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往死里深,深的像最深浓的墨汁,流过如玉的肌骨,鲜嫩的皮肤,再同汗交缠着,构成了上国夏夜浓墨重彩的画。
一夜过后,日光如瀑,照不见被里交缠的窗里人,国宾馆的邸报来了,一整个街巷都在传颂着来自紫微宫里的消息。
陛下为公主选定了夫婿,就是那个活在传闻里的、没什么好声名的百骑司指挥沈穆。
好像整个神都城的人都觉得理所应当,走街串巷的卖花人早将沈统领夜宿公主府的消息,传的天下皆知。
而在“四神足”门前目睹过公主与沈统领抱抱的百姓,更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测,舆论早就先一步侵入了百姓们的心眼耳脑,叫他们更加期待这桩佳偶天成的婚事。
乾阳殿里,皇帝同昌平侯周昶意的长谈还没有结束,从传下圣意的那一刻开始,两人在有关于小鹅如何出降、何时出降、从哪里出降的事,争吵个不停。
“臣以为,等长公主殿下回国再举行典仪,这个时间将将好——小鹅盼着见阿娘,盼了十年,怎能在没有阿娘的见证下,就出降了呢?”
“怎么,朕还比不得小鹅她娘?昨儿夜里,沈穆那小贼,在九州池流连至深夜,若不早早把婚事办了,朕真怕闹出人命来,提前抱上外甥孙儿,怎么,你不怕?”
“臣当了八年多的活死人,还有什么可怕的?两情相悦自由她!长公主回信之前,此事都不可提前。”
“愚蠢!你们两夫妻真是不把朕放在眼里、更不放在心上!”
“臣错了,臣自然把陛下放在心上,才会在苏醒的第一时间,就回了中土陛见——”
“行了,那就折个中,等我妹子回信的这段日子,先把婚事操办起来。”皇帝信哄,语气柔和下来,“皇太后如今有个事做,能叫她忙碌起来,有利于记忆恢复,你也想她老人家能等到阿芙回归上国的那一天,是不是?”
周昶意就踟蹰了。
皇帝打亲情牌,他就没办法,毕竟娘子孤悬海外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除了惦记小鹅以外,就是皇太后娘娘。
他只好应承下来,索性能拖就拖,说起了曼度的形势,“老国主痴心佛法,假死避世,一阐提您也看到了,那就是个纨绔,就想在中土逍遥自在。说到底,殿下也不是要和您置气,归根结底,还是曼度的政务、周遭海岛局势又有变化,才不能即刻回归……臣也不是一定要拖着小鹅,只是想让她能在殿下的见证下成婚。”
皇帝心里一直挂念着自己的亲妹子,听周昶意这么说,心里就和暖起来,语气也变得有商有量。
“那就唤小鹅来,问问她的意思,她是个有主见的,自有打算。”
于是君臣两个达成了一致,即刻就叫人传召上真公主来。
上真公主这一整个晌午都很高兴,沈穆昨夜走的很晚,一大早她便去了舅舅那里,如实说了她与沈穆现下的情形,皇帝原就属意沈穆做九州池的娇客,再加上近些日子,沈穆日夜出入嘉御门下的公主府,早就在神都城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今日小鹅这么一说,他便理所当然地同意了。
圣意下达不过半个时辰,舅舅又把她传召过去,也不知道什么事,李仙芽就往乾阳宫里去,到得大殿门前,就见自家阿耶同舅舅一道坐着,这才觉出来怠慢——竟然忘了先同阿耶说一声。
她这么一想,就有点心虚,往阿耶身边挪了几步,先挠挠鬓角踟蹰了一下。
周昶意倒不觉得什么,这些年女儿的事都是陛下做主,于公,陛下是天下之主,于私,陛下又是女儿的亲舅舅,实打实地养了女儿十多年。
“你阿耶呢,总想着要等你阿娘归国那一日,再给你办婚事,朕却想着,早日让你和沈穆完婚也好,你自己给自己拿个主意罢。”
李仙芽哦了一声,原来舅舅和阿耶是在商量这件事,她是落落大方的女儿家,既要她拿主意,拿她就认认真真地想一想。
昨夜她与他亲了又亲,抱了一抱,把小半辈子的话都快说空了,从琉璃亭说到瑶光殿,又从仙居苑说到湖心岛,舍不得分别,她是公主,用不好对他用强,硬把他留在瑶光殿里,如若早日成婚,那不就可以朝夕相对了?
“舅舅,阿耶,我想去曼度。”她把出海这件事盘算了许久,此时便老老实实地说道,“能不能前一日成婚,第二日就启程去泉州港,出海去曼度?”
这个想法犹如惊雷,皇帝骇了一跳,周昶意却有意外的惊喜,眼神高兴地看向女儿。
“你怎么会想到要去曼度?是想快些见到你阿娘吗?”
