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温柔平和的嗓音,安抚了晴眉和鹿梦的心,二人镇定了心神,一人去安顿内侍宫娥,一人往仙居苑里取换洗的衣衫,一时间,除了守在亭外的内侍官,琉璃亭中只余下李仙芽一人。
金蟾蜍在琉璃盅里鼓着眼睛蓄势待发,李仙芽安静伏案,难免想东想西。
先前她在瑶光殿的基座下,捉到了这只会发光的金背蟾蜍。
彼时它正潜伏在白玉基座上,背上一点一点发着浅金色的光,估算着位置,正正好在寝殿的下方。
扰她清梦的罪魁祸首。
她向来不怕什么蛇虫鼠蚁,只拿琉璃盅捉了带回寝殿,又因这只蟾蜍金背生浅金色的光,委实是个稀罕物,故而才叫一整个九洲池未睡的宫人们来瞧,岂料刚吹熄了灯,瑶光殿外就有奇奇怪怪的响动。
这里唯她一人居住,平日里来往进出之人极少,最是清净自在的所在,今夜刚捉了金背蟾蜍,就有异动,难免会使人将两件事联想在一起。
彼时情势不明,她捧着琉璃盅悄悄出了寝殿,却撞上了那人……
百骑司,沈穆。
蟾蜍鼓着腮帮子又叫了几声,背上的金光渐渐微弱下来,李仙芽的心却似在敲《破阵曲》,一声大过一声去。
李仙芽知道百骑司。
先帝遴选京官、皇族、公侯的子弟、组成百骑司,专职护卫天子,监视天下,人人都非池中物,一身通天的本领,乃是不折不扣的天子近臣。
拿匕首抵住自己的那个人,身量很高,暗夜里只能看见他身形劲瘦颀长,可箍住自己的臂膀却十分有力,以至自己难以逃脱。
他身上有柏子香的清气,倘或不是置身险地,还能闲问一道香方。
可惜看他的架势,是敌非友。
视线落回至石桌上的琉璃盅,蟾蜍背上浅浅一片金,比一旁瓷盘上点着的烛,还要明亮些。
人一旦安静下来,便会想东想西。
晴眉与鹿梦担心的事,也是她彻夜不能寐的缘由。
天恩浩荡,倘或舅舅当真要将她出降海外,那她又该如何?
她的心全牵记在阿娘那里,若真的出了海,恐怕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原本平复下来的心,此刻又烦乱起来,像是与她心意相通似的,琉璃盅里的金背蟾蜍,肚子咕咕几声,背上的金光,又一寸一寸地亮起来。
李仙芽在臂弯里埋首,暗暗下定了决心:倘或舅舅真的答应了曼度国主,那她只有以死相抗了。
正想到决绝时,鹿梦取了衫子回来,在她的耳边轻声道:“……晴眉在正殿里同百骑司的人交涉,才知晓他们果真是为了这稀罕物来的,百骑司为圣上办事,想来是圣上要它。”
李仙芽原就在心里恼着舅舅,此时听到这儿,没来由地起了逆反心。
“哪有这般巧的事?这只蟾蜍生在我寝殿之下,今夜才现身,他说要就要了?分明是方才瞧见了,才寻出这个借口。”
鹿梦为公主系上衣衫,想了想说道:“那奴婢就叫晴眉打发他走?只说没瞧见什么金背蟾蜍就是了。”
李仙芽穿戴好,将琉璃盅捧在手心,额心微微蹙起一道,“不成,那人方才见过我……”
她嘱咐鹿梦,“你只叫晴眉将人打发走,横竖那人不敢从我手里生抢。”
鹿梦应了声,转身就往瑶光殿里去了。
这厢瑶光殿外,一道孤清的身影站在阑干旁,协同百骑司做事的千牛卫中郎将崔万鼓手握刀头,走过来同他低声说话。
“……公主同寻常人不一样。四年前的法华会,她为皇太后捧净瓶,人人都以为她是入世的龙女,连青龙寺的住持,都要尊称她一声上真仙师。倘或金背蟾蜍真在公主手里,恐怕只能圣上亲自来取。”
手臂上的痛意隐约还在,沈穆心神回转,轻嗯一声道:“原来是她。”
知晓金背蟾蜍有着落了,崔万鼓明显放松下来,笑道:“瞧你的样子,像是不知道似的。你记不记得四年前的法华会,你我遥遥看了公主一眼,我心生向往,同你连声感慨时,你说了什么?”
