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慎没办法,只得又去求贵妃。
屏风另一头,一位掌事宫女走了出来,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杨慎面前,从袖中悄悄掏出一物,在杨慎面前亮了亮。
“想必,探花郎,应该识得此物吧。”
陈贵妃的声音再次隔着屏风传来,威严而不容置疑。
杨慎抬眼,朝着宫女手中看了一眼,瞠目结舌,下意识地出声:“这不是那日,我给二……”
他剩下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来,便被贵妃娘娘出声喝止了。
“杨探花,本宫劝你,谨言慎行。”
今日之事,非同小可,在场的人虽然都是陈贵妃的心腹,但终归还是谨慎些好,万一泄露出去,可不好。
偏偏杨慎白读了这么多年书,差点就说出了口。
“你承认你认识,便好。”
陈贵妃扶着宫女的手,站起了身,吩咐人撤了屏风,冷眼看着正跪在地上的兄妹俩,扬了扬下巴:“将杨三姑娘,带下去。”
杨颖仪又被禁卫军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了下去。
“其他人也都退下吧,只留玳瑁一人便可。”贵妃抬了抬眼皮,吩咐道。
众人纷纷退下,只留方才拿着小瓷瓶的那名宫女一人。
杨慎更紧张了,如芒在背,连大气都不敢出。
“玳瑁,你去同他说。”
那名宫女领命,便往杨慎身边走了几步,将袖中那支小瓷瓶再次拿了出来,捧在手心。
“杨大人,这支瓷瓶中所盛之药,是何药效,您可知道?”
杨慎自然是知道的,直接开口:“回大人的话,里头是我们杨家祖传秘药,解酒用的。”
陈贵妃大致已经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他这一套说辞,并不惊讶,点了点头,示意宫女继续。
“您可是在端午宫宴那日,将这支装有杨家秘药的瓷瓶,送给了忠勤伯府的苏二姑娘?”
杨慎点头,供认不讳。
“杨大人,经太医院院判的分析,您这瓶子里头,装的并非解酒药,而是烈性助兴之药。”
“外头一层,确实有解酒之功效,可里头包裹着的,却是助兴之物,不必奴婢再同您解释了吧?”
她的话音落下,殿内只有他们三人,静得可怕,玳瑁的声音掷地有声,又好似一粒粒老黄豆,一下又一下,砸在了杨慎心头。
让他一瞬间,心乱如麻。
他明明是担心苏意凝醉酒,拿的是府中的解酒药。这药杨家用了已有百年,怎么会,出问题?
他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差,整个人也有些迷茫。
“瞧你这样子,本宫倒是愿意信此事与你无关。”陈贵妃扫了他一眼,开口说道。
“但这事,你也脱不了干系。昨夜本宫已经问过你那个好妹妹了,她承认了,药是她换的,本意原是冲着你来的,但最终却是凝儿受辱。”
“她想撮合你和她的手帕交,听闻你祖母近些日子频繁带着你去苏家,怕长辈们直接订下婚约,便和手帕交商量着,先将生米煮成熟饭,再嫁入杨家。昨晚,本宫的人,问得一清二楚。探花郎若是不信,等会可以亲自再问问你那个好妹妹。”
陈贵妃冷眼扫了杨慎一眼,眉头微皱。
她原先听闻杨家与苏家走得近,也曾想过,这杨慎或许也不失为一个好夫婿,还想着改日劝劝苏意凝。
如今看来,还好她没劝。这样糊里糊涂的人,连兜里的药被人换了都不知道,这样满脑子心机又胆大包天的妹妹,这种家庭,嫁过去也是受罪。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
“这口气,本宫咽不下去。但这事公开了处置,有损凝儿的名节,本宫不愿。”
“所以,人,你带回去,你们杨家,得给本宫一个满意的交代。”
杨慎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心情复杂地抬眼,看着贵妃。
“还有一点,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那晚是凝儿误吃了你的药。”
杨慎全程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跪在贵妃娘娘的脚下,直到此刻,才开口道:“微臣,遵命。”
这话他说的咬牙切齿,不知在愤怒些什么。
但贵妃不愿再看他,蝼蚁而已,管他气什么呢?还能算计到她头上不成。
陈贵妃抬了抬手,吩咐人将他们兄妹二人送了出去。
*
回杨府的马车上,杨颖仪仍旧心有余悸,瑟缩在角落里,小声啜泣。
她不敢同杨慎说话,更不敢再提起之前的事。
她这个兄长,平日里温柔端方,可触及他的逆鳞,他能将人生吞活剥了。
杨颖仪在贵妃宫里受了一夜刑,惊吓过度,原本看见杨慎,还觉得看见了救命稻草。可眼下,瞧着他铁青的脸色,杨颖仪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能瑟缩在角落里,小声啜泣。
“过来。”杨慎沉声开口。
杨颖仪抬头,不想去,但又不敢不去,只能慢慢挪动着身子,往他那边靠去。
“啪!”响亮的耳光声在车厢内响起。
“啪!啪!”
