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堆蠕动,似乎那两个孩子已然被吞噬殆尽,再也不见。
下一秒,白光自涌上来的巫蛊堆中直冲云霄,硬是炸翻了一片行动迟缓的傀儡。
一只充满灵力的纸鹤腾空而起,纸翼振动间飞上九霄天外,纸鹤上气喘吁吁的二人互相倚靠着对方,飞向了东方蓬莱宗的方向。
那道白光盈盈的纸鹤背影渐行渐远,最后终于成功离开了蛊城境内。
南宫梼:“......”
他负手望着两个孩子离去的背影,半晌才摇了摇头:“这也是你谋划好的吧。”
芈渡应当早就猜到他会前赴荒原观战,此刻蛊城内防守薄弱,才会特意派遣柳成霜趁此机会前来。
柳成霜天生剑骨,对巫蛊有压制作用,修为又相对较低,不会引起太大躁乱。
最关键的是,遇到危机柳成霜绝对不会放弃温槐,一个人逃走。
芈渡掐好了时机,在前线与穷奇缠斗时,不仅是为了剿除凶兽,更是为了拖延时间。
把南宫梼拖在这里越久,柳成霜那边就越是有优势。
大能之争瞬息万变,她自己亦不敢说能争取到多少机会,甚至这场血战的胜败与否也是个问题。为保两个孩子平安,芈渡把纸鹤留给了柳成霜,以此能保证两人极速逃跑,平安回归蓬莱宗。
真是好一盘精彩绝伦的棋,她甚至不惜自己入局充当棋子,硬是斩杀了穷奇又骗过了南宫梼。
唯一没料到,大概就是天道插手战局的雷劫,与穷奇予她的半颗天道核心。
不过也没关系。
毕竟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几百年了,修仙界才能出这一个奇人,”南宫梼笑了笑,“倒也是实属不易。”
“只可惜,天命最终还是在我这里。”
*
乘纸鹤飞出蛊城境内后,柳成霜这才稍微松懈了下来。
她知道,尊者交代给她的任务,她总算是成功地完成了。
只是尊者......现在怎么样了?
柳成霜敛下心头纷乱的思绪,先替温槐检查了一下身体状况。
两人并未马上回到蓬莱宗,中途他们还降到人间的城镇去买了些药和补给。
巧合的是,这座城竟然就是柳成霜和温槐的故乡之所,十多年间已然物是人非。他们回到这里时,甚至已经没有人再认得两个曾经的孩子。
修仙之途一旦走下去,便与凡人间再无瓜葛,亦再无回转之余力。
柳成霜买药之余还听药房的郎中说起,自己曾经被妖兽屠戮的村庄已经重建起来了。
比以往更大,更热闹。再也看不出灾祸的痕迹。
温槐问她想不想再回去看看,柳成霜思忖几秒,摇了摇头。
灾祸的痕迹会被生生不息的人族抹去,一切都该向前看。
她,她也终究不是那场灾祸里柔弱无依的孤女了。
两人在城里整顿休息了一番,这才再度启程,前赴蓬莱宗。纸鹤飞掠过千山万水,乘着暮色回到了归去的仙山。
可柳成霜做梦也没想到——
此刻的蓬莱宗,乱作一团。
到处都是急匆匆奔跑的弟子与侍从,数不清的飞辇从宗门直上云霄,暮色中蓬莱宗灯火通明。
就连那天巫蛊族突袭之际,柳成霜也没见过如此手忙脚乱,神情凄惶的蓬莱宗。
向来仙气飘飘的、优雅的修仙界第一大宗门,从未慌乱成这个样子。
就好像,就好像有什么比天还大的事情在此降临了。
得知柳成霜带着温槐乘暮色归来,早就有宗主殿麾下的弟子急匆匆过来迎接,连寒暄都顾不得,二话没说就要带他们前去宗主殿。
在路上,那弟子言简意赅地为他们解释了过去半天所发生的所有情况。
“......天动雷劫,剑冢异状,几个时辰前惜伤君的断剑忽然冲破禁锢,飞往妖族荒原的方向。”
“再然后,整个修仙界都听见了自苍穹上传来的剑鸣,剑境那边甚至引发了一场雪崩。”
说到这里,那弟子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宗主殿,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我在殿内从事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叶宗主疯成那样。”
只听那弟子继续道:“叶宗主派出了所有尚在宗内的修士,要求所有人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尊者和谢阁下,就是死了,也得把他们俩尸体拼好了送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有长老看不清形势,当即站出来反对宗主如此行径,直接被折断手脚丢到了审慎司。”
“叶宗主当着所有人面断他手脚,算是杀鸡儆猴,整个宗主殿都能听见那个长老的惨叫。”
弟子额角滴落一滴冷汗,小声说:“那时候,宗主眼睛都是红的,疯得好吓人。”
这几个宗门里的宗主,当属叶醇脾气最好,性子最沉稳。
可真沉稳久了,好像所有人都快忘了,叶醇也是惜伤君门下的亲传弟子之一。
当年惜伤君战死,是他一人于局势颠覆间保下了整个蓬莱宗,并将其推上了天下第一宗门的宝座。
万千权力集于他身,叶宗主才是蓬莱宗最高的□□者。
“没有人再敢去劝宗主,是审慎长老亲自去了宗主殿,安抚宗主主持大局,”弟子讷讷道,“苏长老还说,若是你们俩回来了,便立即去宗主殿报道。此时局势纷乱,留在外面不安全。”
听了这话,柳成霜与温槐对视一眼,心里都咯噔一下子。
少女迟疑几秒,小声问:“尊者......还没找到吗?”