见沈穆眼神探询,崔万鼓嗤笑一声,“你说,端坐莲花台的菩萨尚有三分笑模样,她却冷若冰霜,不好惹。”
沈穆剑眉微挑,不置可否,顿了一时转开了话题,“圣意难违,你我还是办事要紧。”
“公主不愿现身,咱们难不成生抢?如今因着曼度国求娶一事,公主正同圣上闹着别扭,这事如何办,沈帅给个章程。”
崔万鼓显然是不愿意得罪上真公主,见沈穆拧眉,似乎在想着什么,这便将双肘架在了阑干上,喋喋不休。
“除非是中书省那位谏议大夫裴长思来,公主说不得还会给几分面子,否则想都别想。”
白玉阑干一声脆响,是沈穆的刀柄撞了一下,他转身向瑶光殿外行去,袍角隐入了寂夜。
肩披冷月,沈穆往瑶光殿以南去。
他是追踪循迹的高手,适才在廊庑下撞见上真公主之后,他便知悉了她的去处,只是彼时公主衣衫滑落,他才折返而去。
琉璃亭在瑶光殿以南,不过三五百丈的距离,沈穆踏上了涉水桥,只走了几步,便感受到了春水的刺骨。
他向桥尽头那座小亭看过去,周遭静深而黑,唯有亭中一点金光闪动,像是夜空里的一颗小星。
再走近一些,便能看见石桌上趴伏着一道纤细单薄的身影,她似乎睡着了,那点微弱的金光在她的额上跃动,随着她匀停的呼吸,忽而亮在秀挺的鼻尖儿,忽而又亮在微翘的口唇。
她像雪,又像冻在山间的飞瀑,看似流动,却又安静地入眠。
再快要近前的时候,琉璃亭旁伫立的内侍官拦住了他,恭敬地问起他的来意。
沈穆往上真公主那再看一眼,思索片刻之后照实说道:“百骑司指挥沈穆,求见公主。”
内侍官客客气气地请他离去,“沈帅也看到了,公主在亭中小憩,不便召见。”
沈穆的视线不离石桌上那盏琉璃盅,手指一抬,一粒银镖飞出去,叮咣一声脆响,落在了石桌上。
睡着了的公主倏地抬起头,茫然地往他这里看过来,一双极美的眼睛对焦了许久,方才看清是谁。
李仙芽第一时间将装了蟾蜍的琉璃盏抱在了怀里。
“大胆。”
性子温柔的女儿家,连发脾气都很柔软。
沈穆向她揖首,又走近了几步,“二更三点时,圣上梦见了一只金背蟾蜍,命臣遍搜宫闱,以致冲撞了公主,是臣的罪过。”
李仙芽将将睡醒,耳目还不清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将他的话听明白。
前头是说舅舅做梦梦见了一只金背蟾蜍,后面一句是对方才擒住她表示抱歉。
“一边说着罪过,一边向我丢暗器,沈穆,我看你并不知罪。”
她的嗓音在流水声里显出了几分稚柔,同平日里的清冷有些许的割裂。
沈穆又道了一句抱歉,“请公主将金背蟾蜍赐给臣,好教臣回去复命。”
李仙芽觉得很可笑。
怎么会这么巧,她将将捉到一只稀罕物,那一头舅舅就做了一个金背蟾蜍的梦,她怎么那么不信呢?