紧接着,又是三下。
杨慎阴沉着脸,看着杨颖仪。她的脸颊瞬间便肿了起来,却不敢躲,更不敢叫喊。
“你如今,胆子越发大了,连哥哥都敢算计?”杨慎瞪了她一眼,气不打一处来。
算计就算计吧,偏偏要选端午那日,偏偏还没算计成,竟让他亲手将那药瓶送给了苏意凝,让他亲手将自己心仪的女人送到了其他男人的榻上。
杨慎痛苦的闭了闭眼睛,眼前浮现出的,全是那日苏意凝脖颈上的那枚红色扁舟。
新鲜,刺眼,夺目,叫人看了生气,恨不能用匕首剜下来。
他的手微微发抖,抬了起来,伸到了杨颖仪的脸颊旁,杨颖仪下意识地瑟缩,想象之中的疼痛感却没有到来,杨慎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她红肿的脸颊,而后又用手指捻起了她鬓角的碎发,替她拢到了耳后。
“疼吗?”杨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杨颖仪立马起身,跪了下来。她没想到会闯这么大的祸,明明平日里杨慎也是时常与她的手帕交来往的。
两人一起品茶作赋,谈人生谈理想,她以为,只是祖母喜欢苏二姑娘,兄长与她的手帕交才是郎情妾意。自己只是促成了一桩美事而已。
可看杨慎今日这样的神情,杨颖仪的心凉了半截。
“兄长,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杨慎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隔了好久,又抬手像摸宠物似的,在杨颖仪的头上摸了摸,又轻轻拍了拍。
“疼吗?哥哥不是有意的,只是哥哥太生气了。”
杨颖仪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贵妃娘娘说,要我们杨家,给她一个交代。”杨慎看着杨颖仪,慢条斯理道。
“妹妹,你说,该怎么办?”
杨颖仪的眼底,浮现出了惊恐和抗拒。
*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杨颖仪瑟缩了一下, 身子止不住地发抖,甚至开始觉得从头到脚都在冒冷汗。
她忍不住地抬起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脖子。
从前的教训仍旧记忆犹新, 她后脖颈处的伤疤即便是母亲遍访名医,也未能替她彻底消除。
此刻,杨慎再一次用这副温柔的语气和她说话,可看向她的眼神, 却是阴森恐怖的。杨颖仪不由得想起了七岁那年。
那时她七岁, 杨慎十二岁,与谢家两位儿郎同在苏家学堂里借读。杨家门第并不比谢家差,且杨老太太又与苏老太太交好, 按理说苏家人应该更亲近他才是。
但不论是苏家大郎, 还是苏意凝,都爱同谢家那两兄弟玩在一处。特别是苏意凝,或许连学堂里还有个杨家二郎都不知道吧。
杨颖仪也跟着兄长去过几次苏家学堂, 她的印象之中,兄长总是很孤僻的一个人,一个人完成先生留下的课业, 一个人在苏家后院的花圃闲逛, 甚至一个人坐在槐树下冷眼瞧着那边玩得热闹的几人。
她以为, 兄长少年老成, 心性稳重,懒得同学堂里的其他人一起玩。可再多去几次,她才发现事情似乎不对。
少时的杨慎生的并不高却很壮,但也不能算壮硕那一类, 该说是胖。矮矮墩墩的一个人,再加上肥胖, 往那一坐,便似一个树墩子。再加上他有些孤僻,久而久之,又生出了几分自卑。
越是想同苏家那几人玩在一起,便越是不敢,只能偷偷看着。
有一日,杨颖仪去苏府接他下学,带着自己养的狸奴,正巧碰上杨慎躲在洋槐树后头看着不远处正在荡秋千的苏意凝。
苏意凝坐在秋千上,手里拿着一根糖葫芦,有一搭没一搭的同身后的谢誉说话。谢誉低头浅笑,推着她,偶尔还会使坏地弹她的脑门一下。
裙袂翩飞,阳光明媚。少男少女嘴角的笑意就没有停下来过。
杨颖仪没打扰他,只是陪着他站在树下,也跟着朝那边看。
