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罡小心翼翼地斟酌着主子的神色,发现他眉眼舒展, 似乎心情不错,便问道:
“主子,可是有什么喜事?”
司无咎将信件严严实实地收起来,放在心口处,偏过话题问:
“你说,我现在去找父皇,让他同意我向那个人提亲怎么样?”
曲罡一惊,他自然知道自家殿下所言之人就是天韶国那位华朝公主,问题是在半年前,天韶国皇帝暗中递来和亲之意时,殿下已经明确拒绝过了啊?
虽然当时他看上去似乎有些不情不愿来着……
而陛下考虑到两国邦交,没有拒绝得太过直白,只说让殿下再考虑一下这门婚事。天韶国那边便就暂时作罢了。
如今是发生了什么事,亦或是这信中说了什么,才让殿下改变了主意?
这么想着,曲罡也道出了疑惑。
司无咎轻吁一口气,没有回答他,只是望着庭中的玉树琼枝,烟聚萝缠,思绪却越飘越远。
他与盛婳暗中来信已有五年。
起初,他根本不相信这位任性好色的公主会有手眼通天的本领,能越过两个国家的界限对芾绪国的境况了如指掌。
可偏偏她就是能。
司无咎从刚开始的忌惮、怀疑,随着她对他毫无保留地告知宫中秘闱以及他两位哥哥的种种罪迹,助他屡次三番避开父皇的刁难,让两位哥哥自乱阵脚、手足相残,而他一路坐收渔翁之利直到坐上今天的高位后,逐渐消弭为云烟,转而筑成了一堵信任的高墙。
从与她来往的过程中,他发现她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张狂妄行。相反,她心思细腻谨慎,言语又俏皮狡黠,虽然比他小了三岁,却时常透露着一丝不失活泼的稳静沉着。
随着书信渐多,他与她慢慢熟络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某一天,他惊觉自己对她的来信生出了期待。
每逢她捎来音信的那一天,他的心情总是格外的和煦,连处理繁冗的公务时也难得温和了起来。
甚至闲暇时刻,他会反复地阅读她寄过来的信,细细品味她写信之时的心境。
她时常会分享她在守陵期间发生过的趣事。
有时候是因为一些机缘巧合之事交到了一个嘴硬心软的好朋友;有时候是目睹恩师在追求心上人的时候出了丑、逗得她哈哈大笑;有时候是和府内众人研究出了一道美味佳肴;有时候是在小溪边捡到了一只可爱的小猫……
她分享日常的只言片语,远远比那些公事公办枯燥乏味的文书来得更加吸引他。
她也并非不谙世事的孩子,在他试探性地抛出一些问题、试图有话聊的时候,她总能给予他一些稀奇古怪、细究起来又觉十分有理有据的回答。
她好像什么都懂,偶尔给他的感觉像是一个见证过历史洪流、沧海桑田的老人,但更多的时候,他得到的回应是独属于少女的明媚生动。
也是令他心生向往的。
他开始有了将她放在身边、与她日日相对的想法。
这个想法出现雏形之初,他安慰自己,这是一个正常人在遇到一个似乎深不可测的存在、会想要深入探索并放在眼皮子底下日夜看管时会产生的想法。
但当他第一次春.梦的主角是她之后,他便放弃了继续自欺欺人——
他喜欢她。
他忍不住关注她远在千里之外的动静,可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欢喜之余又忍不住失落。
他与她,其实没什么可能的。
他既无妻妾,也无通房。心怀不轨的皇后于是送来美人,环肥燕瘦,千娇百媚,美名其曰教导他房内之事,实际却是为了使他沉迷女色,从此虚度光阴。
他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脑子里那张多年前于宴会上惊鸿一瞥、明艳生光的面容一闪而过。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将皇后塞过来的美人通通遣送了回去。
其实他完全不需要这么做,只需要将这些美人放置后院、好好养着不管她们就是,这样也不用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偏偏他心里放了一个人。
他不希望在他将那些美人收进后院之后、有朝一日皇后散播他耽于美色的谣言会传进她耳朵里,她会借由那些往来的信纸打趣他。
他会难受的。他确信。
他将美人送回一举果然引起了追随者的不满,更惹怒了皇后。她向老皇帝告状,老皇帝便来质问他,问他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天仙。
他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那个人的名字。
可是他忍住了。
顾念着那个人或许有登基之意,将来不会甘愿栖居于后宫、做一个本分老实贤良淑德的皇后,他亦不愿和亲一事挡了她称帝的路,只能沉默着面对父皇的怒火。
哪怕天韶国皇帝向他父皇隐晦地提出把盛婳嫁过来的意愿,司无咎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拒绝。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想答应下来。那是他离她最近的一刻,可偏偏他只能放手,任由梦寐以求的机会从指缝间溜走。
这半年来,他食不知味,仿佛被一种无形的窒闷困住了一般,只要想起把她推远这件事,司无咎就感到一阵无端的低迷。
而如今,仿佛是上天在帮着他拨云见雾、得偿所愿,她来信说她并无登位之意,想让他帮忙推动她的表弟盛祈顺利登基。
司无咎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这一次,无论如何他也要试一把,才不辜负这几年来的苦苦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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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三次赶走盛萤派遣而来的、邀她过去一叙的小厮,盛婳愈发确信,盛萤或许真把她当傻子看。
这不明晃晃的挖坑等着她跳吗?谁知道她一过去,这个痛失爱子和情郎的疯女人会不会不顾一切嘎了她?