再者说了,舅舅还存着让她出降海外的念头,她才不要把金背蟾蜍交给他。
还有眼前这个人,一言不发就将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那一刻若不是她冷静,匕首就会立时割破她的喉咙。
她冷冷地看着沈穆,旋即站起了身,将琉璃盅向着湖面倾斜。
“你要啊?”她一边说着,一边扭开了琉璃盅的盖子,金背蟾蜍感受到了来自湖面的风,咕呱一声撑开了后腿,跃入了湖中。
她指了指湖面,“给你了。”
在片刻的寂静之后,李仙芽就看见眼前这位百骑司指挥,一个飞身便扑进了湖水里。
第3章 我求长生
九洲池相连洛水,一路奔流向东,即便春夜的风温吞,可水下却不减冰凉刺骨。
李仙芽先前下过水,水线不过才没小腿而已,上岸时就已经又冻又麻,更遑论琉璃亭建在池水最深处,而此刻沈穆又一整个人都侵在了河水里。
此时夜深如井,唯有琉璃亭四角点了地灯,在水面形成半弧形的光亮,沈穆跳下去的那一方水面,起先还翻腾着水花,李仙芽眨一眨眼的功夫,水面便回复了平静。
她不是心狠之人,方才一时负气放走了金背蟾蜍,此时看池水深不可测,沈穆已然没了动静,难免心跳加剧,慌乱起来。
好在晴眉和鹿梦领着瑶光殿的内侍宫娥奔过来,见公主孤零零一人站在湖边,这便簇拥了上去,用棉巾将公主包裹住。
“公主,方才远远地看见有人跃入水中,是谁?”晴眉拥着公主的肩,问了一句,又觉出公主在微微发着抖,顿时急切起来,“公主可是冻着了?春夜水冷,又是在湖边,奴婢送您回寝殿。”
李仙芽眼望着池水,只觉身子冰冷,听见晴眉关切的问话,她下意识地摇摇头,靠在晴眉的身上。
“是那只金背蟾蜍……”
鹿梦低头看看公主手里空空的琉璃盅,顿时明白了,在一旁扶住了公主的手臂,轻声安慰着。
“……跑了就跑了,这下那百骑司的人也没由头在这里乱窜了。”
主仆几人正说着话,闻听水廊尽头有踢踢踏踏的踩水之声,往水廊上看去,一群身着绯色劲衣的士兵执刀而来,打头之人身材高大,面目粗犷,正是千牛卫中郎将崔万鼓。
他不敢走近,只在离琉璃亭三丈之远的地方拱手问礼,口呼贵主金安。
“臣斗胆,敢问沈指挥目下何在?”
宫娥们不愿搭理百骑司的人,李仙芽却非跋扈,只拿手指往池水上指去。
“他在水里。”
这下不光百骑司的人震惊,连李仙芽身边的侍从宫娥,面上都有了错愕之色。
崔万鼓不敢质疑公主,只道了一声得罪,“沈指挥虽然祖籍江淮,但臣也不知他的水性如何,为防意外,臣还是要派人下水探看,还请贵主允准。”
一言尽了,崔万鼓斗胆觑向公主,但见此刻夜天深暗,公主被人群簇拥着,裹在一袭素纱衫子里,整个人纤细、单薄,又因为沾染了些许水汽的缘故,令她就像一篇褪了色的诗,干净又柔软。
那一时的负气随着沈穆的入水而消解大半,李仙芽微微点头,便见崔万鼓挥手的一瞬,便有三五个人跃入水中,往有声响处泗去。
其实这时候已然与她无关了:金背蟾蜍回归池水,百骑司既敢深夜惊扰她,那便自行去捉便是,至于那位百骑司的指挥,她又何必管他死活?
于是宫娥内侍簇拥着公主走出了琉璃亭,踏上水廊,一直走上了岸,脚下便有了石砖的夯实感。只是李仙芽的心到底还是有些微的烦乱,忍不住顿住脚步,回身往琉璃亭的方向看去。
静夜沉沉,水中人已上岸,头发、衣衫皆已湿透,就那样湿淋淋地站着,从李仙芽这里看去,他的衣襟捧起半边,其中裹着一件会动之物,发着黯弱的金光。
偌大的九洲池,他竟能在几息之间捉到金背蟾蜍,果真有驾海擎天的本事。
也许是注意到了岸上的声动,琉璃亭中人往李仙芽的方向看来,因他手中有光,李仙芽能看见他被点亮的浓眉深睫下,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距离不算近,李仙芽其实看不清他这一眼的情绪,只将视线移开,转过身去。
“没了金背蟾蜍,琉璃盅也无用了。”她将琉璃盅递在了鹿梦的手上,眼神疏离,“赐给百骑司。”
鹿梦微怔之后称是,双手接过琉璃盅,仔细捧着往琉璃亭去了。
晴眉便陪着公主慢慢向回走,见公主步履轻而缓,似乎在想着什么,不免笑着同公主递话。
“……圣上赐下来的波斯琉璃盅,说不要就不要了?倒是便宜百骑司那些虎狼了。”
李仙芽安静地听着晴眉说话,一时才轻声应她,“我知道百骑司,却不知为何称他们为虎狼?”
