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自己会错了意,还一直尽心尽力地看顾它。
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这一刻,浓烈而沸腾的妒意几乎要冲破祁歇心中那道理智的防线——
他想要把那两个人狠狠分开,只将盛婳锁进怀里,再逼着那张红唇吐出些令他快慰的字句。
好让他不用再继续患得患失、迷惘不已、惶然不安,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她厌弃。
祁歇并不会迁怒一只无辜的小生灵,他只是觉得自己真像个笑话。
惯会自作多情,最后自损八百的笑话。就像现在,他的失落、不甘、嫉恨、愤怒、悲切……全都无人知晓,只能隐没在苍凉的月色中,由他自己一点点吞下这颗苦果。
而现在,他还要逼着自己看着这一幕,自虐一般听着那看上去格外般配的一对温情脉脉的对话。
崔树旌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两个小巧玲珑的酒壶,递给盛婳一个:
“给,今晚来找你,就是想让你陪我喝酒。”
“奉陪到底。”
盛婳不客气地接过来,将木盖拔开,仰头喝了一口。
“这上京城,还是待在你身边最为实在。”
崔树旌喝酒很容易上脸,几口忘忧下肚,已然微醺,他侧头看了一眼盛婳,又望向夜空中那一弯清冷弦月,低声道。
盛婳眯着眼睛笑了笑,眸中水光潋滟:
“我当然实在,今晚无论你向我说什么话,还是哭诉什么,我明儿一早起来,什么都不会记得。”
“切,”崔树旌声音闷闷的,他小声辩解道:“我才不会哭。”
盛婳也抿了一口酒,没说话,等着他说。
果然,崔树旌只静了一会儿就憋不住了:
“算了,跟你说说也无妨。”
盛婳假装没听出他颤抖的声线,作洗耳恭听状。
“从前,我爷爷老是骂我不着家,成天跟个纨绔子弟似的没个正形,天天拿我跟别人家的孩子比,说我不懂事,不够成熟。”
“每次听他唠叨,我总是在想:等我下次偷偷干出一件大事,一定能给他一个惊喜,堵住他的嘴。”
“可我太爱玩了,这个想法老是拖,老是拖,拖到最后,他悄悄走了……我还以为他只是离开黄沙遍地的北疆,去水土宜人的江南养身体,以为我还有时间可以证明给他看。”
“……我知道,这件事其实不该怪我小叔叔,他就是因为知道我的秉性,知道我一直没有改进,才瞒了我三年。”
“三年过去,我成熟了,敢独自领着一小队人马去单挑敌寇;会一个人扛下闯祸的后果,不牵连我的手下;也终于能静下心来好好思考策略,打出一场漂亮的胜仗……可这些,老爷子都看不到了。”
盛婳依然沉默,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作为无声的安慰。
“婳婳,你知道为什么我狐朋狗友那么多,却偏偏来找你吗?”
说到这里,崔树旌也忍不住笑了:
“别赖我啊,‘狐朋狗友’这个词是我爷爷说的……我来找你,就是因为你不会像那些人一样,虚情假意地说一些‘你很好’之类无济于事的话。那种安慰只会更加让我觉得,我一点都不好。如果我好,我爷爷不会在走之前还在惦记着我没长大。”
“我知道,现在无论做什么他都看不到了,所以我只是想找个地儿把这些话好好发泄出来,才不会那么难受……”
盛婳终于开口:“那你现在好些了吗?”
崔树旌长长呼出一口气,声音又重新振奋起来:“好多了!”
“那好,来,干一杯。”
盛婳把酒壶跟他碰了碰,撞出叮当一声脆响,庭中银辉遍地,两人同时将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
第55章 失控
堂前小酌, 飘然欲醉。喝完酒,盛婳和崔树旌双双倒在庭院中柔软的草地上。
下人刚扫去上面的枯叶,这片草地又经过秋日里雨水的洗刷和暖阳的晾晒,此时清风拂来, 躺在上面看着穹庐之上的星月, 听着小狗在一旁追着萤火虫的动静, 总叫人格外惬意。
幕天席地,可以更直观地看到一弯清冷的弦月高悬于深邃夜空之上,伴着繁星点点, 犹如一颗颗洒落天际的珍珠拥着中间最为剔透的美玉, 将远处飞檐斗拱的重重楼阁也笼上一片银白的轻纱。
一想到不久后可能回到空气污染严重的现代世界,也再看不见如此澄澈晴朗的夜空和磅礴流泻的星河, 盛婳就感觉到一阵怅然。
她细微的轻叹声被崔树旌捕捉到, 他侧头看过来:“你也有心事?”