她才不过去呢。
抱恙称病是盛萤一贯的绝学,如今盛婳有样学样,一概称身体不适,回绝了来客。
盛婳在这边美滋滋地享受着祁歇剥好的葡萄时,殊不知另一个房间里,盛萤已经气得砸坏了好几件名贵的摆设。
她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像是笼罩了一团发黑的乌云,无端给那艳丽的眉眼增添几分阴翳。
她原本是打算让盛婳过来,自己试探一下她的深浅,以及她知不知道秦辜这个生身父亲的存在。
哪怕心底里已经对这个“女儿”厌恶至极,盛萤也不会贸贸然动手——一来那帮老臣本就看不惯她,盛婳一死,很容易怀疑到她头上;二来,她也还想利用盛婳引出秦辜这条护短的毒蛇,将这两人一网打尽。
可没想到盛婳跟她扮起了乌龟,躲在房间里始终不肯出来。
她这样类似于无视的做法,无疑狠狠戳了盛萤的肺管子,这对一向高傲惯了的她来说,几乎称得上是羞辱。
盛萤尖锐的五指深深扎进掌心,几乎要掐出怨毒的血痕来。
她给了机会的,是这个小贱蹄子没有接住。
那就怨不得她了。
“余晋。”
“臣在。”
“今夜动手吧。”
盛萤微眯着眼,决心破釜沉舟。
哪怕后面会招致怀疑,她也不管了。她只要盛婳能够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个夜里。
至于秦辜,虽然她杀不了他,但杀了盛婳,也足够让他痛苦一辈子了。
盛萤无不快意地想着,又有些恍然:
届时皇室剩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義妃和一个注定不会存活的孩子,那些老臣最终会选择谁来当皇帝不言而喻。
她何须顾忌?
再不济,一场大火烧了这里,又有谁能寻到证据指认她?
一旁,冯新有些心疼地看了一眼碎了一地的汉白玉盘和汝窑瓷瓶。这是他多年珍藏的一部分还算有些价值的古董,如今摆出来充门面,没曾想竟存活不到一天。
盛萤心情好不容易顺畅了一些,看着冯新那副抠抠索索的模样又来了气:
“看什么看?本宫有的是钱!届时我若登基,这点东西赏赐给下人都嫌寒碜。”
突然像是想到什么,盛萤的面色陡然冷静下来,美目一睨:
“叫你放的东西放了没有?”
冯新——同时也是前朝老臣后裔,承继父辈意志,留守在京郊供盛萤这唯一的前朝血脉驱使的一枚棋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收起了痛惜的情绪,躬身道:
“禀公主,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在那个房间里提前安置了息榉木制的橱柜。”
这种木材比较特殊,无色无毒,与檀木长得极为相像,但散发出来的气味会使人心烦气躁,坐立难安,甚至无法入睡,难以在一个房间里待太久。
所以,就算盛婳此时不出来,夜间也一定会出来透透气。后院极有可能是她首选的去处。
盛萤要的便是这个机会。
这时,一个被派去盛婳房间端茶倒水的侍女难掩焦急地敲响了盛萤的房门,一进来便语速飞快:
“殿下,华朝公主跑了!”
