红光幕罩下时天地摇撼,修仙界从未出现过的浩瀚幻境被绷带人创造而出,巫蛊之力浓郁的城池之内,那些剑光也好像被削弱了成千上万倍。
天地摇撼之间,那些举剑攻来的修士神态竟纷纷怔愣迷离了一瞬,随即天旋地转间尽数被巫蛊的浓雾卷入城中,四散开来如同燃烧的余烬,整齐攻势霎那间便被化解。
放眼看去,这长明城天幕血红好似末日骤降,刚刚还气势磅礴的正道剑光如萤火般四散开来。
黑压压的城池,血淋淋的背景,好似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剪影。
高塔之内,数不清的、新被转化而成的巫蛊傀儡侍卫潮水般涌出建筑,身上却还披着药宗的铠甲与服饰,如同得到王蜂命令兢兢业业守卫蜂巢的、没脑子的工蜂,毫不犹豫地朝着敌人所在位置涌去。
这些傀儡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前来的修士,几倍,几十倍。
黑色街道里涌动的傀儡好似腐败尸体中缓慢凝固的血液,流淌进城中每一条街道内,搜寻着那些被分散入城中各地的修士。偌大的长明城,好像一瞬间就变成了个玩捉迷藏的场地。
致命的,被找到就会死掉的,捉迷藏。
高塔之下,尚在妖王封印之中的绷带人本体笑了笑。
“输?我怎么会输呢?”
他自言自语似地喃喃一句,穷奇也似乎感受到了外界气氛的变化,激动地站起身来,不顾法阵层叠的炙烤,抖了抖身上伤疤累累的皮毛:“快,带我出去。”
绷带人微微颔首似在表示赞同,随即把目光投向了蜷缩于角落中,眼神依旧透着浓浓讽刺的楚凄然。
“真抱歉啊,”绷带人说,“来救你的大部队怕是自身都难保了,现在的你,也只有为我所用这一条路。”
“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传给你药宗继承人血脉的父母吧。”
第53章 幻象迭起
“巫蛊一族嘛, 最可怕的不是他们驾驭傀儡,操纵冤魂的本事。”
“他们最可怕的能力,是制造幻境。”
昨天夜里,在蓬莱宗召开战前会议之时, 芈渡就曾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说过。
彼时她并未落座, 而是抱着刀倚在柱子上, 语气带了一点漫不经心。
或者说,刻意的漫不经心。
“幻境,心魔, 恐惧, 噩梦。随便你们怎么叫。”
“抽取你们心中最恐惧最难以释怀的事情,在你眼前构造出最能让你崩溃的幻象, 混淆你的意识, 让你分辨不清现实与虚幻, 这向来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当年蛊城一战, 让前辈们折损最多的招数也就是这招。实力越强大的修士,内心所存的心魔就越磅礴越可怖, 被困于幻境内的几率也就越大。蛊城开战不过一个时辰, 就有许多修士在幻象之中发疯发狂,攻击同门甚至师兄弟。更有甚者, 自断筋脉自毁丹田,死在幻境所构造的美梦里。”
“平安离开幻境的修士, 十不存一。”
彼时, 在场的修士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会议中有人小声问:“若到了此时, 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
芈渡笑了笑,但眼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那就尽可能的, 活得久一点吧。”
她嘴上虽然是对着所有人说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风临深。
风临深与她对视,几乎是一瞬间就理解了她的意思。
剑尊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帘,浅淡的薄唇中似乎呼出了一口气。
芈渡说得对。
越是强大的、越是拥有黑暗过往的修士,遭遇幻境的干扰也就越强。
——就好比,风临深这样的修士。
*
长明城。
或者说,芈渡很确信,自己应该在长明城。
但她现在所身处的情景,显然并非是长明城。
这里是......蓬莱宗吗?
入眼所见的废墟,漆黑的冒着浓烟的、遍地皆是血迹的废墟。昔日熟悉的琼楼玉宇如今尽数化为垃圾与泥泞般的景象,随便走几步就能看见一具裹着青色破布的尸体。芈渡跟弟子们关系相处得好,因而甚至能分清那些尸体生前都是谁。
空气中好像漂浮着火灾后的余烬,吸气时气管火燎燎地痛着。天穹昏暗得分不清现在是白昼还是黑夜。
芈渡就这么只身一人,在起伏而寂静的废墟中跋涉。
直到她的视线里,出现了另一个奄奄一息的、尚且在抽搐颤抖的身体。
不可避免的惊恐瞬间涌上心头,芈渡脚下近乎是一个踉跄,直接飞奔到了那人面前。
那是叶醇。
叶醇长发已然彻底花白,形容枯槁得也像百岁老者,全然没有了那个年轻而意气风发的宗主模样。他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手中却还紧紧攥着一块紫色的碎布,攥得手心都在颤抖。
他清透的碧色眼眸已然浑浊,浑浊的眼珠里还倒映着芈渡的影子。
芈渡跪在了他身边。
她看见叶醇嘴唇在颤抖,声音却太小了,小得她不得不趴在叶醇嘴边,才能听见他气若游丝的声音。
他说:“师姐.....”