不等盛婳开口, 他翻了个身, 将头撑起:“让我猜猜……你现在担心的事情无非就是两个。”
“说来听听。”盛婳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我小叔叔都跟我说了,你找回来的那个皇子——哦, 他还有一个世人不知道的身份, 也就是我的堂弟?就要登基了对吧。”
“嗯。”盛婳唇角噙起一抹笑意,准备听他能分析出什么头头是道的来。
“第一, 你在担心他容不容得下你,会不会变成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毕竟你这么优秀……而且人一旦坐上高位, 就舍不得下来了, 总是免不了疑神疑鬼, 我见多了。”
崔树旌并没有因为祁歇是他素未谋面的堂弟而替他说话,反而神色认真地替她分析道。
盛婳挑了挑眉, 不置可否。
哪怕心知此刻的祁歇不会背叛她,盛婳也无法保证未来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他还能做到初心不改。一个人的性情总是由许许多多的因素造成,她不敢下这个定论,自然也没有出声辩解。
不过等到祁歇真的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她也早就离开这个世界了吧……盛婳心想。
而屋顶上的祁歇听到这些话则是一阵无言,只有眼中露出嘲讽的神色。
这个人根本不知道盛婳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就在那里胡乱猜测。
此刻,除了对得她亲近的崔树旌抱有难言的妒意,祁歇更对他生出了几分厌烦,怎么看怎么碍眼。
见盛婳没有反驳,崔树旌像是受到了鼓舞,接下来的话没来得及过一遍醉意醺然的脑子就脱口而出:
“还有就是你的婚事……”
察觉到盛婳慢悠悠扫过来的视线,崔树旌头皮一麻,终于后知后觉自己说出了什么,嗫嚅着:
“你是不是在担心自己能不能寻到一桩合你心意的婚事?”
盛婳是有封号封地的公主,如今盛瓒驾崩,婚事上有了更多的自由,但也因为守陵耽搁到现在,今年已经十八,朝中那些闲到整天挖掘一些鸡毛蒜皮的老臣早就传了不少闲话。这次祁歇登基,有了主事的人,盛婳更是免不了被催婚的命运。
说这话时,崔树旌的脑子已经有些醒神了,开始偷觑盛婳的神色,语气里带上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而听到这里,上方的祁歇也终于动了一动,面无表情地倾身,企图听得更清晰些。
“这么关心我的婚事?”
酒意上头,看着崔树旌这副局促的样子,盛婳不知怎的有股冲动想要逗逗他。
“我……”崔树旌刚想嘴硬,瞥见盛婳这副醉眼朦胧的情态,又莫名觉得她第二天醒来应该不会记得。
他嘴唇翕动片刻,低声道:“我当然关心啊,你是我在上京最好的朋友,你要是成了婚,我以后可不敢天天来找你玩了,不然有损你的名声。”
到底还是没把真心话吐露半点,崔树旌有些懊恼,怕盛婳悟不出他言外之意,刚想再度开口,却见盛婳打了个小小的酒嗝,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道:
“放心……嗝……我已有对策。”
“对策?”
崔树旌狐疑,是选好了驸马还是避开成婚的对策?看她这副样子,他有些怀疑这只是她敷衍他的话语。
醉酒的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盛婳也不例外。她粉颊生晕,思维也开始跳脱,看着眼前活生生的崔树旌,再想到他明年的“死期”,盛婳突然睁大了双眼,拽住崔树旌的衣袖:
“树旌。”
她第一次这么温柔地叫他名字,崔树旌听在耳里有如过电似的,脸又红了起来:
“什、什么?”
他别过脸不去看那双春水涟涟的眼。
“明年你来上京给我过生日好不好?”
上辈子,崔树旌的死讯就是在她生辰后七日传来。这一次,盛婳想试着避开他身亡的祸事,就算司无咎已经与她达成共识边关不会开战,盛婳也怕出现什么意外。
她却不知道,这句话如同往崔树旌沸腾的心绪里又添了一把柴火,霎时间难以压制的情愫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在他的心原上恣意燃烧起来。
往年盛婳从来不会提出要崔树旌专程来给她过生日的请求。北疆大大小小的事务如狗皮膏药缠身,以至于他年年都只能人未到礼先到。这一次却被盛婳特意邀请,崔树旌很难不往刚刚结束的话题上想。
意识到她暗指的某种可能,他彻底失了平静,呼吸急促道:
“真的?”