“先帝一手创建出来的先遣前锋察子,打仗查案捉拿案犯随意杀人——”晴眉知道公主平日里不爱听朝堂这些个事,这便为她详解,她附上公主的耳朵,用极小的声音说道,“这些人天地不怕,纵是后妃亲王都敢杀。前岁湛王贪腐案,当地官员不敢审不敢拿,百骑司的人便千里奔袭过去,连夜拿了湛王的人头回京复命。”
李仙芽听着,一时才问道,“湛王可冤?”
“抄家的时候,抄出了八百石胡椒,九百万两白银,您觉得他冤吗?”晴眉笑着说,“抄家那天,一整个湛江城的百姓都出来舞龙舞狮,鞭炮都放了成千上万响,可见湛王有多天怒人怨。”
李仙芽嗯了一声,晴眉等着公主的下文,却见着瑶光殿已至,公主跨过门槛,神色惫懒地往寝殿走去了。
晴眉心知公主累了,这便命人去烧水、备衣、熏香,服侍着公主歇下不提。
这一头鹿梦捧着琉璃盅而来,只将物件递过去,冷声道:“公主不要了的,给你关蟾蜍。”
崔万鼓正站在沈穆的身侧,伸手接了,倒是恭敬地拱了手称谢,“惊扰了贵主安眠,是臣子的不是,还请姐姐在贵主面前美言几句。”
鹿梦懒怠同他们搭话,冷冷地看了沈穆一眼,见他意态阑珊地站着,倘或不是他身沾水汽的话,还以为他在湖边赏景。
她对这位沈指挥没什么好感,领着身后的小内侍掉头走了。
崔万鼓望着这小宫娥离去的身影,不免甜笑出声,将琉璃盅递给了沈穆。
“公主是怎么知道我怕蟾蜍的?竟然还送了一只这么漂亮的琉璃盒子给我。”
沈穆无言接过,将蟾蜍倒扣进盅,旋即盖上了盖子。金背蟾蜍恢复了平静,在盅里瞪着两粒黑眼珠气鼓鼓。
崔万鼓见沈穆不接腔,倒也不尴尬,笑着给自己解了个围,“这只神物原就是待在这亭子下方的?竟这般因缘际会地教你给逮住了。话说回来,你又不擅水性,怎么就跳下去了呢?”
浑身湿透的情况下,哪怕是叫温风吹着,都只觉冰凉刺骨。沈穆径自往九洲池苑的出处而去,惹得崔万鼓在后头絮絮叨叨地追他。
“你这不要命的劲,但凡给我三成,我都早加官晋爵享清福去咯。”
沈穆不置可否,只领兵回了玄武门换衣休整,到得云树开清晓的那一刻,便往乾阳殿复命去了。
乾阳殿后是圣上的寝殿,翊明帝李玄素一夜未眠,直将眼睛熬的通红。
临近晓起了,他倦怠着双眼,接过内侍奉上的茶水,一口饮尽之后方才有了些精神。
“沈穆去了瑶光殿?”夜里有上奏,故而翊明帝对百骑司的行踪了如指掌,他有些头痛,闭着眼睛问话,“小鹅随朕,睡觉浅容易醒,沈穆偏还领了人去搅扰,回头她闹起来,岂不是又叫朕背锅?”
内侍唤做阮春,此时陪着笑应道:“……想来一整个神宫,唯有九洲池苑有水有石,神物蟾蜍出没的可能性便会大一些。沈指挥是查案追踪的能手,自然会往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