“什么?!”
盛萤难以置信,反应过来后立刻下令:“即刻封锁驿站,这么短的时间,她一定跑不远!”
她眯着眼,目光狠辣道:“这一次,务必要让她回不了宫。”
第43章 追杀
时间回到一刻钟前。
天幕漆黑, 夜色渐深,雨也慢慢地变小了。檐下还有雨珠滴滴答答,除此之外,便无多余的声响。
盛婳姿态慵懒地坐在贵妃椅上, 随手接过祁歇递来的剥得剔透圆润的蓝宝石葡萄, 送入嘴中。
她吃得正欢, 没有注意到葡萄的甜汁沾在她的唇角,衬得那微微张开的红唇艳色无双,仿佛桃子裂开了一道软烂多汁的缝, 诱人采撷。
祁歇看了一眼, 便逃避似的移开了目光。
怎么回事……
在她身边待得越久,那股火便烧得他越发燥热, 连手上剥葡萄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他勉强定了定神, 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事物上, 不再去分神凝睇那个一举一动都仿佛像是伸出一双柔若无骨的手不断勾牵他的人。
在这时, 盛婳却睁开了闭目养神的眼睛,走到窗柩前打开。
适才停了雨, 夜间的水汽如同寻到缺口一般径直冲入室内, 带起一阵湿漉漉的凉意。
盛婳却不是为了透气。
后院蒿草及腰,随风摇曳, 看得出来已经荒僻多时无人清理。几棵古树屹立在小道两侧,虬枝盘曲, 直冲云霄, 茂密的树冠向四周膨散开来。小路扭曲蜿蜒, 尽头几乎被草木葳蕤遮挡。在漫天遍野的夜色下, 这条小路便显得有几分阴森。
盛婳盯着这处葱郁的地方,心想若是能借着草木遮挡, 这里想必能埋伏不少人。
她用指骨状似无心地在窗柩上敲了几下——这是她与她的鹰卫联络的暗号,让他们告知附近有无异动。
没过多久,房顶在她头上不远处也传来了同样的敲击声。
这是宿四在告诉盛婳,他暂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盛婳松了口气,还是有些不放心,再次敲了几下,让他去驿站四周查探,留宿三在这里守着就行。
她严严实实地阖上窗,转过身去,走近了那边低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的祁歇:
“阿歇,我记得你会轻功?”
学成轻功的人放眼整个天韶国都寥寥无几,祁歇作为天命之子,不仅在学业上天赋异禀,武学一方面也是天资聪颖,短短几年就达到了无数人一辈子也仰望不到的目标,否则上辈子也不会过五关斩六将做到落星阁阁主。
祁歇愣了一愣:“是。”
“那带我去一个地方。”
于是半刻钟后,一道人影披着深沉的夜色,无声无息地穿梭在林立的客房房顶之上。
这道人影脚步所至,没有沉重的闷响,唯有一阵轻快的风。如同飞鸟紧贴着掠过湖面,却不曾拨起一圈涟漪。
若是此时有人上檐细看,就能发现这道灵巧的身影其实是一个颀长少年抱着一个纤细女子,这名少年却不见一丝吃力,可见轻功之能已至臻境。
盛婳被祁歇抱着,手臂环着他脖颈,晶亮双眼兴奋地看着下面穿行而过的景物。
原先还有的他似乎不久前这么抱过她的熟悉感在仿佛跑酷一般的极限运动所带来的刺激之中被她抛至九霄云外。
要不是怕引起他人注意,她甚至还想在祁歇怀里高声欢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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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将枝叶吹得飒飒作响,时不时落下一两滴停留其上的水珠。大雨过后,树丛间的小虫抓住机会又开始聒噪起来,仿佛要在这个秋天结束之前拼了命地宣示自己的存在。
盛婳从恭房出来,没有了那股膀胱接近爆炸的感觉,总算是通体舒泰了些。
偌大的驿站不可能只有一间恭房。其实在盛婳所住房间的不远处就有一间,但因着一股莫名而来的直觉,她让祁歇带她来了前院,兜兜转转总算找到了一间藏在普通客房之后的恭房。还好这里的恭房大约是没有什么人用过的缘故,还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