“在这个世上,舅舅待我最好,我想叫舅舅看着我出降,可也想我阿娘也能在我身边,我一直很好奇琉璃海、曼度国,想走一遭阿娘当年出海的路——”她恳切地看着皇帝,“舅舅,您答应我的,十八岁就能领着卫队寻阿娘,如今您把您最好的侍卫给了我,可以放心让我去吗?”
皇帝被那一句舅舅待我最好,给感动到了,眼眶红红的,好一会儿才叹了一息。
“此事也不是不成,只是海上风云莫测,朕实在不放心——”
“陛下大可安心,臣此番归国,乘坐了曼度最大最好的战船,随行的护卫无一不是水中蛟龙,可保溺水不死,遇风不翻,这一个月的航行里,走走停停,委实惬意。您若是不放心,再另外造船护送便是。”
皇帝沉吟良久,倒是动了一点心。
“沈穆身手不凡,有他在,朕自然放心,上国的船只也不比你们曼度的船只差,只会更大更稳更舒适,再随行十数艘战船护卫公主,倒也使得。只一样——”
皇帝看向外甥女儿,几分不舍,“你得答应朕,在曼度国待上一阵子,就得回来。朕舍不得朕的外甥女儿。”
李仙芽高兴起来,捧住舅舅的手晃了好几晃,答应的是的哦爽快。
“舅舅养我成人,我自然也舍不得舅舅,到时候我把阿娘也带回来,教您和外祖母都高兴高兴,咱们也好一家团聚!”
皇帝想到一家团聚的话,也显得很高兴,周昶意在一旁看着,有些感慨,有些酸溜溜,凑了上去和他们一起高兴。
“到时候,臣也回来——”
皇帝敷衍地说好,“你不回来也成,替阿芙管着曼度的国是政务,她也能放心归国。”
周昶意可不愿意和自家娘子分开,但又不敢说不,也敷衍地说好,心里盘算着到时候叫自家娘子来同陛下说。
眼下在公主的亲事上,三人达成了一致,皇帝即刻就命礼部准备典仪,又叫五官灵台郎观星择期,没过几日,就将公主的婚期给选出来了,就在六月初六那一日,算着时间,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了。
第71章 酿就春色
曼度国的王太后虞势至, 站在在曼度望海港的行在的窗前,向着至东的方向凝望。
曼度除了天气一切都好。这鬼扯的曼度国,一年四季都悬着个大太阳, 生生把她的皮肤晒得黑亮,好在她也很喜欢自己现在的皮肤颜色,让她有一种生机勃勃、气血充足的美。
好在小鹅没跟着她来——拱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小团子,怎么舍得让她吃海上颠簸、风吹日晒的苦。
更何况, 当时的前路迷茫, 连她都不知道此行是生是死。
她至今还记得当年,临行前一晚的睡前悄悄话。
身为上国的长公主,她的府邸中不乏仆妇婆子, 早晨从小鹅睁开眼睛的第一刻起, 侍候洗漱、服侍更衣,喂饭带玩儿,都有专人负责, 可是只要夜幕一降下来,小鹅就一定要扑进自己的怀里。
小鹅小时候的声音很好听,她从不撒娇, 稚嫩的嗓音承载的全是她小小的成熟, ,
“阿娘, 阿耶睡的好香啊,我唤他他不做声,可我捏捏他的手,他却也捏回我一下, 分明是装睡是不是?”
“……阿耶捏回你了?”
“对啊,分明是装睡, 可我再唤他,他还打起了小呼噜。”
彼时的长公主,听见女儿寥寥数句话,愈加坚定了要带夫婿往海外仙山寻不死神药的决心。
“小鹅,阿娘若是出远门的话,你是愿意跟着我,还是在紫微城跟着外祖母和舅舅呢?”
“阿娘要去哪儿啊?去栾川的别院打枣子,还是去木札岭摘榆钱儿呀?我想去,可是和二哥哥说好了,明日要去瞧月登阁的进士们打马球,后日也有约了,舅舅要去行猎,一早就要出发,太子哥哥夸下海口,要给我猎一只糊涂野猪——阿娘,你不去吗?”