忽然,她怀里的狸奴不知为何,跳了出去,径直跑到了秋千下,朝着苏意凝龇牙咧嘴。
那边的两人停下来,四下张望,想找到狸奴的主人,自然而然朝着他们这边看来。
“他们是?”苏意凝不解地扭头,问了问谢誉。
谢誉对杨慎也很陌生,大约只在学堂见过几次。来苏家学堂的世家子弟很多,杨慎又太不起眼,他挑眉朝这边看了一眼,懒懒道:“不认识,大概也是来听学的吧。”
其实是很寻常不过的话,却不知为何,触动了杨慎的逆鳞,激起了他心底里那股极度的自卑之感。
他忽然就生气了,黑着脸回了府。
回府后,杨颖仪原本以为没有什么大事,过两日他便会忘了。
谁曾想,第二日,她便看见自己那只通体雪白的狸奴,被杨慎用签子,扎了个通体血红。
狸奴不知究竟被扎了多少下,被他举着送到杨颖仪面前时,甚至还有一口气,正呜呜咽咽着。
杨颖仪吓破了胆,惊恐万分地骂他:“二哥哥,你疯了吗?”
这话,又不知为何,惹恼了杨慎,他直接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单手扼住了杨颖仪的咽喉,另一只手抬起手中的竹签,对着杨颖仪的后脖颈便是一下。
温热的鲜血喷洒了他一脸。
杨慎的眼底,浮现出了一丝愉悦,他松开了杨颖仪,大摇大摆地回了自己的卧房,梳洗穿戴整齐后,照旧去了学堂。
自那以后,杨颖仪便再也不敢往他面前去了。只是后来没过多久,他们便跟着家人一同外任,再没回金陵城。
杨慎也再没发过疯,人前人后,都是那个温柔体贴的大哥哥。
杨颖仪好了伤疤忘了疼,竟然将少时这件事给忘了,被手帕交一个激将法刺激之下,居然敢算计到他头上了。
想到这,杨颖仪忽然跪着爬到了杨慎脚下,抱住了他的腿,哀求:“二哥哥,我可是你嫡亲妹妹,求求你,放过我。”
杨慎看着她,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又按着她的肩膀,迫使她坐到了自己的身边,一双温柔的大手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杨颖仪的头发。
“别怕。没事的。”他温声道。
可他越是这样,杨颖仪越是害怕。她永远记得,七岁那年,他也是这样,温柔的同她说话,可转眼就将那只狸奴扎了个通透。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
“玩意儿,不听话,就该惩罚。”
杨颖仪连腿都软了,像被人放在火上烤,简直坐立难安。
“二哥哥,求您了。”她哭出了声。
杨慎抬手,将她的眼泪擦干,低声道:“别怕,没事的,二哥哥不会罚你的。贵妃娘娘只是说,要杨府给她一个交代。”
“这有什么难的?”
杨颖仪诧异地抬头,看向杨慎。只见对方一脸坦然,面无表情,看向她的眼神里毫无波澜,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一个死物。
“又不是我杨府的人做的,杨府要给什么交代?”
杨颖仪彻底懵了,声音发抖:“二哥哥,什么意思?”
杨慎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弯了弯眉眼:“叫什么二哥哥?叫杨大人,你我又没什么关系,姑娘你这么叫,可有攀附之嫌。”
什么意思?杨颖仪仍旧懵了片刻,但很快,她反应了过来。杨慎的意思是,她从此以后,再也不是杨家人了。
这怎么可以!
杨颖仪蹭的一下站起了身:“不可以的,父亲母亲不会同意的!”
杨慎没说话,看向她的眼睛像看一只垂死挣扎的猎物。忽然,在杨颖仪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杨慎突然起身,拎着杨颖仪的胳膊,直接将她从正在急速行驶的马车上扔了下去。
四驾马车巨大的车轮从杨颖仪的双腿上碾压而过。
她疼得惊呼,晕了过去。
“二公子,真的不用管三姑娘吗?”马车夫心有余悸,犹豫着开口问道。