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让程盈含恨而终,不能再让唯一的女儿也死得不明不白。
幸好,他记得多年前座下有一名杀手故乡出自此处一个隐世村庄里,猜测盛婳有可能被流水带到这里,便前来碰碰运气。在她遭遇祸殃的前一瞬,他沿着河岸附近淤泥上的脚印及时赶到,保住了她的安全。
觉察到面前这个男人片刻不离的视线,似乎是盯着自己出了神,盛婳心下疑惑:难道她的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她正要礼貌出声,却见男人偏开了头,简略道:
“我送你出去。”
他明显没有寒暄的欲望,不多废话言简意赅的一句却让盛婳亮了眼睛:
“多谢高人!”接着她又期期艾艾地提出请求:
“我还有一个朋友也流落到此处,受了重伤,此时正在不远处的山洞里,不知高人可否带我们一起逃离这个地方?”
秦辜却道:“我只能先送你一人出去。”
他找到了盛婳,自然是以她性命为先,不可能再让她于此地停留。那个村庄“吃女人”的隐情,秦辜有所耳闻。一旦对上,哪怕他武功再高也是势单力薄,无法完全保证盛婳性命无虞。
再者……
他身上的毒可撑不了多久。
秦辜忍下喉间翻涌而起的血,静静地用目光描摹着眼前盛婳的脸。
死前能救下她,看看她,他这条命也算死得其所、死而无憾了。
盛婳犹豫片刻,她也知道带两个人、尤其还有一个病号实属困难了些,不好得寸进尺为难人家,但她又不可能抛下祁歇不管,只能以商量的语气恳切道:
“要不,你先陪我回去给他喂药再带我走?”
无论如何,高烧中的祁歇是等不了的。她起码得让他先退烧,再想办法带他走。
舍不得拒绝那双殷殷期盼的眼睛,秦辜只能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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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婳抱着洗净的草药回到山洞,却发现祁歇已经不见了踪影,只余一块她昨晚置于石上的丝绢被风吹至角落。
“别急。”
见盛婳焦躁地来回踱步,秦辜端详了一会儿地上的脚印,得出结论:
“没有人来过,是他自己出去的。”
盛婳还是静不下心来。她怕极了祁歇会走上身死异处的结局,即使她不在他身边,他没有理由替她去死,但如今他孤身一人,身上伤痕累累还发着高烧,这样的状态出走野外,怎么想都不会安全到哪去。
“不行,我得出去找他。”
言罢,盛婳一边往外走,一边在脑海里询问系统:
“快给我定位祁歇在哪,快!”
“在那个村子里。”系统答道。
盛婳脚步停滞,一瞬间跟被雷劈了似的僵直原地,只觉浑身发冷,在脑海里滞涩道:
“什……么?”
好在系统的回答及时打断了盛婳的胡思乱想:
“宿主放心,天命之子暂时没有危险。据我推算,这一步为必然之势,若不顺应,他反而会死于伤病。”
听到这里,盛婳短暂松一口气。
系统这么一说,她细细斟酌一番,猜想期间一定是有人将他救了回去。
也是,祁歇的性别已经是他行走村里的保护伞,不用像她一样担惊受怕。
如此,她当下的燃眉之急又变成了联系外界,将村子里那些疯魔的信徒一个个揪出来。
如此想着,盛婳回过身,却刚好捕捉到男人偷偷拭去嘴角血迹的一幕。
盛婳略是一怔:“你吐血了?”
“我……”秦辜刚要说自己没事,突然间浓重的晕眩感袭来,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忍不住晃了晃。
盛婳连忙扶着他坐下来。
秦辜闭了闭眼,开始感觉到身上的力量正在如退潮一般慢慢流失,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被巨石倾碾而过的排山倒海般的痛意,不由得在心中自嘲一笑。
想他做了多年落星阁阁主,无数人捧着金银珠宝稀世珍品俯首在前只为求见他一面,如今竟要无声无息地死在这荒郊野岭之中。
不过……
睁开眼,迎着盛婳关切的目光,秦辜又觉得不枉自己走这一遭。
此情此景之下,他明知自己不该多说什么,无论说什么也弥补不了他对这个孩子的亏待、对她母亲的伤害,却还是忍不住揪紧了盛婳的衣袖,张了张嘴,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出口,最后也只是道:
“……不用怕,我已经向外传递了消息,即使没有我,很快也会有人过来救你。”
盛婳隐约觉察到他想说的话不止于此,她看向对方的眼睛,那里面盛着不舍和愧疚,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那一句:
“你到底是谁?”