“师姐......我不怪你。”
芈渡只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魔爪骤然攥紧,痛得她简直鼻翼发酸,似乎马上就要滚下泪了。
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叶醇在她怀里抽搐痉挛,最后断气。
吐出的血沾在她的黑色衣襟上看不明晰,叶醇松开手,那团皱巴巴的紫色碎布也落到了地上。
那是苏沉烟衣袍的一角。
这时,芈渡听见身前传来熟悉的声音,唤她阿渡。
熟悉得让她倒吸一口冷气,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就好像思考能力完全被剥夺了一般。
芈渡抬起头,在满是烟尘的废墟里,看见了她的师尊。
惜伤君有着风流倜傥宛如陌上少年的脸,还有着潇洒帅气的桃花眼,眼尾上挑就好像满含着笑意。
可如今,芈渡与其对视,只感到浑身发冷。
冷得连指尖都发麻。
“阿渡,你答应过我的。”
惜伤君凝望着她,唇边依旧是熟悉的笑意,只是眼神太失望太遗憾。
“阿渡,你答应过我的,要好好保护蓬莱宗。”
“你忘了吗?”
风吹过的时候大概是太冷了,冷得连芈渡都感觉到骨头缝里往外渗寒气。她放下已经了无气息的师弟,起身慢慢地走向师尊。她的步伐很慢,就好像每一步都要花上天大的力气。
惜伤君含笑望着芈渡,声音很轻,就好像包含着死亡与冥界的吐息:“阿渡,这些年,你想师尊吗?”
“想啊。”
芈渡终于站定到了惜伤君面前,眼中流露出近乎是悲伤的神采,那是很难在镇魔尊者的眼睛里看见的情绪。
悲伤得就好像,她再一次目睹了师尊的死亡。
“师尊,自从你死后,我们都很想你。沉烟那家伙虽然背地里总是说你坏话,但每到你的忌日,他都要偷偷去你的墓前。去了还不肯告诉我们,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修仙界还记得你的名字,每年都有好多人去给你扫墓。他们说,师尊是修仙界有史以来最值得铭记的大英雄。”
惜伤君笑了起来,他伸手拍了拍芈渡的头,示意她再站过来一点:“是吗?”
“是啊。”
芈渡点点头:“所以——”
旋即,镇魔尊者右手一退猛然间拔刀出鞘,雷火轰鸣间她瞳孔似有光华大作,朱红长刀骤然发出战意凛然的嗜血蜂鸣,破空间风响阵阵,刀锋直直向惜伤君脖颈处劈砍而去。
“所以——我也绝不允许有什么阿猫阿狗在我面前冒充他!”
废墟幻境骤然破裂成灰烬,惜伤君的面孔被忽然涌来的紫黑浓雾吞噬包裹。破碎的空间之外赫然露出长明城血红的天幕与漆黑若坚硬的建筑,噩梦般场景再度重现在芈渡眼前。
紫黑浓雾中师尊的身躯瞬间扭曲,缠满绷带的脸赫然自浓雾中暴露而出。
南宫梼伸出双手,硬生生攥住了充斥着雷火光焰的锋利刀刃。
“当!!”
刀刃就好像劈砍到了什么钢铁一般,不能寸进,甚至发出了一声令人耳膜发酸的响动。
绷带人手中有深黑雾气逸散开来,好似漏气的玩偶。
但,也只是漏气而已。
芈渡眸色一沉,两人呈现出静止的对峙局面。
仅凭分身就能接住她这凶刀的一击,这个老怪物的实力,的确不可小觑。
风里传来巫蛊傀儡的嘶吼与刀兵相向的声音,芈渡所在的这一条漆黑街道空荡荡,可这并不代表长明城的其他地方亦如此地这么平静。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被幻境操纵的修士们自相残杀,又或者被幻境蛊惑着放下刀刃,甘愿被傀儡啃噬殆尽。
而绷带人,正歪着头,似乎正在如饥似渴地观察着她的神态,她的动作,她的反应。
“这是你的第几个分身?”芈渡双手用力,刀刃划开绷带的妨碍,切割着灼烧着面前敌人的掌心血肉,黑雾逸散的速度似乎更快了,“躲躲藏藏用分身出面干什么,你本体在哪里躲着?”
南宫梼笑了起来,眼中异彩连连:“分身为你们正道所不齿,可正是依靠分身,我便能随意出现在城中任何一个角落,推动所有杀戮与悲剧的酝酿。”
“你拦得住一个我,拦得住千千万万个我吗?”
芈渡眼神更凶,刀锋陡然间抽出南宫梼的掌心,动作迅疾得让人根本看不清。
攻击的雷火挥砍入紫黑浓雾之中扑了个空,缭绕出弧度的光焰在地面焚烧出了乌黑痕迹。
那道分身神出鬼没般化为雾气消失,又重新凝聚在芈渡身后,好似一道噩梦里来无影去无踪的幽魂。
南宫梼裹着松松垮垮的黑袍,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我的幻境对你没有用啊,”他似感叹般笑了起来,“不过也怪我,我早该想到的。”
南宫梼望着她,说:“你也是穿书者,没错吧?”
“你与我,不应该是敌人啊,小姑娘。”
*
风声阵阵,血红天幕之中似有黑雾涌动。
幻象迭起。
长明城外,血红屏障之外,陡然响起了阵阵马蹄声。
一栗一白两匹马冲出黑雾围拢的阴影之内,犹疑着停在了敞开的长明城大门之前。
栗色的马上坐着温槐,白色的马上坐着柳成霜。
是的。
最后他们还是来到了长明城。
很显然,芈渡的阻拦和警告并没有让温槐的心思泯灭,甚至更助长了他前往长明城的执念。作为药圣的亲传弟子,温槐这些年在长明城修习长大,实在无法看着自己的家园生灵涂炭,自己却无动于衷。
至少,至少让他亲眼看一眼师尊,亲自确定一下师尊的安全,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