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村里的人吗?”
还好还好,此时的她应该还不知道庄献容的大名,差点说漏嘴。
“嗯。”祁歇的目光追随着她,自然也没有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心虚。
联想起她这辈子做出的与上辈子截然不同的决定:不当皇帝;把他找回来让他来当;不再把盛萤和盛浯放在心上,转而无视甚至厌恶他们……
这些迹象如走马观花般一闪而过的同时,祁歇心中也已有了猜测——
他们都是拥有了两辈子记忆的人,只不过盛婳比他要更早想起来。
而这个时间点很可能就在五年前,她将他从破庙里接回公主府的时候。
所以……
她也根本没有爱过他。
意识到这一点的祁歇缓慢眨了一下盯她盯到有些酸涨的眼睛,心却慢慢沉入一片苦涩的死水,激不起半分波澜。
倘若她爱过他,上辈子在他葬身祭坛之际,她的神情不会那么冰冷理智,仿若解脱;倘若她爱过他,在那道神秘声音驱使她培养他的这五年里,她便不可能心无芥蒂地一直拿他当弟弟看待。
他与她之间,从前世到今世、过去到现在,始终只是他一厢情愿,求而不得罢了。
现下重活一世,他还要强求她那颗注定给不了他的心吗?
上辈子的尝试已经将他小心翼翼的思慕从犄角旮旯里被暴力拖拽出来,置于烈日之下大火之中焚烧殆尽化作飞灰,最后也换不来她一个停驻的、哪怕带有一丝眷恋的眼神。
——那便是他非要强求,也是他非要自取其辱的结果。
而今她既当无事发生,从未对他动过那方面的念头,他也不该任由自己沉溺过去,对她抱有幻想,不是吗?
祁歇越是这么想,对上那双盈盈秋水的眼眸时便越发痛苦。
他不想和她做非亲非故的姐弟,一点都不想。可她不爱他,也没有爱他的可能。若他再不甘于待在弟弟这个位置,一定要飞蛾扑火,到头来,她与他是不是连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都没得做?
祁歇惶恐极了。他没有勇气去承担那样的后果,他无法想象她从此消失在他的生活里、老死不相往来的光景会是如何的一塌糊涂。
他会活不下去的。他确信。她可以没有他,他却不能没有她。
是这辈子的她告诉他,他于她而言很重要,他值得她对他好。若是他的纠缠让她厌弃了他,要与他分开,他就算活着也失去了唯一的、也是被她肯定的价值。
只有在她身边,他才能算是一个喘着气的活人,才会捡起活下去的坚持。
“阿婳……”
“嗯?”
盛婳以为祁歇还在劫后余生中,便没有在意自己的手还被他紧紧牵着。她的目光巡视着脚下这片罪恶的土地,思索着这些村民押送回京之后该作何处理,听到祁歇低哑得仿佛被狠狠碾过一遍的声息,这才回过头望去。
结果这一回头,她好险没被祁歇那仿佛压抑着什么疯狂的情绪、眼眶红得吓人的模样嚇一跳,下意识问了一句:
“你怎么了?”
她皱了皱眉,这一刻莫名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股奇怪的感觉更为浓烈。
她……不,应该是他——祁歇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突然一副她马上就要抛弃他的模样?
她从未见过他露出这般痛苦挣扎的眼神。
盛婳犹疑地等了片刻,直到她听到祁歇沉闷的声音在从头顶响起,问话的内容却叫她一瞬间寒毛倒竖:
“阿婳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对吗?”
