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自她重生起,她好像就没见过盛萤几面。她不去见她,这个名存实亡的母亲便直接当没有她这个人。
今日会出现,倒是稀奇。
盛浯被她派去的杀手误杀在围猎场一事,派去查探的大理寺卿范嵘直言找不到任何线索——这在盛婳的意料之中,盛萤为了这场暗杀筹谋多时,自然不会留下自曝的蛛丝马迹,连现场射杀盛浯的箭都是由杀手临时制作的,查不出起源地。因而此案虽仍在查探过程中,但知情人都默认了这会是一桩草草了结的命案。
相信盛萤也清楚这一点。
所以盛婳知悉她此刻藏在平静外表下的丧子之痛,这才以为她要在盛瓒的丧礼中缺席到底。
盛婳暂时掩下眸中的思虑,专心听礼官念着哀切的悼词。
等他念完,盛婳便和盛萤一同上前,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插香祭拜。
“吉时已到——”
几名礼官抬起盛瓒用昂贵名木制作的棺椁,由盛婳骑马领头,盛萤以头疼不适为由继续乘坐步辇,一行人浩浩荡荡行走在官道之上。
与开国皇帝和太后的陵墓不同,盛瓒入葬的寝陵不在渡潼,而在距离上京不远处的丰黔,速度快的话,一天半就能往返一个来回。
从天刚蒙蒙亮开始送葬,一路走到寅时,车马才抵达了丰黔新修的皇陵。
这是盛瓒听信道士所言、认为若哪一天意外发生能让他的尸体再次死而复生的陵墓。因而修建得格外气派,比盛婳在渡潼守了五年的皇陵还要奢华,与桂殿兰宫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祭拜仪式都在上京进行得差不多了,所以将盛瓒的棺木送入皇陵的地宫之后,一行人封禁了布满繁复咒文的石门,又启程往回赶路。
这一整天下来,盛萤都没什么表情,也没有什么动作,更不曾说过一句话,仿佛抽空出来送葬一事已经是她最大程度的纡尊降贵。
但盛婳不敢懈怠。
在盛萤身上,正常才是最大的反常。
出了皇陵没多久,又开始下起了雨。天色惨寂,路面湿滑,荒林老鸦绕树悲啼,连马儿的精神也越来越低迷。
就在这时,盛萤突然提出,要在附近的驿站歇一歇,明早再接着赶路。
第41章 腰带
这个驿站从前朝遗留至今, 还未翻修,故而有些老旧,但因为是往来人士中途更换马匹和休息落脚的地方,倒也算宽敞, 客房也多。
驿丞冯新年约四旬, 两道粗眉像是蘸了最浓的墨汁画上去的, 底下却是一双绿豆小眼,闪着诌媚的笑意:
“两位殿下这边请,上房已经为你们备好了。”
盛萤径直走向最豪华的一间。
盛婳因为打量环境而慢了一步。
总觉得这个驿站她好像来过……但具体是什么时候, 她有些想不起来了。
斟酌片刻, 盛婳还是选择了长廊最里面的一间。
这个房间只要开条门缝,就能轻易窥探到所有上房的动静。而且离后门也更近, 有什么意外逃跑也方便。
盛婳如是想着, 关上了房间的门。
雷声訇訇, 闪电如剑, 天地间一瞬黯然失色一瞬又亮如白昼。
雨下得越发大了,窗外的风阴冷地嚎叫着, 如一双无形的手在疯狂拍打着脆弱的窗纸, 叫人脊背无端爬上一股凉意。
房间里,四窗紧闭, 乌木边花梨心条案上燃着极淡的熏香,靠墙放着一个古色古香的柜橱用来放置衣物, 临近着一张八宝琉璃塌。
盛婳进去的第一时间便是四处检查有没有机关和暗器, 最后又灭了熏香。
直到所有可能存在的隐患都被规避掉后, 她这才在屏风后面换下途中被雨淋湿的衣服。
没想到今晚会因为一场大雨滞留在驿站过夜, 盛婳便没有带上春舟,此时光是里里外外换个衣服便费了她老半天的精力。
嗐……古代世界就是麻烦, 衣服都是一层一层的,穿个没完。以前在影视剧里看着还好,等到真正实践起来才会知道这其中的步骤有多复杂,脱掉容易穿上难。
盛婳在心里嘀咕着,这几年她几乎活成了一条能坐就不站、能躺就不坐的咸鱼,好不容易穿完以后,直接累得瘫坐在椅子上放空脑袋。
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这是盛婳最近思考得最多的问题。越临近祁歇登基,她就越期待。
只可惜系统告诉她,祁歇登基后还不能直接走,要等到他能“独当一面”的时候,才算真正完成任务。至于这个任务成功的判定标准,只有当时机成熟的时候,系统才会通知她。
想到这里,盛婳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咕——”
哦,肚子饿了。
见天色不早了,下午忙着赶路也还未进食,盛婳站起身,刚要叫人送点吃的来,就听到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一下、两下……不急不缓,清晰有力。
听到约定的四下,盛婳才道:“进。”
闪身而来的人影端着一个雕花漆盘,穿着寻常的侍卫服,被烛光映照出来的脸却是宿一。
盛婳迎上去,将东西接了过来:“你怎么知道我饿了?”
