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侯也在。”沈穆似乎笑了一下,旋即站起了身,像是放弃了什么,提脚便走,到了院门前的时候,顿足,“它是我家中狗儿所产,待它好些。”
常安闻言,恭敬称是,待看着那道孤高的身影拐出院外,忽然品咂出些许落寞。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公主说走就走了,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驸马的心中,一定有不得劲的地方。”
常安身边的同伴点头说是,一边将猫儿狗儿的家伙什收拾着,一边说道,“……这么些时日看下来,驸马倒不似传闻里那般人恶鬼憎。有时候在院外远远地看着,驸马与公主咬耳朵玩闹的光景,就觉得日子啊可真畅快,没什么活计,吃吃喝喝,比在九州池里啊,还要舒坦。”
“不想着往上升一两阶了?”常安就笑他不思进取,“醒醒,往后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呢。”
同伴说是,两个人便慢慢收拾着,到了晚间再回九州池复命,小白狗穷奇进了陌生的地方,起先还缩在常安的怀里不动弹,后来就敢东张西望了,进了瑶光殿,公主正在灯下展信瞧,小白狗看见了她,嗷嗷叫起来。
李仙芽看见小白狗穷奇和厝厝,搁下手中信,蹲下来就把穷奇捧了起来,摸摸痊愈的爪子,难免感慨。
“小狗儿愈合的可真快——可有十几日?腿就好了。”公主欢快地说着,呼出的气息在穷奇的白毛上起伏,像是寒风吹拂雪山,有种清清冷冷的调性,“从今往后,瑶光殿就是你的新家了,这里比嘉豫门下的公主府要清冷一些,但也一样有山有水,有人专陪你玩儿。”
公主抱着穷奇轻声说着话,常安大着胆子说起去接穷奇时遇上的人与事,“……小底去接小白与厝厝的时候,正撞上了沈统领,很奇怪,那里冷清清的,他却一个人坐在椅上,像是在闭目养神,小底要把小白厝厝接走,他不让小白走,到末了却又说罢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陷在小白狗脊背上软绒绒毛发里的手不动了,须臾过后,微动的指尖就有些烦躁的意味。
“那里原就是他的宅子,就是住在里面也没什么稀奇。快些把公主府的招牌换下来才好,省的他以为我非他不可,”李仙芽还记着他说不陪自己的仇,有些不高兴地说道,“谁准你提他了……”
常安瞧出来公主的躁郁不安,连忙认错,公主却觉察出自己的躁郁,看他的眼神就含了点歉意。
“他还说什么了?”公主逗弄狗儿的心淡了,把小白狗放在了地上,“算了,我也不想听。”
她矛盾的样子叫常安看着不安,更加不敢再提沈穆的后续,只唤着狗儿往外去了。
殿中独剩下她一人了,抚抚手边桌,一尘不染,九州池的夜静而深,公主的情绪却躁郁不安。
她顺手拿起没看完的书信,也不唤人陪着,只自己提着一盏镶玉小灯笼,从侧殿门出去,慢慢往琉璃亭去了。
已不是春夜了,初夏的风在湖上已显凉爽,公主在莹莹一团火下看信,黑色的字迹慢慢散开,像是在水里洇开了。
眼睛花了,好在耳朵还清明,遥遥地听见池苑外有打更人的声音,九州池苑至西的围墙外就是嘉御门下,与凡世比邻而居。
打更人喊子时三更,又喊明日天晴,又是个平安无事的日子,公主竖起耳朵听,却似乎又听见伐木的声音,也许是管建造的内官在修剪花木。
良久又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是禁军巡视到这里了。
结识了沈穆才知道,百骑司同禁军互相协作,却又包罗万象,必要的时候也会在宫里巡行,畅行无阻。
所以才会有那一回的擅闯。
公主起了一点探究的心,依旧执信提灯,站起身往九州池苑的大门处去,这里是她的领地,不要人跟,只一人一灯便去了。
快到门下的时候,却正见几位着官服的男子向这里来,行在最外侧的男子青衫青袍,眉目如画,行在九州池苑的围墙下,免不得向上看去,脚步不停,眉眼间似有眷恋之情。
公主恰好行出苑门,几位官员躲避不及,奇奇行跪拜礼,李仙芽匀停了气息,颔首叫起。
“臣等集议至深夜,不想唐突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裴长思率先请罪,侧身忘同僚的一眼中,略有几分腼腆情意,“这般晚了,公主为何走出瑶台?”