“没有,但大家都希望能快点找到她,”弟子摇了摇头,“我真不敢想象......要是尊者真就这么陨落了,修仙界要起多大的动荡。”
*
镇魔尊者失去联系的第四个时辰,剑境药宗等宗门都派出了大量修士,搜寻其踪迹。
在妖族荒原上,他们发现了已经死去多时的穷奇的尸体,还看见了已然失去效力的庞大法阵。
整个妖族荒原面目全非,到处都是雷劫与火焰的痕迹。
就连穷奇的尸身上都满是焦黑。
显而易见,这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浩劫。
甚至光是残存于荒原上的威压,就让绝大多数普通修士难以靠近,更别提搜寻了。
最后,还是剑尊亲临荒原,才在荒原上空之处,找到了蓬莱宗的飞辇。
飞辇被严密的防护包裹着,可即便如此,周身也依旧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破损与伤痕,整体看着破破烂烂,相当惨烈。
不过,风临深找到他们时,飞辇里的两个人都还活着。
谢授衣平静地坐在榻旁,浑身带着半透明的涟漪,好似从忘川彼岸归来的亡魂,他似乎更苍白瘦削了些,月白色长衫披在他身上,几乎显出几分松垮和寂寥。
他怀里,抱着芈渡。
芈渡浑身尽数被冰霜覆盖,双眼紧闭,一身血污都被冰雪凝结成碎冰,肩头几乎把她整个人劈成两半的巨大伤痕触目惊心,难以想象受伤时她究竟承担了多大的痛苦。
好在,那一身霜雪也硬生生将伤口冰封,止住了淋漓的血液,使其不至于因失血过多而死。
这几个时辰,是谢授衣拥着她,以体温阻挡她身上蔓延的冰霜,才使芈渡此刻尚且保持着微弱的呼吸。
惜伤君的断剑,就躺在他们脚边,安静又沉默。
沉默得好像真的就是把没用的破剑。
看见风临深脸上一瞬间露出惊愕神情,谢授衣微微掀起眼帘,神色依旧平缓安宁,只是伸手微微在嘴唇上点了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知道,以风临深的阅历,不可能猜不出自己天道的身份。
可谢授衣此刻并不在乎自己身份暴露的事情。
他只是放低了声音,语气平和道:“小声点,好不容易才把她哄睡着一会儿。”
“若是醒了,免不了又要灵气外泄。以阿渡现在的身体状况,若是灵力继续逸出,就撑不了多久了。”
第81章 重伤者
当天夜里, 风临深亲自将破破烂烂的飞辇送回了蓬莱宗。
惜伤君断剑再世,穷奇已死。
天道现世,尊者重伤。
天下大惊。
风临深并没有将谢授衣的真实身份泄露出去。
但这四方大能谁人不知蓬莱宗与天道昔日的交易?雷劫现世于妖族荒原,唯一陪芈渡赴战的又是谢授衣, 这层马甲算是在大能之中彻底撕毁了。
尊者归来的那一晚, 蓬莱宗亮了整晚的灯火。
苏沉烟都没敢让二师兄去看师兄师姐此刻的模样, 好说歹说把叶醇劝了下来,自己亲手把归来的两人送到了一念峰。
可即便一贯嘴毒舌尖的苏沉烟,在看见半透明的谢授衣, 和师兄怀中紧闭双眼的师姐时, 都忍不住死死咬紧了牙关,浑身颤抖起来。
若不如此, 苏沉烟害怕自己那几声呜咽, 就要从喉咙里滚出来, 一发不可收拾。
看见小师弟跪在榻边, 眼睛红得快要滴下血来,谢授衣无声地叹了口气。
“哭什么, ”他语气仍然是温和的, “这不是还没死吗。”
不过事实证明,大师兄不是很会哄孩子。这么多年一直没学会。
苏沉烟走的时候还是红着眼睛走的。
在这个不眠的夜里蓬莱宗也下了血本, 各种灵丹妙药不要钱地往一念峰砸,许多修士梦寐以求的材料在这里成吨成吨地运。楚凄然专程从长明城赶了过来, 既是为了带走温槐, 也是为了救这俩不要命的玩意儿。