盛婳僵了僵,哪怕知道祁歇不可能知道什么,心虚的感觉还是一瞬间如藤蔓疯长至爬遍她的全身,激起一股久违的颤栗感。
不不不……他应该是还沉浸在她前天不打招呼离开他去采药的恐惧中才会问出这种话的,她不能自己吓自己。
盛婳在心中不断自我暗示。
她却不知道她迟疑的这一会儿,无边无际的恐慌几乎要将祁歇整个人吞噬掉,他疯狂在心中默念着——
回答我,回答我你不会离开,会永远待在我身边,哪怕我们一辈子只能做一对寻常友爱的姐弟,我也心甘情愿的,求你……求你……
无数卑微的祈求之语倏然间闪过心头,因为无法诉之于口,祁歇的眼眶看上去更红了,眼睛里充斥着数道可怖的血丝,仿佛下一秒就要无声落下泪来。
恰是此时,盛婳心虚得想要抬头看一眼他的神情求个心安。
却因那双哀伤至极、眼睑点点晶莹的眸子当场愣在原地。
半晌,仿佛被蛊惑、又好像有一道声音告诉她她不该让这双漂亮眼睛流泪似的,盛婳情不自禁伸出手,抚上他通红的眼角,喉间也突然变得滞涩起来:
她的回答有那么重要?重要到她不回答,他就要哭给她看?
真是既无奈又好笑啊。
虽然是这么想着,盛婳却笑不出来——因为她知道对上这个问题,她必须得说谎。
盛婳整理了一下情绪,重新对上祁歇充血的眼睛,若无其事地扬起了唇角:
“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回答我。”祁歇一反常态的固执,他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
盛婳深吸一口气,以一种此时正面对闹着要糖的孩子的口吻哄道:
“你这问的什么傻话,我当然会一直待在你身边啊。”
“真的?”祁歇垂眼看她,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
“真的。”盛婳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很可信。
“没骗我?”祁歇又追问。
盛婳无奈,但还是不厌其烦地回答道:“不骗你。”
“你会永远待在我身边?”
“别太过分啊!”盛婳没耐心了,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她开玩笑似的说:
“你姐姐我还是要嫁人的。”
其实不。盛婳没有这个打算,除非系统要求。而她就算成了亲,那被选中的驸马爷也注定是要成为鳏夫的,盛婳可不稀得去霍霍一个可能拥有光明前途的青葱少男。
会这么说,也是想让祁歇安心——毕竟在古代世界里,任何人只要成了家,心也会从此安定下来,开始踏踏实实地过日子。盛婳想让祁歇知道,她既然有嫁人的打算,那就不会轻易离开。
至于有没有意外,那便不是他该提前知道的东西了。
盛婳心想。
她心里的小九九祁歇并不清楚,只是这句“我还是要嫁人”的话让他一瞬间沉了脸色,小声道:
“不许。”
以为他还在赌气的盛婳没打算跟他计较,她直接上手挠了一下他腰间的痒痒。
祁歇忙不迭躲开。
盛婳哈哈大笑,察觉到方才沉闷的气氛一下子松散开来之时,她也在心中默默松了口气。
第52章 反转
“诸位, 三日之期已过,士兵也从河里打捞出华朝公主的衣物,怕是……已经凶多吉少。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帝位迟迟空悬, 陛下在世时亦无留下遗诏, 涄江水患迫在眉睫, 相关传报积案成山,刻不容缓,我等也该为天韶国的未来出谋划策了。”
赵松麟将目光从墙上古朴的画作上移开, 转过身来, 面向一众同僚,那双苍老的眉眼如潜伏在暗夜里的鹰隼紧攫着众人。
“右相大人所言极是。”梁刺史率先出声:“今日诸位齐聚一堂, 皆是为了国之基业, 不妨开门见山, 畅所欲言, 推荐一下你们心中最合适的破局之人。”
如此大逆不道的喊话,皆因当下局势确实严峻, 在场众人听了都没有露出异样的神情, 而是纷纷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屋内淡雅熏香燃至过半,依然无人贸然开口。
赵松麟知道答案就在在场大多数人心中呼之欲出, 只是没人敢当这个出头鸟,也不拐弯抹角了, 他不经意间掸了掸衣袖:
“诸位可还记得信阳公主也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妹妹?”
