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仙芽还没见过活生生的鹤,这一时看得有趣,便往前走近了些,那只鹤察觉了,张开翅膀,往空中飞去了。
“它怎么飞走了?”李仙芽追上去几步,遗憾地停住了脚,仰头看着青蓝夜空里那一道影子,“它的步态很美,好想同它做朋友。”
公主兀自感慨着鹤的闲绰优美,而她自己跑动起来的样子,又何尝不美?
沈穆走在她的身后,眼睛里落进了她飘飘欲仙的身影,待她站定后,才在她的身侧停住。
“这只鹤是你养的么?”李仙芽依旧望着夜天,“好像不太想与人亲近。”
沈穆摇头,“渊渟湖水域很大,这里又经年无人居住,所以常有仙鹤落脚。”
“这里的确没什么人气儿。”李仙芽想到了断手花的故事,往周遭看了一眼,灯火稀疏,湖烟飘渺,还有零星的青蓝小虫在飞,不免有些胆寒,“断手花的故事,是不是你说给二哥哥听的?他用来吓我……”
公主说着,侧身看他,明净的眼睛里盛着一轮温柔的月亮。
“公主怕?”他垂下眼睛看她,唇边有若有似无的笑,“臣可以去公主的梦里。”
他说话的时候微微低头,离她很近,近到快要呼吸相接的距离,李仙芽能清楚地看到他黑而浓密的眼睫,视线闪躲向下,看到了他白皙脖颈上的一粒痣。
“沈穆,你向来这般胆大?”她按下起伏的心跳,转过视线平视前方,慢慢地走,“我不喜欢。”
沈穆也慢慢行在李仙芽的身边,公主说不喜欢的嗓音轻跃,像是温柔抚岸的水波。
他的神情没有任何起伏,甚至眼尾还是笑的,好像也没打算回应公主的话,就在这时,忽然有悠扬古朴的埙声响起,李仙芽知道这是二哥哥传过来的讯号。
应该做些什么呢?就这么比肩而行也很好吧?
那自己要不要主动靠上他的肩?
李仙芽纠结着,身边人忽然顿住了脚步,看向她。
“讨厌还是喜欢。”他看着她的眼神不算清白,嗓音静肃,“来我耳边说。”
第22章 香泛金卮
心跳像是漏了一拍。
不敢看, 怕撞上他的眼睛,泄露出一星半点的心意无措。
埙声打破了这一场安静,像悠长不扰人的白梅香, 提醒着李仙芽,她该要有所动作了,好来打消一阐提的求亲之念。
所以,沈穆是在提醒她吗?
那就到他的耳边说吧。
李仙芽这样想着, 在埙声的催促下踮起了脚, 往他的耳边去。
越靠近心越跳,越靠近,他身上清柏干净的味道就越清晰。
在靠近他耳朵的那一瞬, 李仙芽的脚下有些不稳, 手便扶上了沈穆的手臂,触到的那一瞬间她便弹开了,然而他却抓住了她的。
“别动。”他却低下头来, 靠近了她的耳朵,“国主在看。”
李仙芽的耳朵就竖起来了,手臂安静下来, 闷声说了一句知道了。
那一声轻笑又响在她的头顶。
李仙芽就仰头看, 眼神里有些不忿:好像每次她说知道了, 他都会轻笑一声, 她敢说,倘或她不是公主之尊,说不得沈穆会笑的更加肆无忌惮。
“你总笑什么。”她的视线同他的撞在一起,看到了他斜飞入鬓的浓眉下, 那双毫无杂色的清澈眼眸,不免违心道, “……又不好看。”
她的嗓音里带着一点儿怨怼的意味,沈穆却不恼,只转过头目视着前方,唯有微微上扬的眼尾,昭示着他此时的好心情。
“……一阐提很执着。”他闲闲一句,同她搭话道。
“也不知道为什么。”李仙芽也无比好奇这个问题,闻言细想着,脚步轻轻向前去,“四年前,我从妙法莲花会上偷跑出来,恰巧遇上他同售卖香饮子的店主理论,我便为他会了账,又带他游历了神都城……”
李仙芽一边回想一边无奈地挠了挠鬓边,“曼度国的衣裳不辨男女,他那时候嗓音也很孩子气,我还以为她是个女儿家呢,再加上年纪相仿的缘故,我与他很是谈得来,却不知道他会如此执着。”
沈穆随着她的脚步也慢慢向前行,不疾不徐,在湖岸边留下两道浅浅的脚印。
“公主与他,可曾有过什么许诺?”