孰轻孰重楚凄然分得很清楚, 她本来想过来先痛骂温槐一顿, 结果看见芈渡情况的那一刻,药圣险些气得一口老血喷出来。
挨她痛骂的对象从温槐, 变为了昏迷不醒的芈渡。
蓬莱宗的人暂且退去,药圣与专门的医修提着药箱上来,占据了治疗的主场。
焦灼的气氛在宗门内寸寸蔓延,所有人都心神惶惶地等待着。
楚凄然来就算了,剑尊还死活赖在蓬莱宗不走,闭着嘴巴一言不发,势必要看到芈渡睁眼睛才放心。
蓬莱宗再一次成了大能群居地,这晚的动静闹得太大,修仙界几乎怀疑镇魔尊者是不是真死了。
一念峰下,几乎整个蓬莱宗的弟子都聚集在了这里。
他们抬头望着一念峰上各个大能长老与侍从进进出出,望着漆黑天幕下整座峰的灯火荧荧发亮。
弟子里有些年纪小的在低头啜泣,但很快就被各自的师兄师姐喝止住了。
“哭什么哭!不准哭!尊者还没死呢!”
“就是!都别哭了!跟吊丧似的像什么样子!”
“尊者那么厉害,一定会没事的!”
“一定会没事的......”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弟子围拢了过来。有些是其他宗门的,有些是前来蓬莱宗修习的。
越来越多的人抱来了宗门盛事才会用的、祈福的灯笼,站到了一念峰的山脚下。
灯笼火苗星星点点,在黑夜里连成了灯火的海。
人群寂静,人群沉默。
自从天道陨落后,修仙界再也没有修士飞升过,自然也没有神仙可言。
可此刻,他们聚集在此,是为了所有人心中同样的信仰而祈福。
那道信仰虽不为神,更胜过神。
与此同时,叶醇带着师尊的断剑,亲自敲开了剑冢的沉重大门。
影子飘在空中,居高临下地望着状态颓靡,眼圈通红的叶宗主,一时陷入了沉默。
叶醇迈入剑冢的那一刻,整个昏暗剑冢的剑刃纷纷共鸣般震颤声起,整个剑冢内都是无数兵器的蜂鸣,像是在欢呼,像是在质疑,又像是在悲泣。
蜂鸣声并不尖锐,亦不震耳欲聋,却好似能震出人心底最原始的撼动。
就在这一片震颤声中,影子冷冷地问:“为什么是你来还?那小兔崽子呢?”
随后,祂又问:“你头发怎么了?这么多年不见,怎么变白了一半?”
叶醇没说话。
确切来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在这昏暗剑冢内,叶醇抱着师尊的断剑,慢慢地贴着墙壁滑了下来,蹲在了地上。
半黑半白的头发垂在满是尘埃的地面,他也不管不顾,只是把脸埋在布料里,埋在臂膀中。
也只有在无人的此处,肩上担了太多责任的年少的宗主,才能痛哭出声。
豆大的泪珠打在地上,叶醇又不敢哭得太大声,数不清的委屈吞咽在喉咙里,化为声声呜咽。
他的肩膀颤抖,像是承担不住这么沉重的命运。
影子俯视着地面上蜷缩起来失声哭泣的年轻人,沉默了半晌,最后落到了地面上。
祂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叶醇的肩膀,像是个真正的长辈。
影子不是人,不是魔,不是滞留在此处的游魂野鬼。
祂是蓬莱宗历代万万千宗主的执念化形,是那些蓬莱宗的长老与宗主放不下的责任,闭不上眼的忧虑。
祂诞生于死亡也无法磨灭的信念与执着,日日夜夜守在剑冢,做蓬莱宗的守墓人。
这也是为什么只有蓬莱宗会诞生影子,其他宗门都不会诞生这种存在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