遇不见想见的那个人,李仙芽略感无趣,“不过是愿意走一走罢了。”
看着眼前略带一两分乖慵的公主,裴长思免不得心潮澎湃,同僚不敢近窥娇颜,又见裴长思一味攀谈,纷纷告辞先行,只余下裴长思站在九州池苑的门前,意图同公主搭话。
李仙芽很奇怪他的停步不走,想了想便也不再管他,转身欲走的同时,忽听身后有膝盖着地的声音,回身一看,裴长思已然跪在了地上,眼神恳切地看着自己。
“臣对公主之心,旷日持久。前些时日面对公主的相请,臣手足无措,以致错失良机,此后终日懊悔。万幸公主还愿意再给臣机会,臣自当倾心以待,定不再负公主。”
他好奇怪。
李仙芽觉得他误会了什么。
“起来说话。”李仙芽其实并不太想同他多说什么,想了想她有仁心慈爱的名声在,便分出几分心力同他解释几句,“不过是应付国主的一场戏,无需在意。我不日便会前往海外寻母,没有出降的打算。”
裴长思便显出了失落的神色,李仙芽不愿看臣子难堪,扬了扬手中的信,笑说,“由你润色过的语句,果然情真意切。夜深露重,裴卿早些出宫吧。”
“公主既愿意走一走,臣斗胆请陪。臣不才,尚有几分吟风颂月的才情……”
李仙芽有些厌倦了,安静站了一时,摇了摇头,“我并不愿意与你同行。”
裴长思的面上显出了哀肯的神情,这十几日以来,他的确没日没夜地,沉浸在懊悔的情绪里,此时见公主直白地说出了不愿意同行的话,免不得悲从中来,整个人都委顿下去,像个颓唐的士子。
“臣不明白——”他缓缓跪下去,鼓起勇气问道,“十几日之前,公主还待臣情真意切,为何今日又如此果决,臣斗胆问一句,可是因为沈穆,沈统领。”
在这样寂静无声的夜色里,猛然听到沈穆这两个字,李仙芽的心忽然就像是被什么重击了一下,呼吸暂停。
“与他无关。”她艰难地说道,面对眼前跪地落泪的臣子,好一时才缓过心神,直言道,“我只是单纯的不喜欢你。”
在听到公主这句话后,裴长思的头便垂了下去,像是方才那一问已经用尽了自己的全部心力,再也无力支撑此时的情绪。
李仙芽不做停留,转身欲进池苑,却在眼神回还的一刹那,看到了茂茂树影下,有一道孤高身影正扶腰刀而站,树影撞撞,使人看不清他的相貌,可浑身的凌厉与森冷却叫人神湛骨寒。
第67章 半边明镜
他站在龙柏树下, 面容被深暗遮了大半,夜色为他颀长的身形勾勒了一圈暗影,宽肩细腰, 尤其好看。
腰刀刀柄上扬,他扶刀的手指形状清晰,夜色在棱角锋利的指节间流淌,公主的视线落在那双好看的手上, 心田微澜潮生。
已经过去的、好几个春夜, 急促的呼吸是它的背景声,从花下来,从窗外来, 从她的脖颈绕后而来, 再游移向下,钻进她纤白皮肤下细薄的血管里……
她免不得燥热起来,暗自疑心自己近来凡心躁动, 不过是看到了那人的一抹暗影,竟然能联想到握云携雨之事上去。
好在裴长思起身的动作惊动了她,李仙芽把心神从龙柏树下收回, 假做看不见, 一闪身进了九州池苑的大门。
人进了门, 可心还在龙柏树下打转, 她是不拘束的女儿家,左右张望,见远处走来个提灯小内侍,忙叫他搬来几块石头, 踩了上去趴在围墙菱形的花洞上,悄悄向外看。
龙柏树在视线受阻的地方, 裴长思正路过那里,问候过后,再说话的声音略显冷淡。
“听闻沈统领持身正大,缘何会在此时此夜,在公主仙居外帘窥壁听?”