盛婳被他灼灼的眼神烫到,咕哝着翻了个身,不耐道:
“当然是真的啊!那还有假……”
她话音刚落的同一时间,屋顶上的人影也僵成了一座雕像,开始向外弥散着一股沉默而冰冷的死寂感,只余墨发在秋风中放肆飞扬。
崔树旌平复了一下过快的心跳,突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郑重其事地对着盛婳躺在草地上的背影道:
“我会对你好的……你放心,明年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会来。”
他说完,盛婳已经睡熟了,鬓发微乱,呼吸恬静。
崔树旌见状,喉结滚动一瞬,手刚想触碰她的肩膀却又像是顾忌着什么缩回,慢慢紧攥成拳。
夜凉如水,他将外衣脱下轻轻覆在她身上,又站起身,将草地上的两个酒壶捡起,踉跄着行过廊庑,对候在那里的春舟小声道:
“你主子睡着了。”
“好,”春舟行了一礼:“小将军慢走。”
“嗯,不用送了,先把她搀回房里吧。”
“是。”
可当春舟绕过长廊,眼前的草地上哪还有盛婳的身影,只有一件余温未消的外衣被孤零零丢弃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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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墙槛窗,屏风玉影。房间里陈设干净,布局雅致,墙上挂着沁人字画,地上仔细铺着绒毯,玄关处摆放着一只细颈白瓷瓶,到处浮动着丝丝缕缕经久不散的兰花清香,一进门就将两人无孔不入地包围起来。
盛婳被一双铁手钳着肩膀箍着腿弯,这双手的主人仿佛余怒未消似的,力道大得她不适地蹙起眉。
她突然间伸手捶了一下身前的胸膛,大声抱怨道:
“轻点,弄疼我了!”
祁歇垂眼看她这副无知无觉的模样,眼中一瞬泛起涟漪又消下,手上终于松了一些力道。
盛婳发觉自己总算能喘顺气来,没再闹腾,而是乖乖寻着他怀里最舒服的地方接着睡。
他身上好闻的气息让她在昏沉间内心一片安宁,仿佛只要被这道木质香气包裹着,她就可以这样放心地陷入梦乡。
祁歇抱着她走向床榻,慢慢将她放下,又为她仔细盖上薄被。
她又皱起了眉,像是不喜欢微凉的、还没被体温捂热的被褥,也不想离开刚刚那个温暖的怀抱似的,半睁起水意迷蒙的眸子,虚空中精准揪住了祁歇的衣角:
“崔树旌……到时候一定要来啊……不许缺席……嗝。”
她大抵不知道自己无意间揪住的是谁的衣角,口中喃喃唤出的又是谁的名字。
“怎么不说话!”酒后的她格外不安分,霸道得非要求个答案,迷迷瞪瞪地坐起身来,一副审问的姿态:
“你是不是不给我面子?”
从她喊出那个名字之后,祁歇便如同被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僵直着身体不动了,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她。
他的衣角连同他的心都被眼前之人牵动着,撩拨着,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却没有一丝欢喜,有的只是从白天压抑到现在、愤怒到无望的悲寂。
还有——想将眼前这个人彻底嵌进怀里、融入骨血里的失控。
他不知怎的再次想到了上辈子她离开前毫无留恋的神情,想到她回去之后可能与崔树旌双宿双栖的美满与幸福,血气涌上大脑,他忽而不管不顾地攥住了她的双肩,逼她直视自己血红的眼睛:
“你看清楚我是谁!”
盛婳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震得呆愣片刻,努力睁开眼睛,眼前覆着的那层水汽渐次散去,她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以及那双宛若行至绝路的困兽般不复往日平静的眼睛。
“祁歇……?”
她莫名察觉到有些危险,眉心蹙得更紧,想将他钳制她的双臂挥开,挥不动,就开始语无伦次地控诉道:
“你怎么在这啊,出去出去,没大没小的,这里是我的房间知道吗?我是你姐姐!你要学会尊重我!……”
她说什么祁歇已经听不进了,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再让她吐出这些令他痛苦无比的字句,猛地倾下身,将那喋喋不休的红唇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