小小娘子一样一样地说,有条有理、充满向往。长公主觉得真好啊,眼睛弯弯的听她说完,笑着回应她。
“你呀,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倒有一百日在宫里添乱,与其说是阿娘的女儿,还不如去做你舅舅的女儿好了。”
“那怎么成?我还是要做阿娘的宝贝。”
小鹅拱进了阿娘的怀里,长公主的心一点一点地放了下来。
“你既有无穷无尽的乐子,那这回出远门,阿娘就不带你去了,你就在紫微城里跟着舅舅,还有外祖母,她前阵子受了刺激,心神恍惚的,小鹅多陪在她的身边,外祖母也能好的快一些。”
阿娘絮絮叨叨地说,小鹅迷迷糊糊的听,临行前的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长公主常常回忆起十年前,与女儿之间的点点滴滴,这微小的温情成为了她孤悬海外的全部支撑。
自打女儿的信一封一封的,漂洋过海地到达曼度的王宫,长公主便再也坐不住了。
女儿从定亲说起,再复盘她与沈穆那小子的相识,接着又把这十年来的生活事无巨细地说给她听,再后来就是女儿的大婚,也敲定了大婚当天起航往曼度来,海上无法通联,算着时间,航行也快有一个月了,快到了吧!
海的这一头,长公主殿下望眼欲穿,海的另一头,时间回溯到上国公主大婚的那一日,神都百姓齐聚嘉豫门下,人潮拥挤、摩肩擦踵、都盼着能一睹驸马的风采。
沈穆的名声在神都百姓这里,委实如雷贯耳,从前是凶神恶煞的地府鬼将,如今却因破获了“十二名花案”,名声急转而上,倒是洗白了不少。
在人群里翘首引盼的,就有十二名花案的事主,其中一位袁姓妇人,在小儿子的搀扶下,满脸喜庆。
“托上真公主的福,你阿姐啊如今成了享誉海内外的女将军,不日就从曼度国回来了!今日上真公主出降,咱们得好好地给公主娘娘磕个头。”
小儿子叫做左庆春,生的斯斯文文的,闻言只笑着点头,倒是一旁的街坊们听见了,都围过来问询。
“当年这案子闹的满城风雨,人人都感慨红颜薄命,不曾想十年后,竟都成了平定海寇、开疆辟土的大将军!如今陛下嘉奖封官,瞧瞧这造化!”
“可不是搏命吗?拿命去搏!万幸碰上了长公主殿下,方才有这样的奇遇!”袁大娘子边说边流泪,眼睛望向了宫门,“长公主殿下御风驾海,在在海外又开辟了国土,当真是豪杰。”
街坊们闻言都赞颂起来,有的还问起了袁娘子女儿的归期,袁娘子笑着说道:“……曼度派了战船相迎公主鸾驾,把这件事办妥了,可不就荣归故里了!”
真好啊真好,只是公主娘娘大婚当日不洞房吗?听闻即刻就要赶到海洲港,扬帆东渡。
“比起泉州港,海洲距离神都更近一些,午间乘快马出发,夜间便可赶到海洲。”
“这般急,驸马与公主娘娘岂不是要在海上……”
说话人一脸促狭,到底不敢高声语,一旁的人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公主是神都百姓心里的仙女、菩萨,可不能随意编排,心里想也不行!
可还是有好事者嘻嘻笑笑,以极小的声音说道,“那沈统领夜宿公主府,可不是一回两回了,整个神都城的卖花人,都能作证。”
可惜他的声音淹没进鼎沸的人声里,是公主出降的鸾驾来了!
天文官开路,皇太后与皇太子亲自将公主送出嘉豫门,驸马骑高头大马相迎,眼神触碰的那一刻,心中都涌出了柔情蜜意。
上真公主是神都百姓心中的仙女菩萨,除了在“四神足”惊魂那一次见过公主以外,再往前追溯,就是青龙寺的妙法莲花会上了。
今日公主坐在金鸾车上,盛装而行,因肌骨如玉、肤色胜雪的缘故,她坐在那里,周身就像环绕着温柔的光晕,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令神都百姓屏息不敢高声语,恐惊动了公主的仙驾。
既不好惊动上真公主,倒是可以偷声议论驸马爷几句。
真是奇怪,在神都城的传说里,驸马爷就是个十足的煞星,除了曾经见过他的百姓以外,剩下的数万万人,在想象里把他塑造成了一个阴鸷可怕的人,怎么说也得是个下三白的眼睛,倒竖的厉眉,可偏偏长成了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呢?白皙清肃,眼神明亮,穿着朱樱色的红色婚服,气宇轩昂的像清秋的一棵挺拔的树。
原来卖花人说的都是真的,驸马爷,可真好看啊!
神都的百姓们议论着公主与驸马,上真公主本人却在微笑的间隙,时不时垂目,看一看手里的琉璃海海道指南图,以及岛礁港湾、航行线路图。
原来自上国的海洲港出发,过东连岛一路向东南行去,航行千里,约八日可到达赤尾屿,此岛属于钓鱼台列屿,风光秀丽,景色磅礴,自古以来便是上国的领土。
在赤尾屿岛上,有渔民有民居,还有可观海景的琉璃房子,在此岛倒可以停歇数日,待休整之后再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