此话一出, 立刻有人附和道:“右相大人说笑, 此事在座何人不知何人不晓?私以为以当前的形势, 似乎也只有这位出来稳定朝纲最为名正言顺。”
“是啊是啊……”
“信阳公主虽为女子,但如今也是皇室嫡系一脉最后的苗子, 若其奢靡之风有所改正,倒也不失为一位好的人选。”
“依臣愚见,帝位留给義妃腹中龙子,信阳公主可暂时担下代理政事之责,垂帘听政。”
“有理。信阳公主早年常与陛下相伴左右,出入宫廷形影不离,想必于处理政务一方面也有所耳濡目染,不必过于担心。”
“……”
有人开了头,宽敞书房内顿时你一言我一语,陆陆续续出声表态。甚至还有睁眼说瞎话的吹捧,把一个个压根不存在的优点大言不惭地安在盛萤身上。
哪怕不支持盛萤坐上皇位的,也同意由她来处理几年政务,待義妃生下龙子,好好培养至通晓治国之道后再正式登基。
原本最被看好的盛婳因为生死未卜再无人提及,倒是一开始被盛瓒疏远厌烦的盛萤成为了被交口称赞的对象,仿佛多夸几句,这位即将上位的公主便能多出他们所说的特质一般。
崔淮压下眼中的嘲讽之意,忽然听闻赵松麟口吻平和却不乏施压的问话:
“崔大将军从进门起便不曾言语,可是在酝酿什么高见?”
崔淮微低了下头,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崔某乃一介武夫俗人,又常年驻守边关,不善定夺大事。”
梁刺史却状若无心地谈笑:“崔将军这说得是什么话,您是边关的顶梁柱,也是天韶国一名不可或缺的大将,怎可在此紧要关头做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难道您不是朝中文武百官的一员?您这样,未免有辱崔家两朝忠臣良将的美名。”
一顶高帽就这样不偏不倚扣下来,崔淮眉目一冷,幽深瞳孔渗出冰锥般的寒意:
“某并无此意,梁刺史慎言。”
到底是浴血沙场多年、叫敌军闻风丧胆的威严将领,崔淮气场一开,梁刺史的声音便有些弱了下去,只是仍在嘴硬:
“下官只是提醒崔将军莫要忘本,反倒是崔将军曲解我意。”
沈椼在一旁适时出声,手上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面上却似笑非笑:
“梁刺史,下官有一事不解。崔将军既说了自己不善定夺大事,梁刺史却仍纠缠不休,非要将崔将军架至高点,若他真说出了意见却与诸位相左,梁刺史是听他的还是听其他人的?”
这便是指出梁刺史过于捧高崔淮地位而忽略在场众人的看法了。
一时间,周围品出此意的官员脸色都不太好看。
梁刺史咬了咬牙,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挑拨离间的一句:
“沈大人此言,暗指崔将军要与在场多数人唱反调?”
沈椼还未搭话,倒是崔淮的目光淡淡扫了过来:
“我是有不同的意见,梁刺史可愿一听?”
梁刺史直觉他接下来的言论不受掌控,正要出言讽刺以止住话头,赵松麟却捋着胡须走了过来,双眼饶有兴味地看着崔淮:
“崔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随着他这一句话,周围的官员纷纷看了过来。
“我寻回了当年失踪的皇子,盛祈。”
崔淮淡道,不大的声音却因为此处陡然静谧的气氛而精准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露出诧异不已的神色,显然是没想过“盛祈”这个消失已久的名字会在此时被人提起。
无人在意的内室屏风之后,原本正慵懒倚靠在贵妃椅上的盛萤猛然间站了起来,脸上神情青白交加,变幻不定。
赵松麟皱了皱眉,原本的计划又被打乱,他指尖不自觉摩挲了一下袍角:
“崔将军可否再说得仔细些?九年前大皇子无端从宫中失踪,至今杳无音讯,不知崔将军是如何寻到他的?又如何确定是他?他此时身在何处?是否手脚健全?可习得一分文墨?”
也无怪乎赵松麟一下子抛出这么多问题,这也是在场众人万分好奇的一些点。
这么多人的视线围堵过来,崔淮却不急不慌地抿了口茶,才道:
“盛祈是我不久前途经江南道留宿一位富商之家时发现的孩子,他眉眼间有几分郁皇后的影子,我起了疑心,一查之下发现他流落江南时与在皇宫中消失的时间大致吻合,身上也有胎记和玉佩为证。他有手有脚,身体康健,能文能武,那位富商将他当做亲儿子看待,右相不必过于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