怎么会有许诺呢?大抵就是些女儿家之间的体己话,他说他没有阿娘,她说好巧我也没有,于是两个人背靠着洛河想妈妈。
说什么了吗?好像她说起以后不想嫁人的事,十八岁之后,要走遍神州,去寻找阿娘。
想到这儿,李仙芽就生气起来。
“分明和他说过的啊!”她想到这里,眉头微微蹙起,“我分明和他说过,此生不会嫁人,他既倾慕于我,如何会做出四年如一日求娶这等荒唐事?”
也许是配合着公主的情绪,湖水往岸边涌来,沈穆轻拽了她的手臂一下,将她往外拉开一些。
“也许公主与一阐提之间,需要谈一谈。”
他拉住自己手臂的那一下,很有力,却又感觉不到拉扯感,仿佛还有一只手,在无形地护着她。
听见沈穆的话,李仙芽下意识地摇摇头,“……无视我心意的人,不想同他交谈。”
分明是纤柔的女儿家,脾气犟起来时却多了几分坚毅的气质,沈穆嗯了一声,声音轻轻,像是在应和她。
“或许明日,他的心里就有数了。”
会吗?李仙芽一霎失神。
如果当真如此,可就太好了,她向前慢慢行,彼此不说话,吹着晚风倒也温柔。
不合时宜的埙声又响起来了,先前吹的也许是杏花天影,这会儿却急转而上,吹起了苏武牧羊,一声紧过一声,像是在催促什么。
李仙芽心就一横:想叫一阐提彻底死心回曼度国,就要做到极致。
身边人还在走着,她想了想,轻轻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侧。
触感很好,春季的澜袍不算厚,她靠着的这一处坚硬劲瘦、肌骨有力。
身边人没有闪躲,而是让她依着,脚下步履不停。
公主的心跳加快,埙声却慢了下来,又变回了从容悠扬的曲调。
二哥哥,要的就是这个吧……
就这么不说话,慢慢走也很好。
她往他的方向悄悄看去,胸口随着喘息微微起伏着,下颌线被灯色勾勒的很好看。
他最会替皇帝舅舅办事了,不就是陪公主做一场戏么?对他而言,不过是寻常事。
于是她也心安理得下来。
夜天很安静,湖烟无边,水波向岸上轻漫,她与他的身高差将将好,不至于让自己的脑袋太辛苦,可惜这般走着不太稳当,好像需要挽着他的手臂才好。
于是她忽然看见,他的手臂架起来一些,李仙芽低头算着距离,一只手能塞进去。
李仙芽就勾上了他的臂弯。
此生第一次,同除了舅舅、哥哥以外的郎君如此亲近,那他呢?
李仙芽静下心去听他的动静,可他安静地像深海,连呼吸声都是细微的、不易察觉的。
看来这对他来说,很平常。
“……即便他信了,可还是会在神都城里住上十天半个月。这期间,你还要暂时留宿在这里。”她延续着方才他说的有关于一阐提的分析,轻声同他搭着话,“晓起,从这里出去进宫上值,夜晚,也要从宫中回到这里来……你的家人可会担心?”
沈穆说不会,然而下一刻他却说到了出神都的事,“出神都公干之事,一向有之,倘或国主信了,我便借公事脱身即可。”
李仙芽哦了一声,下意识地把脑袋从他的肩膀上抬起来。
虽然这是他应臣子该做的事、该说的话,却叫李仙芽心里略有失望:原来他对与自己同居一府之事,非常避嫌,以至于要借公干脱身。
她嗯了一声,把视线转向眼前飞来的零星的青蓝小虫。
肩膀上那份云一般轻柔的分量,一瞬离开,沈穆面色不改,只略偏头看她,只见她视线向前,眼睛随着眼前的萤星走,也许是想要去触碰,她伸出手指在空中抓了抓,萤星在她伸展开的指隙间穿梭,勾勒出纤纤的弧度。
公主的手很美,小小的,纤细而柔婉,在夜天里抓啊抓,抓了空也快乐。
晴眉踩着悠扬的埙声来,轻声道:“公主,国主在那里闹将起来了,二大王正在努力控制局面,您与驸马先慢慢往回走,必要时候,可能还需要当着国主的面,再将戏做的极致些。”
李仙芽的心神从萤星上收回来,隐约似乎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哭闹声,她有些担心,不免看向沈穆。
沈穆对上了她的视线,眼睛盛着萤星的微光,他点了点头,将手虚虚一揽李仙芽,往回慢慢行去。
晚香玉围成的隔断之后,一阐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声音直冲云霄,简直要把月亮上的神仙嚎下来。
“小鹅她,她怎么能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是谁,他有我英俊吗?有我财大气粗吗?他怎么敢!”他咬牙切齿地拿拳头捶地,哭的鼻涕眼泪哗哗的,“沈穆!我要把你千刀万剐!”