宿一——但其实是戴了人.皮.面具的祁歇眼眸弯了一弯,其间仿佛漾着明亮的星子:
“猜的。”
“猜得倒是挺准。”盛婳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馅饼,鼓着腮帮子嘟囔着,问:
“这是你做的?”
盛婳虽然通晓一些美食的做法,但很多时候都懒得亲自动手。因而在渡潼的五年里,祁歇特地学了一手优秀的厨艺。没事干的时候,盛婳便会和他待在厨房里,一边随口教一教,一边偷吃些边角料。
“嗯,”祁歇简略道:“驿站的后厨里东西不多,我勉强挑了些新鲜的出来,都试过了,没毒。”
“你做的我当然放心,”盛婳吸溜了一口热乎乎的面条,又喝了一口汤,感觉到胃里一下子被温暖的烟火气充盈起来,登时夸赞道:
“又进步了,真不错!”
她随手将馅饼递过去,里面炖得软烂入味的卤肉合着被切成丝状的翠绿欲滴的青菜,喷香四溢:“吃不吃?”
今夜她莫名有些口渴,不太想吃饼——哪怕祁歇做的馅饼确实很香。
祁歇没动。
盛婳突然反应过来,这个馅饼上面刚刚被她咬了一口,随即赧然地收回手:
“呃,算……”
“……了。”她还没说完,就见祁歇眼也不眨地接了过来,唇角微勾,面色如常地咬下一口:
“谢谢阿婳,我也饿了。”
毕竟是他辛辛苦苦做的,自己还给他吃剩下的,盛婳有些不好意思:
“你做的,谢什么……”
她把脸埋进了碗里,开始吨吨喝汤。
一旁,祁歇也在安安静静地吃着。
他吃得很慢、很珍惜,每一口都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馔一样,细细咀嚼,眼睛时不时凝睇在专注吃面的盛婳身上。
于是盛婳一碗面吃完了,见他还在那里一点点咬着,疑惑道:
“我怎么没发觉你平时吃得这么慢?”
“咳——”祁歇难得呛了一下。
不知道自己这句话里哪个点引得他又涨红了脸,盛婳手忙脚乱地递过一盏茶:
“哎呀我又不是催你,吃慢点吃慢点……”
祁歇很快缓了过来,终于加快了速度,把手中的馅饼三下两下吃完了。
盛婳悠悠喝了口茶,道:
“你这一路走过来,可有发现什么异样?”
“她门口守着的侍卫里有两个不是熟面孔。”祁歇道。
这个“她”指的是谁,盛婳心知肚明。她很早以前就与祁歇通了气,让他不必把盛萤当做她的母亲。
“只有两个?”
“是,但她房中有无更多暂时不清楚。”
“可听见里面有人声?”
“有。而且还是男子……但我经过时,只听到一位,不知里面一共多少位。”
“冯新呢?”