上辈子,这辈子,你到底出于什么原因才会帮我?
第49章 父亲
对视半晌,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秦辜从怀里掏出一张满是血字的帕子。
熟悉的字迹显露出来,盛婳一眼便知道那是程盈留下来的遗书,目光一滞:
“你怎么会有……不对, ”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绝不会无端做出此举, 盛婳反应过来, 眼睛一眯:
“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秦辜垂下眼来,似是默认。他表情晦涩,略显沧桑的眉宇间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黯淡与落寞, 仿佛只是把信展示出来这一动作就已经耗费了他大半的勇气。
“你既然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想必也清楚写信人与我之间的关系。你会救我,究竟是写信人于你有恩, 还是说……”
看着他生机枯竭的惨白脸色, 一个猜测在盛婳心中逐渐成形:
“你是愧对于她, 才想着要补偿在我身上?”
这个“愧对”究竟是犯下什么罪过, 除了这信上字字泣血的昭示,普天之下唯有盛婳与秦辜心知肚明。
这些年一直在阴沟般的角落里默默关注着盛婳的一举一动, 秦辜自是知晓她的聪慧的。此时, 他也不意外她的敏锐。
但亲生女儿的这一句质问仍像是用烧烫的火钳重新揭开了秦辜溃烂多年的伤疤,哪怕他在自陈前早有预料, 愧疚和悲痛却还是如无孔不入的虫蚁般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秦辜不得不由此深陷那些不愿回想的记忆里,血色尽失的唇间控制不住泄出颤抖的、忏悔的话语:
“是, 我有愧你们母女。当年, 我还是一名普通杀手时, 因执行任务不慎中了情毒, 是程言寒收留了我……”
但秦辜中的情毒唯有交.媾可解。毒性猛烈,来势汹汹, 他失去理智前,只记得程言寒将他与一女子关在一处,那女子如槛花笼鹤,被剥光了衣物,赤条条躺在床上,沉睡不醒。
那名女子正是程盈,也是秦辜一直以来深藏心底念念不忘的人——他童年时为一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乞丐,是年少时的程盈路过,给了他两个白馒头和一些碎银,才让他熬过那个冻死了不少人的数九寒天。
而当时的程言寒不仅将他们二人囿于房中,还刻意点了浓郁的催情香。两相药性叠加,秦辜即使竭力克制,时间一久,意识终究还是被情毒所控。
等到次日醒来,看着枕边一身狼藉、昏迷不醒的心上人,秦辜才后知后觉自己做下无可挽回的错事。
他本想以死谢罪,却被程言寒制止:他若想死,失了清白的程盈便于程家无用,届时也会被他一起送上死路。
程言寒以程盈的性命相挟,要求秦辜返回落星阁,努力往上爬,成为阁主,供他差遣,届时,程盈也会由他完好无损地交付于秦辜。
秦辜只能答应下来。
但想要当上落星阁阁主并非一朝一夕的功夫,也并非嘴皮子一张一阖就能办到的事。杀手想要翻身做主,拼的就是命,比的就是人头。
为了闯到杀手榜最顶端的位置,无论是刀山火海还是龙潭虎穴,秦辜都去得。八年间,他每天目之所及处永远少不了活人身上喷溅而出的鲜血,手起刀落,丧命亡魂数不胜数。
在落得一身陈年旧伤、甚至蛊毒缠身之际,秦辜终于斩下前任阁主的人头,有了跟程言寒谈判的机会。
可程言寒却迟迟不肯交出程盈,只说她终日神思恍惚,精神不济,因为受到打击太大,不愿见秦辜。
秦辜哪有置喙的份?他本就对程盈恩将仇报、心怀愧疚在先,根本不敢再去见她,刺激她,扰她清净。
但秦辜担心程盈会在程府里受委屈,思虑再三,提出不见她可以、但要将她接来落星阁安顿的要求。
程言寒没有答应。为了转移秦辜的注意力,亦是为了震慑秦辜,他不经意间提起程盈曾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已经被他偷偷送入宫中享尽万千宠爱荣华富贵。
秦辜并不感激涕零,相反,他恨程言寒自作主张,把他的女儿架在高位上不得自由,又顾忌母女俩的命运被他牢牢掌控在手,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忍下焦躁的心绪,暂时做他手中的一把刀。