李灵均歪在一旁,无可奈何的同时又有点嫌吵:海外佛国人发脾气的样子,真的很幼稚,难以想象,这可是一国之主啊。
“阿提啊,哭也不能解决问题啊!你要面对现实……”他凑到一阐提的身边,试图把他扶起来,结果却被他反手一胳膊,抡到了一边儿,“你这人!我可是和你一伙的!”
一阐提也觉得自己哭的有点吵,略微降下来点音量,坐在地上抹眼泪。
“我还怎么回曼度国?怎么面对三万万曼度国的百姓?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死的话,我可以去你的葬仪上吹唢呐,这可是上国最高的待遇了,寻常人都请不到本大王。”李灵均开始胡言乱语,又过去扶他,“你最好上午去世,因为我上午的口腔、丹田、呼吸、状态最好,连二八板都吹得,包管人人听了泪如雨下……”
一阐提被他一连串的胡说八道震住了,一时忘记了哭,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一拳头打在李灵均的胸口,直把他打的差点没吐血而亡。
“我不信,说不得是你们安排好的,”一阐提冷静下来之后,就开始一边回想着一边说,“也不知哪里来的埙声,不合时宜、奇奇怪怪,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李灵均眼睛眨了一下,一瞬又恢复了正常。
“月夜良宵,玉人并肩而行,此情此景,有点乐曲伴着,岂不是非常应景?谁像咱们啊,干巴巴地看,干巴巴地哭,一点儿意境都没有。”
“我也可以吹葫芦丝……”一阐提说着又哭起来,“我要在这里等着小鹅,我要看着她的眼睛,才知道是真是假。”
李灵均方才早就使了眼色给晴眉,此时也不担心,只劝慰他道,“这里就是渊渟湖出来的必经之处,你我埋伏在这里,待小鹅与驸马出来时,咱们跳出来,吓他们一吓,你瞧,小鹅肯定会躲进驸马的怀里——”
一阐提闻言又要哭,李灵均连忙给了自己一个巴掌,示意他自己说错话了,讨好似的把一阐提搀扶到了一旁的凉亭里坐下,静静等待。
这一头李仙芽和沈穆得了晴眉的情报,转身往回走。
因为知道一阐提在闹,李仙芽的心里便惴惴不安起来,走路就走的漫不经心。
晴眉在一旁看了看二大王和一阐提的方向,轻声提醒公主,“公主与驸马还是要表现的亲密些,国主就坐在斜前方的小亭里。”
李仙芽点点头,又是闷闷地一声知道了,正不知该如何表达亲密时,忽见身边人扬起了手,在空中虚虚抓了一把,然后攥紧了拳头,放在了李仙芽的眼前。
“是什么?”李仙芽停住了脚步,好奇地仰头问他。
沈穆不置可否,示意她自己来看,李仙芽来了兴趣,抬手轻轻拨开他的手指,低头把眼睛凑近了看。
黑洞洞的手掌心像是有一点蓝光,李仙芽越凑越近,长而密的眼睫毛就轻触在他的手指上,偶一眨眼,便能感受到轻羽刮过的轻微酥痒。
“你就这么随意一出手,就捉到了一只萤星?”李仙芽极为震惊,手指又拨了拨他的手指,却在猝不及防地下一刻,他张开了手,萤星从他的手心里飞了出去。
李仙芽的视线随着青蓝色的萤星一路向天,回过神来之后,才发现他牵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大她许多,李仙芽低头看,竹骨一般清隽修长的手指,轻牵着她纤而软的指尖,像是牵住了什么珍稀至宝,生疏的触碰中,带了几分珍而重之。
身边人无甚反应,眉眼风雨不动的,李仙芽却面热心跳,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她被他牵着走,动作虽轻缓,可脚下免不得一个踉跄,吓得晴眉往前来,托住了公主的手肘。
“您仔细些……”晴眉轻声叮嘱着,抬头忽然看到公主的脸红的不像话,眼睛里也有些困顿之色,吓得心里一咯噔,“您怎么了?不是又发热了吧?”
公主有无缘无故就发热的前科,晴眉没有多想,正想上前为公主试温,忽然想到了前方四五丈远的小亭里,国主正炯炯有神的看着,一时愣在了原地,不敢再有动作。
李仙芽脑子里稀里糊涂的,听着晴眉这样说,自顾自嘀咕着,用自己的手背给自己试了试温。
“不热啊……”她正反都试了试,还把那只被牵住的手从沈穆的手里拿出来,又在自己的额头上试了试,“我也试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