“一路上没见到。”祁歇眸底泛起一抹冷色:
“他们很可能是一伙的。”
盛婳皱了皱眉,手上又不自觉喝完了一盏茶。她几乎可以确定盛萤会在今晚有所动作,但她究竟是要做什么却不得而知。
而她带的人不一定抗衡得过她。
这种处于被动的状态,让盛婳心头隐约有些不安。
看来今晚是睡不了了。
她心事重重,看着快要见底的茶杯,突然想到一件事——
房间里没有厕所,若要解决三急,她得去外面的茅厕。
思及此,盛婳又开始抓狂了:这干啥都不方便的古代世界,她到底什么时候能跑路啊……
她心里是真的有些欲哭无泪。
因为她刚刚干完了一碗面汤,又喝多了茶,此刻还真有些想要助力水循环。
但是不行。现在出去太危险了,盛萤还未就寝,外面又狂风大作,至少也要等到夜深守卫松懈的时候再出去。
这样想着,趁着祁歇专注收拾碗筷没有注意到这边,盛婳徒劳无功地想把方才缠得紧紧的腰带松一松,好憋住那股生理冲动。
也不知道刚刚穿衣服的时候抽的是哪根筋,腰带的结被她绑着绑着移到了后面。
广袖如云垂下,在檀木椅上堆成一叠,借着衣服的遮掩,盛婳屏住呼吸,把手伸到背后,费力地解着绳结。
一引一穿,再一勾一拉……原本缠得死紧的腰带被她弄得更加杂乱了。
方才她图快,因此手下只是潦草绑了一下再用力箍住,确保它不掉下来。这下倒是自讨苦吃,彻底犯难了。
“……祁歇,帮我解一下腰带。”
半晌,盛婳只能放下快要抽筋的手,憋红着脸道。
祁歇手里的漆盘差点拿不稳,那张不属于他的脸上浮现出了震惊的神色,眸光微颤。
盛婳猛然发现自己刚刚那句话有点歧义,连忙解释道:
“刚刚吃得太饱了,我想把腰带松一松。”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盛婳说完这句话,好像看到祁歇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恍然,又似乎有一点失望。
失望什么?盛婳有些莫名,站起来想要细看。
祁歇却在这时垂着眼睫走到她身后,为她解起了腰带。
盛婳于是将刚刚的问题抛之脑后,顺从地抬起手,嘴上还在不停絮叨着:
“这次可是意外啊。往常都是春舟来帮我处理的,现在换我自己来反而不太会了,唉……没有春舟真是太不方便了,我现在好想她啊……”
祁歇在她身后的动作一顿,抿了抿唇,又继续。
不消须臾,盛婳便感觉到他在她背后三下五下就解开了死结。
却不知为何,他站在原地,攥着腰带不动了。
窗外雨声还在淅淅沥沥,在盛婳看不见的地方,祁歇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那股怎么闻都闻不腻的兰花香味越发清晰,在此刻,凝睇着这截纤细的腰身,仿佛穿过广袖之间的间隙,双手一握就能轻易环住——
祁歇有一瞬间想要用手臂箍住它,再用力将面前这个人抱进怀里。
就只是抱着,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便是无与伦比的慰藉。
不为人知的渴盼开始一点点侵噬着他的心脏,疯狂而焦灼,又只能死死隐忍着,不让其倾泻而出。
“……祁歇?”
察觉到空气中一种莫名其妙又难以言喻的氛围正在悄然蔓延,盛婳不禁出言唤他。
疑惑的声音传进耳朵里,祁歇回过神来,平复着内心澎湃的挣扎。
哪怕知晓她看不见,他也仍低下头掩饰着目光 ,将手中的腰带规规矩矩地虚环过她的腰身,默默递给了她。
“我、我自己来就行。”
盛婳忙不迭接过来,手上在正面重新系了一个容易解开又不至太过绷紧的结。
感觉到空气中那股粘稠的气息渐渐消散开来,盛婳不知为何竟悄悄松了口气,反应过来后又暗叹自己还是太过敏感了些。
第42章 相思
与此同时——
芾绪国, 皇宫。
已至深夜,月皎波澄。芾绪国连日来都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故而晚间少云,清朗的夜幕上镶嵌着许多半明半昧的星, 一缕缕银丝似的云漂浮在周围, 斜斜盖住天河。
寝殿内, 绣柱雕楹,地铺白玉,凿地为莲。薄纱为帘, 逶迤至地, 风起绡动。
内庭深幽处,似有飘渺琴声流淌而出, 不急不缓, 余音袅袅, 如幽涧清泉一般冽冽空灵, 淙淙潺潺,向四周溢开而去, 殿内只余一股令人心和的平静之意。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而打断了这方宁静致远的天地:
“殿下, 那边来信了——!”
琴弦定,乐声止。
清隽的身影自帘帐后踱步而来, 带着一丝细微的急切,却仍从容优雅。
曲罡毕恭毕敬地呈上手中的信件。
司无咎接过来, 长睫下敛, 一目十行地扫完了内容。
半晌, 微抿的薄唇逸出了浅淡的笑意, 眼尾处的那颗泪痣也跟着生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