裴长思文人傲骨,想来方才在九州池苑门前的一幕全叫沈穆看到了,又思及沈穆同公主假扮了数日的夫妻,虽说公主否认与他生情,可心里的膈应却在此刻上涌。
李仙芽在墙里将他的话收入耳中,不免心向下一沉,说不出来什么滋味,再竖耳去听,沈穆的声音迟迟未起,良久才开言。
“持身正大?”沈穆嗓音冷洌,不可一世的意味,“溢美之词,本统领收下了。”
裴长思显然是被噎了一下,好一时都没有开口,李仙芽在墙内听到了踩枝踏叶的声音,也许是沈穆从龙柏树下走了出来,他说少陪,像是要无视裴长思的存在,自顾自走了。
然而裴长思却不甘心,道了一声留步,似乎追上了几步,语声急促。
“沈穆,打一开始,公主选定的驸马人选就是我,你不过是我因故不来的候补,倘或你以为区区几日的相处,就能叫公主倾心与你,恐怕是痴人做梦。”
这话原原本本地传进了围墙内,公主听着刺耳,免不得更关切沈穆会如何回应,于是将耳朵贴的更近。
“何故不来?是四神足踟蹰不敢下楼,还是怕人以为你攀高接贵,毁了自家清流的名声?”沈穆的声音一路冷下去,恍惚让人以为这初夏的夜,竟倒起了春寒,“冬病夏治,与其在此地肝肠寸断,裴谏垣不如服一剂温胆汤,养一养自己的鼠胆。”
裴长思闻言勃然大怒,然而他是持重的读书人,再怒都不会显露,只听有急速的脚步之声,显是他拂袖而去了。
李仙芽在墙内听着,心里没来由的痛快起来。
她把裴长思视为臣子,自不会把他那日面对卦仙儿的怯懦放在心上,也没去细想他拒绝同自己做戏的缘由,此时听沈穆对他说出的刻薄之言,竟觉出几分道理来。
不喜欢才会无视,哪怕他怯懦、思前顾后,这都同自己无关,自然不会细想。
可沈穆呢,自己在意他的一举一动,转身回去了,还要折返回来在墙下窃听。
裴长思说他帘窥壁听,该是错认了吧?他是皇帝舅舅的亲信心腹,宫闱里的一切,都该是他的职责,也许是巡行至此地,恰好瞧见自己与裴卿交谈,躲避不能才在树影里静候罢了。
所以他实际在躲着自己?
李仙芽想到这里,就有些失望,听着围墙外的世界安静如井,心绪低落下来,视线移开菱形花窗,背靠着青墙,静静地待了一会儿。
仰头去看夜空,云海尘清,明日天晴。
天晴也无趣:看水、看烟、看九州池上的景,若是走到至西的墙下,听一听宫墙外的鼎沸人声,倒有些意思,可没可心的人陪着,也许不多会儿就腻了。
如此想来,若不是还怀着不日就能去海外见阿娘的憧憬,就这么日复一日的待在九州池苑里,可真是闷死人了。
真想不通,从前的十几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好像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意兴阑珊过。
公主想啊想,想的脑壳都痛了,于是直起了腰,往池苑的大门处走去,扒着门柱往右边龙柏树的树影下看了看,那里只有早发的蝉在鸣叫,一束穿花透叶的月光被切割成叶的形状,落在泥上。
她早料到沈穆不会在,然而当真看了个空,还是些许失望,收回视线,再往左边林荫道看去,却叫凭空而来的眼前人吓了一大跳。
他离的不算近,三五丈的距离,分明是薄汗微生的初夏夜,他却带了一身的冷清。
公主下意识想转身就走,却又觉得不能如此狼狈,生生止住了想逃的双脚,把眼睛里的窘迫往回收。
“九州池又闹金蟾了?劳累你去而复返。”
“去而复返的,不只有我。”他的语气很平静,顿了顿之后道,“裴谏垣,他已经走了。”
初夏的夜风莫名使人燥热,李仙芽的手心攥出了一层薄汗。
这人讲话很直接,永远不懂得迂回婉转,直截了当的就拆穿了她的去而复返。李仙芽原本无言应对,却又听见他下一句提起了裴长思,虽没听明白他的用意,却正好有了应对。
“裴卿心淳气和,情真意切,我担心他心有郁结,才会去而复返。你既看见他了,索性问问你——他刚才走的时候,神情好不好?”
是了,他既认为自己是出来看裴长思的,索性认了,一定不能叫他看出自己的本心。
沈穆哦了一声,向前走近了些,走进了光源不明的昏黄色里。
“他有什么好看的?”他道。
公主闻言顿时语塞,仔细看他,光照在他的侧脸,显得肌骨如玉。
“就你好看?”李仙芽只有反问,“又不是巡夜的禁军,也没有逮金蟾的圣旨,做什么在我的宫门前溜达来溜达去?”
公主还记着他的仇,话说着说着,就有些变了味儿,像是和他在斗气。
“公主在气什么?”他略过了公主的问话,低声问道,“裴谏垣温文尔雅,想来不会惹公主生气。”
“字字不离裴卿,怎么,你很在意他吗?”
李仙芽把手里的灯向上提了提,想要看清他眼睛里的情绪,然而他却将眼睫垂下去,笑了一笑。
“不在意。”他说,“我不过是想看看穷奇。”
又转开了话题,李仙芽开始佩服他了。
“……也许是到了生地方,下午的时候总在那儿叫唤,我那时候在专心看着裴卿写字,时不时就被它的叫声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