这些年来,他一边动用人力为程言寒收集情报、赴汤蹈火,助他制衡朝野拉拢人心,一边借由自己好不容易安插在盛婳身边的耳目,时不时探听她的近况。
他对程言寒的效忠和忍耐,便是止于耳目为他从公主府里带出的程盈的绝笔——若非如此,恐怕他今生今世都要被程言寒瞒在鼓里。
得知程盈已死的那一刻,巨大的悲怆、悔恨和浓重的自厌情绪将他裹挟,他恨不得抛下一切,不管不顾地将程言寒这个奸佞斩于剑下,再追随程盈而去。
可他在这世上毕竟不是孤身一人,他还有盛婳,还有程盈为他留下来的这唯一的血脉,哪怕她的出生伴随着程盈生不如死的痛苦,他也不能就这样抛下她不管。
而保她周全的第一步,就是把程言寒这个狼子野心、意图篡位的权臣拉下马。
正巧,程言寒计划于秋狝之宴上行刺杀一事,恰好将报仇的机会直接交到秦辜手中。
从盛婳出生起,程言寒嘴上说与秦辜是各取所需的盟友关系,但实际却是暗含胁迫的不对等关系。秦辜在程言寒面前做牛做马的时日太久太久,久到程言寒也习惯了秦辜充当杀手后备营的角色,习惯了用程盈和盛婳的性命吊着他,再说一些好话,让秦辜死心塌地地追随他。
他早已将秦辜划到自己人的阵营,根本不知道这个表面上恭敬顺从、一心一意供他差遣的落星阁阁主会因为一封不见天日的遗书生出叛变之心。
秦辜一如既往予取予求,程言寒也如囊中探物,惯例从他这里要走一名精锐杀手——他不知道的是,秦辜已将他换成落星阁最不堪大用的末等杀手。
他特地挑选的这名末等杀手性情怯懦,极度畏水,在面临“窒水”这一刑罚时甚至会吓得尿裤子。自然,在秋狝上受到拷问之时,他也把唯一知道的程言寒的名字供了出来。
而秦辜则在程言寒畏罪潜逃的必经之路上早早设下埋伏,终于亲手手刃了仇人。
大仇得报,也替盛婳扫除了登基路上的一大危机,秦辜却没有继续苟活于世的想法。
他在爬上落星阁阁主之位时,就曾被前任阁主暗算,中了无药可救的蛊毒,每逢蛊毒作乱,他便会承受钻心裂骨之痛,而这种蛊毒让他余命十年。
到今日,他受此折磨已有十年之久。
再也咽不下喉间的甜意,大股大股赤红带黑的血从秦辜唇角溢出,浸染了他胸前的衣襟,他忽而拽住盛婳的一片袖角,眼中光芒熹微:
“婳儿……请允许我这么唤你。今日能在死前向你吐露这些,让你听到我的忏悔,我已无憾。我不求你原谅我这些年来的缺席,只望你今后平安喜乐。”
他顿了顿,自嘲一笑:“无事也不要想起我这个无用的父亲。”
听到这里,盛婳不忍偏开了头,心中百感交集。
她或许知道上辈子他救完她之后会自此销声匿迹的缘由是什么了。
秦辜仍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盛婳,他眼角已有些岁月的痕迹,这样看着他的女儿,泪水却一点点浸湿他被痛意熏红的眼眶。
他忍下不舍,柔和了眉眼,沉肃的面容总算显得没那么冰冷,倒有股初为人父的局促:
“婳儿,哪怕你今后一定要往高处走,我也祝愿你能如愿以偿,得一快意人生……但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秦辜的眸光开始渐渐涣散,最后一眼,他看向洒在洞口处的暖阳,仿佛那朦胧光影里显露出他最想见却不得见的一张面容。
他情不自禁扬起唇角,笑容里有稍纵即逝的憧憬和眷恋:
“我想,我该去九泉之下找你娘亲赎罪了……”
话音渐渐低落直至湮灭,秦辜也失去了所有声息。
盛婳感受到怀里靠着她的躯体正在逐渐变冷,她一直沉默着静静听他的讲述,此时才终于动了动唇,半晌溢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不知在说给谁听:
“我会的,您请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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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歇正在重复做着一个梦。
时而是阁主秦辜卸任前的画面,他仿佛在交代他保护好什么人;时而是身着华贵衮服、头戴十二冕旒的盛婳从高台之上坠落,而他飞身将她救下;时而是她被关在一座精致楼阁里,对他横眉冷待、无声对峙;时而是她哄骗他进入层层帷幔之中,再抱着他陷入软衾被枕与他放肆交.缠;时而是他抱着遇险的她坠下悬崖,落入湍急河流;时而是他穿着她的衣服浴于火光之中,而她决然远去、没有回头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